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永逸将自己一个人关在大殿之内, 望着那面写满了名字的墙,坐在那儿静默了许久。
他的手中握着一团东西。几乎没有重量, 也看不见形体,但他知道这团东西就在他的手心, 是他亲手做出来的……一团伪造的、用来模仿谢冬的神魂。
就像郑亦最初所认定的那样, 常永逸对谢冬非常熟悉, 制出这样的东西根本要不了两个月。实际上, 哪怕两天都绰绰有余。
但常永逸还是争取到了两个月的时间。
自那之后, 阴阳门对玉宇门的欺压与逼迫都暂时终止下来, 玉宇门可以喘一口气, 有时间来稍微弥补这段时间的损失了。这种短暂的安逸难能可贵, 宗门内却始终弥漫着一种不安的气氛, 他们不相信阴阳门会就这么放弃, 猜测背后一定有其阴谋。
常永逸瞒下了那件事,没告诉任何人, 他自己就是那个阴谋。
他站起身, 将手中那团伪造的神魂举起来, 靠近墙壁上谢冬的名字。
只需简单的几个步骤,他便能让谢冬的名字暗下来, 让所有弟子相信谢冬已经陨落。而后他便能彻底掌控这个宗门, 像之前约定的那样投靠郑亦,以换回自己的解药。
但常永逸只是默默站在那里,那团伪造的神魂几乎要与谢冬的名字接触,却始终隔着一寸。
片刻之后, 常永逸收回了手中的东西,并扣紧五指,将这团东西彻底毁去。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了。自从被郑亦做出那个约定之后,他已经为自己创造了许多次机会,制造出了许多伪造的神魂。他一次又一次徘徊于自己的性命与宗门的未来,在自己的胆怯与对谢冬的信任中往复。
常永逸并不认为自己是个非常坚定的人。他给了自己无数次选择的机会,最后却都选择了同一个答案。
好吧,那就继续相信吧……谢冬会回来的,一切都会变得更好,他还能继续相信。
常永逸深吸了一口气,最后紧紧地握了握自己的拳头,走出了大殿。在山门之外,玉宇门众人正在修复之前受损的灵田。
“常长老。”
“常师弟。”
弟子们与其余的长老们与他打了招呼,向他汇报了灵田修复的情况。其中一些较年长的还十分唏嘘地感慨道,常永逸与以前相比真的变了很多。
常永逸笑了笑,“我也觉得我变了很多。”
这个变化比所有人以为的还要大。没人知道他做出了怎样的选择,如今又正承受着什么。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还是有越来越多的人察觉了他的异样。
因为在那约定的一个月后……从距离约定的最后期限不足一半时起,常永逸的身体开始被之前所服下的毒物侵蚀,头上开始长出白发。
一开始只是寥寥几根,不仔细翻找根本看不出来,渐渐地却越来越多,每一天都有新的黑发褪了颜色,变成了白发。从一根根的白,变成了一缕缕的白。再到后来,几乎满头都是花白的了,乍一眼望去像个垂暮的老人。
一个月零五天,一个月又十天,一个月又十五天……
除了头发,常永逸逐渐发现连自己的身体都变得衰败了起来,动辄被风一吹就是一阵咳嗽。同门们发现了不对,询问着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却只是摇头。
时限还没有到呢,还有十余天呢,他……难道还应该再继续等待下去吗?
