景黎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晕过去的,等他再醒来的时候,他已经回到自己熟悉的小木桶里。
外面的天色已经黑尽了。
书案上点了一盏晦暗的小油灯,秦昭就坐在那微弱的光线下,伏案读书。
村里用的油灯是食用油,价格并不便宜,烧上一整夜少说得花五文钱。五文钱,都能去镇上卖两个素包子了。
因此,临溪村大多数村民夜里其实不怎么用灯。
可秦昭不同。
哪怕时到了如今的境遇,但有几样东西他从不吝啬自己。
一是汤药,二是吃食,第三样就是油灯。
前两者是因为他身体虚弱,不得不多上心,而这后者,则是因为他每日都会读书。
借着帮镇上书院修订誊抄书卷的机会,秦昭家里从来不缺书。
这三年来,如果不是病得爬不起来,他每晚必然会在书案前阅读两个时辰。
听见景黎游动的水声,秦昭抬头朝他看过来:“醒了?”
“有哪里难受吗?”
小锦鲤摇了摇脑袋,整条鱼都蔫蔫的。
回来的时候秦昭已经帮他检查过,小锦鲤没有受伤,除了在泥土里打滚把自己变成条小泥鱼之外,身上没有其他伤痕。
至于为什么昏迷不醒,多半……是被吓晕了。
一条鱼被猫叼着一路跑了这么远,的确是难为他了。
想到这里,秦昭把手伸进水里。
果然,小锦鲤飞快游到他手心里,鱼尾在秦昭掌心轻轻扫过,冰冰凉凉,又有点痒,叫人心都软了。
秦昭低声道:“吓坏了吧?抱歉,不该把你丢在家里。”
景黎的确是吓坏了。
他把脑袋拱进秦昭的指缝间,两侧的鱼鳍轻轻张开抱住秦昭的手指,这才稍微安心了点。
呜呜呜再也不要让他见到那只猫!
自家小鱼这委屈的模样看得人着实心疼,可又偏偏可爱得过分,秦昭忍了又忍,才没有趁机摸一摸那柔软的尾鳍。
一条鱼这么会撒娇,谁受得了。
秦昭轻咳一声,劝慰道:“别怕,那只猫不是村里人养的,今日不知怎么溜到这里。现在早不知跑哪儿去了,以后不会再让它接近你。”
景黎头也不抬,只把尾巴抖了抖,算作回应。
秦昭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是真吓到了啊。
秦昭想了想,又问:“那你想听我读会儿书吗?”
景黎:“……”
这人会不会安慰鱼啊?!
景黎事后回想,可能是每天秦昭读书的时候,他总要在木桶边趴着看他,导致这人以为他是对书里的内容感兴趣。
他怎么会对那种古书感兴趣嘛,文绉绉的,他一句话也听不明白!
秦昭似乎对这个主意很满意,他用空闲的手翻开书页。
他的音色有些低哑,语调不疾不徐,读起书来不像私塾先生那样枯燥乏味,有一种娓娓道来之感。
读书声中,景黎慢慢抬起头。
都说灯下看美人,秦昭如今大半张脸映在灯火下,长发披散在身后,面部轮廓更为深邃。他那双形状锋利的眼眸低垂着,盛满了温柔的光影,叫人几乎移不开目光。
现在已是深夜,窗外只闻些许虫鸣鸟叫,与屋内低低的读书声交织于一处。
景黎的心绪竟奇迹般地平复下来。
翌日,秦昭起了个大早,似乎准备出门。
景黎趴在木桶里偷偷看他。
昨天的事其实给他造成了不小的心理阴影,导致他现在自己独处都觉得害怕,生怕那只猫昨天没吃到他,又循着味来找他。
可是秦昭还要出去赚钱,他又不能要求对方留在家里陪他。
景黎心里有点委屈。
秦昭收拾完东西,转头正好看到只在木桶边沿露出一双眼睛的小锦鲤。
这小可怜样。
他想了想,取出昨日用过的背篓,把里面的东西都取出来,放到小木桶旁边。
景黎:“?”
“今天那只野猫不知道还会不会来,把你放在家里我不放心。”秦昭拍了拍背篓,道,“我只是去邻村葛大夫家一趟,你与我一块去吧?”
真的可以吗?
景黎眼神亮了亮,欢快地摇动尾巴。
秦昭将木桶里的水盛出来点,确保背着时不会洒出来,景黎还配合地用尾巴往外泼水,就怕桶太沉让秦昭累着。
准备工作完毕,秦昭背着小锦鲤出了门。
他走得很稳,景黎乖巧缩在木桶底部,不动不游,努力不给秦昭增加一点重量。
葛大夫家在槐下村,距离临溪村不算远,但步行也得花不少时间。因此秦昭这段时间都是两三天才去一次,省得来回耗体力又耽搁时间。
等等……
所以,他昨天不是刚去过吗?
景黎从木桶里探出脑袋,看了看背篓。奇怪的是,那里面除了他的小木桶再没有放别的东西。
没有新药啊,他今天去葛大夫那儿做什么?
