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澄略微回头, 露出小半张侧脸来,但却一点也不肯停留, 就那样飘然而去。
哪怕沈彻的轻功再高,却又哪里追得上山间的云岚, 漫山遍野的寂静里哪里还有纪澄的影子。
“阿澄!”沈彻大叫一声,猛地坐起身,恍恍惚惚地看着四周的景色,他依然还在三好居里。
原来不过是一场荒诞的梦。
沈彻站起身,在屋畔的山涧里洗了一把脸,目光不经意地落在水里倒影的脸上,沈彻突然笑了起来, 兀自摇头, 曾几何时他也会像个懦夫似的连自己真实的心意都不敢面对了?
当初见到纪澄时,与其说他是失望、灰丧,还不如说他就是胆怯了,很多话如果说清楚了就再无回旋的余地, 所以他放弃了质问纪澄, 在九里院里等她。
他想纪澄何其聪明,那个时候她应该明白除了求他,她再也别无他途。他所等的不过是一个顺势下梯的机会。
可是千算万算也算不到,功利如纪澄竟也有硬着脖子不低头的时候。他所有能依仗的,不过是威胁她低头。
沈彻大笑出声,所有知情的人都等着他处置纪澄,连他自己都几乎被自己骗了。可是梦虽然是假的, 情却是真的,纪澄只要推一推他,眼泪甚至都不必流出眼底,他就迫不及待的原谅了。
毫无原则的上赶着原谅了,心里为她找了一千个理由,只求开脱。
只可惜,他是想下山呢,但是纪澄却不愿意给他这个机会。
天还未明,沈彻却再难入睡。靠坐在柱子上重新刻了块木板,曰:不嗔不痴不怨,无拘无束无垠。
三不居倒是比三好居更有意思些。
沈彻在三不居难以入寐之时,纪澄又何尝睡得着。她心里挂念的事情太多,对着几乎寸步不离她的南桂道:“你有柳叶儿和榆钱儿的消息吗?”
南桂道:“姑娘别担心,她们都极好的。”
纪澄抽了张一百两的银票递给南桂,“这些时日多谢你们照顾她们俩了,这银子请你待我交给那照看她们的人,若是她们挑三拣四的,还望多多担待。”
南桂想了想,将银票收下,也好叫纪澄放心些。
人相处久了都有感情,何况纪澄也没为难过南桂,柳叶儿和榆钱儿素日同她也是极相得的。南桂迟疑片刻道:“姑娘,有些话我知道不该我来说,你心里对我肯定也有不少怨言,我……”
纪澄打断南桂的话道:“我没什么怨言,你不过是听命行事而已。有话你就直说吧,反正也睡不着,有人说说话正好。”
南桂这才艰难地开口道:“姑娘,你何不去求求公子?”
纪澄还以为南桂能说出什么话来呢,她挑了挑眉,“你觉得我去求你家公子会有用?”
南桂为难的不语,实在是纪澄此次做的事情太过火了,换做是她,也未必能放过她的。可是南桂私心里又实在不愿见纪澄遭难,“我也不知道,若是你求一求公子,也没有坏处不是吗?我看公子待你实在是不一般的。”
南桂不记得是从何时开始的,反正每回纪澄睡着后送回来,沈彻都是从来不假他人之手的,一直到他将纪澄放到床上,替她盖好被子这才离开。
有一回南桂还在屏风后看见,沈彻送了纪澄回去,也不着急走,就那样坐在床畔看她,替她理了理微乱的额发,离开时还俯身在她唇上啄了又啄,看得南桂自己都面红耳赤的。
他那样看她,并不仅仅只是一个晚上。南桂犹记得沈彻去西域前的一个晚上,他将纪澄送回来时,在她床边坐了良久,直到天将放白,院子里已经有了动静,这才不得不离开。
南桂就想,他们两人那般好,又那般相配,怎么会弄到如此地步。
纪澄听见南桂的劝说后,忍不住嗤笑,“我怎么去求他?连你都见不着他一面。”
南桂低头道:“我是身份所限,公子不召唤,我都不能主动去见他的,可是你不同,我去探过路了,通往九里院的密道一直都没关闭过。”
纪澄扫了南桂一眼,只一味轻笑,却不再答话。她因身份所限是以受辱,但那都是被动的,从未曾有过自取其辱的想法,尤其是对着沈彻,更是不能,也不愿。
南桂看纪澄的神情就知道是自己多嘴了,可惜她嘴笨无法说服纪澄,只能闷闷不乐地退下。
时光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总是不停地往前走,纪澄也不得不一大早地就跟着范增丽往报国寺去。
“哎,你怎么还是穿得这么素净?”范增丽有些埋怨道,她生怕刘家看不上纪澄的出身,又像当初的叶家那般宁肯选个龅牙姑娘。所以她惟愿纪澄穿得富贵些,好叫刘夫人知道娶了纪澄不次于娶了一座金山。