随着最终的期限越来越近,阴阳门也察觉到了常永逸的推诿。那个阴阳门的金丹卷土重来,带着郑奕再次给玉宇门施加压力,断了喘息的机会。
玉宇门也想过要求援,但没有一个外人想要插手这件事,如今的玉宇门也已经失去了能请动别人的价值。就算蓬莱派,谢冬在时虽然关系不错,但两派之间早就有过了约定,三十年内蓬莱派绝不会轻易出手相帮。至于玉宇门原本的那些盟友们,不仅完全无法指望,甚至想要趁火打劫,还试图劝说他们趁着没被阴阳门完全吞并,先便宜便宜这群所谓的盟友。
如此,玉宇门仅靠着自己宗门上下,又勉强撑过了几天。
郑奕私底下又找过常永逸,在最后的期限只剩下五天的时候。他趾高气昂,颐指气使,提醒常永逸把握住最后的机会。
常永逸应了,然后又一次将自己一个人给关在了大殿里面。
就像之前所说的,重新伪造出一个能替换掉谢冬的神魂,常永逸只需要花费不到两天的时间。他又一次将一团同样的东西给握在了手心,起身面对着大殿内那一面写满了名字的墙壁,伸出手,就像这一个多月内已经反复发生过无数次的场景那样,让那团东西快要触碰到谢冬的名字,却始终差着一线。
他用眼角余光看到自己脸侧,那里垂着一大缕白发,他的手发着抖。
大殿外面又开始嘈杂了,是郑奕带来的人又打了进来,正与玉宇门的众弟子们纠缠不休。
“呸!”一个弟子怒骂道,“我们就算与玉宇门死在一处,也绝对不会依附于你这种小人!成为你的手下!做你的青天白日梦吧!”
众弟子义愤填膺,都是一样的态度,“掌门还在外面,我们容不得你们这些家伙在宗门里面撒野!”
“掌门?”郑奕冷笑道,“还记着你们那掌门呢?看着吧,距离你们彻底死心的时候已经不远了。”
说罢,他也不与这些愤怒的弟子们打嘴巴官司,只笑盈盈地抬起头,看着玉宇门中央大殿那紧闭着的大门。他知道常永逸正在大殿里面,正在做着最后的工作。郑奕眯起双眼等待着,等待最终那个令自己满意的结果。
在众人混乱的交战中,时间似乎过了许久,也似乎仅仅过了一会儿。
吱呀一声,大殿的门打开了,常永逸慢慢从里面走了出来。
在这个瞬间,郑奕咧开嘴大笑了一声,并做了个手势,让自己带来的人都停下了动作。玉宇门众弟子本来战斗得正酣,却也在这个瞬间莫名感受到了异样的气氛,忍不住同样停止了下来。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常永逸一个人的身上,看着他从大殿里面走出来,慢慢地走下了台阶。脸色蜡黄,带着某种凄惶的目光。
气氛像是拉成了一根丝线,让众人有一种莫名的紧张。
然而常永逸只是抬起头,看了这群突然静止的人们一眼,然后默默站在了玉宇门众弟子的同一侧,什么也没有说。
“臭小子,”郑奕将一对拳头握得咯咯响,状似提醒地对他道,“你是不是应该有什么事情要宣布了?”
在郑奕看来,这是件十拿九稳的事情。因为时间只剩下不到五天了,无论常永逸之前是真的做不好,还是故意拖延,在这最后的时间里,他都得想尽一切办法保住自己的命。
常永逸却摇了头。
与此同时,郑奕终于看清了大殿里面的景象。那面写满名字的墙就正对着大门,正巧能被郑奕看得清清楚楚。在名册的最上方,在玉宇门所有弟子名字的最前方,谢冬两个字,竟然还好端端的亮着。郑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现在没有什么可宣布的。”常永逸道,“还不到时……”
一个“候”字还没说完,郑奕已经怒不可遏,竟视周围的玉宇门弟子如无物,直接一脚给踢了过去,狠狠踢在常永逸的腹部,将他整个人都踢飞了出去。
常永逸的身体已经十分衰弱,跌在地上一阵猛烈地咳嗽,一时半会竟起不来身了。
“常长老!”众弟子大惊,连忙跑过去将人扶起。
有人想要替他还手,但那个阴阳门的金丹宗师就守在郑奕的身后,仅仅一推掌,反而将玉宇门的众弟子给通通吹飞了出去。
“执迷不悟!简直难以置信!”郑奕怒不可遏,在原地不断跳着脚,“为什么你们就是不懂?你们那个谢掌门已经不会再回来了!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常永逸仍旧咳嗽不止,还趴在地上,却抬起一双眼睛,笔直地看着他。
众弟子仿佛得到了某种默契,也都一言不发,只是这么看着他。
郑奕被这些人看得发毛,忍不住往后面退了两步,口中却仍旧不间断地怒骂,“你们会为你们的执迷不悟付出代价!谢冬不会回来了,他只会死在外面!”