景黎有些纳闷。
此时天色尚未大亮,路上村民不多,只有几个背着背篓扁担去镇上赶早集。
秦昭出了村子,沿着溪边小路朝下游走。步行大约一炷香时间后,便看到了一块槐下村的牌子。
这村子在溪水下游,因为村头种了棵千年老槐树得名。而秦昭要找的葛大夫家,就在村口不远处。
时辰还早,但葛大夫家已经打开门扉,院子里晾晒了不少草药。
先前见过的药童阿温正在院子里分拣草药。
秦昭敲了敲门扉,阿温抬起头,秦昭道:“葛大夫起了吗,我来卖药。”
阿温将秦昭领进堂屋,秦昭把背篓放在桌上,自己却不落座。
阿温问:“家师尚未起床,不知秦先生今日要卖什么药?”
秦昭不答,从怀中取出一块素布包裹之物。他将布裹摊在桌上,小心打开,里面包着一株草药。
那草药根茎极长,盘根错节,暗紫色的椭圆形叶片上暗生纹理,看上去格外特别。
景黎从背篓缝隙好奇地往外看。
之前有这株草药吗?
秦昭什么时候找到的?
景黎对草药一无所知,可那名叫阿温的少年却变了脸色:“这……这是……”
秦昭道:“乌山参。”
乌山参,草药中极其珍稀的一种,从根到叶皆可入药。这药唯有城中大富大贵的人家才能用得起,品相成色最佳的,甚至还被作为皇室贡品。
阿温从来不知道,他们所在的这山村里,竟然也能找到乌山参!
阿温年纪尚小,不敢拿主意,朝秦昭行了一礼:“秦先生稍等,我去寻我家师父出来。”
秦昭:“有劳。”
他转身进了内堂,不一会儿,一名中年老者跑了出来。
老者须发尚未搭理,只随便披了件外袍,系带还没拉上,袒胸露怀。似乎是出来得太急,就连鞋都少穿了一只。
这位自然就是葛大夫。
“乌山参在何处,快给我看看!”葛大夫急匆匆来到秦昭跟前。
秦昭后退半步,让他走近。
葛大夫没敢伸手去碰,用一块绸布裹着,小心拨弄了下躺在桌上的药材。
“叶片卵圆,具金绢丝网脉,表面暗紫而背面淡红。不错,正是乌山参!”葛大夫难掩激动心情,问,“秦先生,此物你从何处找到的?”
秦昭眸光微动,没有回答。
葛大夫也注意到自己这问题问得不妥,稍平复片刻,吩咐道:“给秦先生上茶。”
乌山参不会独自生长,秦昭能找到一株,就能找到更多。
而他来这里是为了卖药,怎么可能轻易将草药生长之地说出来。
葛大夫想明个中关节,开诚布公道:“秦先生这药虽不算价值连城,但也绝非凡品。但……老夫这等山野大夫,怕是不敢收的。”
往日来他这里看病的都是附近的村民,用不上也不可能用这么好的药。
当然,他大可以低价收了药再转卖出去,但葛大夫与秦昭相识多年,自然明白这点小伎俩骗不过他。
果然,只听秦昭道:“听说葛大夫与镇上医馆有联系,不知可否替秦某想想办法?”
“秦先生的意思是,让老夫替你卖药?”
秦昭:“正是。”
他顿了顿,又道:“事成之后,在下可以给葛大夫让利三成。”
其实如果能直接将药送去镇上或附近大城中的医馆,对秦昭而言收益更多,可惜他身体欠佳,经不起这种长途跋涉。
让葛大夫出面寻找卖家,他负责草药的采摘和处理,这是对他而言最好的选择。
只是葛大夫仍然有些顾虑:“这倒是可以,只是秦先生能否保证日后出药成色如何,能有多少?”
“成色不会有变,出药至少二十株。”
秦昭将桌上草药推到葛大夫面前:“这株草药,可让葛大夫拿去做个见证。”
乌山参并不是寻常草药,拿着实物去谈,自然比空手方便许多。
秦昭这样做,可谓诚意十足。
葛大夫顿时对他敬佩万分,他思索片刻,扭头朝药童吩咐了一句。药童很快去里屋取出一个钱袋,递给秦昭。
“这里面是八百文,算作我给秦先生的订金。”葛大夫道,“我一会儿便启程出发去镇上,若谈好价,我立即回来告知秦先生。”
秦昭也不推辞,朝他一拱手:“有劳。”
离开槐下村后,秦昭又带着景黎去了趟溪边。
小锦鲤昨天被吓得够呛,需要去溪水里放松放松。
不过景黎早忘了昨天那点插曲,他满脑子都是秦昭终于要有钱了。
只是一株草药的订金就给了八百文,如果把那些草药都卖出去,不知道能赚多少钱。
秦昭真是太厉害了!
可他不知道,秦昭心里的想法与他正相反。
那草药的所在并非被秦昭找到,而是昨天景黎被橘猫追逐后,碰巧藏身之处。
秦昭救他时才发现,他躺的地方正好生了一大片乌山参。
难道是巧合么?
秦昭望着那小锦鲤的身影,在心里不经意地想。
他曾在一本书中读到,富贵人家喜欢养殖一种鲤鱼,名为锦鲤,能给人带来福运。
难道说,这小家伙真能给人带来福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