纪澄道:“刘家诗书传家,穿得太富贵了怕刘夫人觉得像暴发户。”
这倒也说得通,范增丽不再说话。
到了报国寺里,刘夫人一见纪澄立时有些意外之喜。她妹夫家小姑子跟她提起纪澄时,刘夫人心里本还不大愿意的,她家世代诗书,娶个商户女可不合适,但怪就怪她生的那冤孽,知晓内情的不愿嫁他,不知情的人家她又怕将来新媳妇闹出来,弄得大家都不欢喜。
纪家不过是刘夫人无可奈何之下的选择。哪知道纪澄生得如此美,谈吐得宜,在沈老夫人身边养了一年多,压根儿就看不出是商户出身。刘夫人心想,这般美人便是她见了都忍不住看了又看,指不定她儿子看了,能扭转那魔性也不一定。
如此范增丽和刘夫人是两皆欢喜,纪澄只一味“娇羞”低头。
虽说真实的目的是为了相看亲事,但表面上的那层纸却还是得顾着,所以待和刘夫人告辞后,范增丽又拉了纪澄去前头大雄宝殿上香,也算是还愿。
这会儿天色尚早,香火鼎盛的报国寺里香客还不算多,但也有那么几个,都是不愿意被人吵着特地起早的姑娘家。
范增丽求了签文正等老和尚解签,纪澄对未来之事可没什么兴趣,独自往后面的罗汉堂去。刚上得阶梯,就见前头一女子领着一个小丫头正好出了罗汉堂往下走。
一个是埋着头往上走,另一个也是低着头往下看,本不该对视的,但女子对势均力敌的人天生自有其敏感,或许是对方的绣鞋入了眼,也或许是对方身上的气息叫她生了好奇,一上一下的两个人不约而同都抬起了头。
所谓人淡如菊当如是也。纪澄眼前的女子约莫二十四、五,容貌之美大概是纪澄平生所见之最,可偏生令人印象最深的却不是她的容貌,而是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气韵。那气韵是岁月所筑,历练所沉,任你怎么学也学不来。
纪澄也算是美貌绝伦,又青春年少,虽然为人谦虚,但心底也从来是不肯轻易认输之人,在这女子面前却有些自惭形秽,不由暗想,她将来若到了这般年纪,不知会否能有如此气质。
不错眼地看一个陌生人实在大为失礼,所以纪澄不过只看了一眼便重新垂下了眼皮,继续往台阶上走。
却说那正往下走的女子见着纪澄时,心里只赞道:想不到人间竟然还有如此殊色。虽说岁月赋予了自己宝贵的财富,她也从不曾羡慕那青春年少,可瞧着眼前之人时,却也忍不住想,这般娇嫩至妍真叫人欢喜,只看一眼,整颗心都觉得心旷神怡。
两人彼此错肩而过,纪澄于上,那人于下,灵犀忽至,纪澄本就觉得刚才那位姑娘瞧着有些莫名地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为何,待她走完阶梯,突然想起来,刚才那女子同凤庆的眉眼有些相似,难怪觉得眼熟。
想到这儿,纪澄心里已经猜到了那女子的身份,正是沈彻的心上人,明知是圈套还不远万里去往西域相救的心上人——方璇。
纪澄猛地转身,与此同时她的大嫂范增丽也正好找了来,叫了声“阿澄。”
这天下叫阿澄的女子没有一万也有一千,可方璇听见这一声“阿澄”时,也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回过了头。
纪澄和方璇,一人站在台阶之上,一人立在台阶之下,遥遥对望。虽然素昧平生,但就在这一瞬间,纪澄便知她必然是方璇了,而方璇也知道这位阿澄姑娘怕就是半夜里高热不退的沈彻嘴里叫的那位阿澄了。
纪澄朝方璇笑了笑,方璇回以一个点头,彼此又不约而同地转过身,纪澄踏入了罗汉堂,而方璇则往报国寺外走去。
“原来她就是那个阿澄。”伴在方璇身边的冰灵轻轻叹道,“难怪了……”
难怪那个人病得糊里糊涂,嘴里还喃喃念着她的名字,的确是世间少见的佳人,叫人一见忘俗。
冰灵忍不住侧头看了看方璇,方璇的美已经是世之罕见,二十四、五的年纪,正是女人美得最盛的时候,即使人淡如菊,但因为盛放得太繁丽,也有惊心动魄之魅。
然而方才那位阿澄姑娘,气质也是淡淡的,却并非方璇这种因为温柔、包容而沉淀下来的淡然,那是一种山色空蒙雨亦奇的淡薄之美,叫人无端生出彩云易散琉璃脆的担忧来。
“走吧。”方璇好笑地看着担忧的冰灵。
(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