“何必说这么多废话。”那阴阳门的金丹在郑奕背后冷冷笑道,“既然他们敬酒不吃,偏偏要吃罚酒,我们还需要客气什么?这些蝼蚁一样的货色,既然不肯好好依附,杀了也谈不上可惜的。”
“没错。”郑奕深吸了一口气,“还是师尊说得对。”
众玉宇门弟子们瞪着他,像是在唾弃他这么轻轻松松就又拜了个师尊。郑奕却混不在意,只学着那金丹的模样冷笑道,“既然如此,就别怪我不顾昔年同门之谊了。”
阴阳门的金丹走到郑奕身前,长袖无风自动,上下翻飞,举手投足之间带来一股摄人的压迫感。
金丹宗师的力量仿佛在空气膨胀到了极致,刺得人浑身的皮肤都在发疼。
众玉宇门弟子被压制得无法动弹,神色灰败,几乎已经看到了末路,目光之中却仍旧刻着深深的愤怒。
正就在这个时候,天上传来了一道声音,“这是怎么了?”
众人闻声,抬头看去,只见一只翼长数十尺的巨大飞鸟盘旋在了天上。他们尚未看清鸟背上坐着的人,便见一道凛然的剑气直接从天上削下。
那阴阳门的金丹脸色大变,连退直退,几乎是在狼狈逃窜,最后还损失了一枚救命的防守玉佩,才堪堪挡下这道破天而来的剑气。
“是大师兄!”玉宇门弟子认了出来。哪怕人影未现,只看这道剑气,便绝对不会是第二个人了。
常永逸也终于从地上爬起,好不容易站起身来,抬头看去。
巨大鸟背上立着一人,正是谢冬。
谢冬皱着眉,冷着声道,“是谁在我玉宇门撒野?”
话音未落,那阴阳门的金丹已经被剑气给逼到了极致,身上在这片刻之间便多了许多的伤口,竟是须臾也不能敌。
何修远刚从秘境里出来,修为比之从前已经又更精进了许多。
郑奕脸色大变,没想到两个人会在这个时候回来,更没想到同为金丹宗师竟然也会有这样大的差距,竟直接转身,仓皇而逃。
谢冬在鸟背上头看得真真切切,自然不会让他给逃了。
只见谢冬抬手,招来一阵风,而后几道法诀一出,这一缕缕徐风顿时化作一道道坚韧的绳索,将郑奕给绑了个结结实实。
“郑奕。”谢冬从鸟背上跃下,落在地面,“想不到是你……我当初将你驱逐出宗门,却未曾断你的后路,这竟然是个如此错误的决定。”
在这说话之间,谢冬五指渐渐握紧,那些风做的绳索就像是被人牵拉一般,狠狠锢紧了郑奕的脖子。郑奕方才的所作所为他都看在眼里,曾经做过的事情他也猜得出来,这个人已经彻彻底底触到了谢冬的底线。此时谢冬不打算再留任何余地,恨不得直接将人给活活勒死。
但常永逸的情况很不对。
谢冬一早便注意到了常永逸的异样。头发如老者一样花白,身体也十分衰败。这是毒物的影响,很快谢冬便猜出究竟发生了什么。
“解药在哪里?”谢冬问。
郑奕被他给留了最后一口气。那边的阴阳门金丹已经快被何修远给活活打死,同样留了最后一口气。
“解药、解药在……”郑奕痛苦地用双手扣在脖颈上,因窒息而难以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解药在、在我这里、我、我藏了起来……”
谢冬让那些风做的绳索稍微松开一些,“藏在哪里?”
“藏……藏在,”郑奕缓过了一口气来,竟破口大笑,“告诉你们,然后你就可以杀了我吗?我不会听你的,你现在根本不敢杀我!放了我,现在马上就放了我,等我安全之后再给你们解药,不然就让这个姓常的臭小子给我陪葬吧!”
谢冬沉默,眼前的情况有些棘手。
常永逸闻言走上前来,冷眼看着郑奕片刻,然后取出自己的剑,狠狠捅进郑奕的胸腔里面,亲手送这个小人上了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