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第一次进宫会是以这样一种方式,范二想想也是醉了。
范二正自惆怅时,牛车便已上了朱雀航,随后沿着朱雀大街一直向北,又很快把盐市口、太社和太庙甩到了后面。
再往北走,在车上就能看到两边的百官府舍了,看到皇城的正门时车子又拐上了右侧的驰道。。
走了一段驰道后,车子在津阳门前停了下来。
容小意出示腰牌后,禁卫们才把门打开来。
进了皇城后,车子便继续往宫城的端门而去,端门是特意为外邦使节开启的,如今范二享受的便是使节待遇。
至此,范二和阿仁都必须接受禁卫的严格检查,长剑、柴刀、双节棍之类的管制武器都是不能携带的,牛车也就此止步。
宫城中有的只有羊车,那也是皇帝的专属,他平时更多还是乘坐步辇出入皇宫。
阿仁和蓝田侯府的家丁都已止步,只有范二跟在容小意的身后,亦步亦趋地往里走。
范二回头看了一眼三四丈高的宫墙,只觉这地方安静得如同鬼蜮,唯一可闻的只有他们走在雪地上的脚步声。
细碎的小雪落得正欢,各处的宫灯看起来昏暗无比,鳞次栉比的宫殿也只是静静矗立在灰白的夜色里,这又使得范二有种走入废墟的错觉。
走入建筑物的阴影时,范二才发现宫殿四周还是有冒雪巡逻的禁卫的。
一路行来,范二本就有些忐忑的心,又再次被眼前的空旷与孤寂所惑,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容少监,咱们这是去哪?”
“含章殿,君上此刻怕是已经到了。”容小意低头领路,说完这话又补充道,“范府最远,你大概是最后到的。”
范二无语,心中却想着司马曜这次到底还招了谁来?
也不知那些不长眼的贡使,到底给他提出了什么怪题?
跟着容小意七弯八拐之后,范二发现回廊中的宫灯似乎多了一些,远处传来的清谈声也隐隐可闻了。
“终于到了吗?”范二意识到这一点时,便见几个禁卫提着灯笼由回廊的另一头走了过来。
禁卫头领用宫灯照了照容小意的脸,笑问道,“容小意,你怎么像只乌龟啊,他们都等你们小半个时辰了。”
“这不是路途遥远嘛。”容小意明知他夸张,却还是含糊回答道。
“你们快些吧,都等急了。”禁卫头领笑了笑,竟侧着身子给容小意和范二让了路,由此也知含章殿中的人大概是等急了。
又往前走了十来丈,向东拐了个弯后,范二和容小意便到了含章殿门口,里间高谈阔论的声音已是清晰可辨了。
“请吧。”容小意说着话,帮范二掀起了门帘。
范二一步跨入殿中,只一眼便发现里面还在高谈阔论的竟有一小半都是熟人。
坐于右侧上首案后的是司马道子和司马元显,左侧上首则是谢混和一个四十余岁的老帅哥;从他的面容和仪态上,范二很容易就能确定这是谢安之子、谢混之父谢琰了。
谢琰出身陈郡谢氏,所任官职为尚书右仆射,只在司马道子之下也是理所当然的;谢琰出身军旅,在做派上看起来比谢混更硬朗,手上也没有麈尾之类的耍帅道具。
相比于谢混,范二看谢琰显然更顺眼,所以理所当然地为他默默点了三十二个赞。
坐于谢琰和谢混旁边案后的,却是王国宝和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范二这次进京虽未曾与这个青年相遇,却还认得出他是王国宝的长子王绾。
王绾、王绵兄弟两的名字都很娘,但他们清秀的长相与名字也算是相得益彰了。
从他们的长相中,范二不由自主地想到一个字,——“受”。
这次皇帝召集聪明机变之士,王国宝父子三人都有幸列席,但一张案子后坐三人就显得太挤了,所以王绵此刻只能列于末席。
王国宝父子对面、司马道子父子下首的两位,从长相上也能看出是一对父子。
按照规则,范二也能判断出,这排在王国宝之上的四十五六岁的、身形矮胖的便是王珣了。
未见王珣前,范二最早听说他的名字,还是因为“三希堂”中的《伯远帖》;事实上,这个极负盛名的书法家同时在军中也很有资历,他曾与谢玄同被桓温看重,也因此有一颗骄傲的玻璃心。
王珣在桓温幕府时被任为主簿,因身形偏矮而被称为“矮簿”,这也是范二一眼认出他的最根本原因。
王珣出身琅琊王氏,娶的妻子出自谢万之女,而他的弟弟王珉则是谢安的女婿;只是后来他们兄弟两都与谢氏女离了婚,由此也交恶于谢家。
当时还把持着朝政的谢安,公报私仇地把王珣外放为豫章太守,后者谢而不受,只在朝中做了秘书监;到了谢安去世时,王珣便在他的灵前演了一场不计前嫌的哭丧戏,而后被皇帝引为心腹。
荆州刺史王忱突然在任上辞世时,皇帝和司马道子都急着要把自己手中的棋子下到荆州,而皇帝匆忙间选中的荆州刺史就是殷仲堪。
诏书尚未公布时,王珣与殷仲堪讨论道,“荆州刺史的人选为什么还确定?”
殷中堪回答道,“已经有人了。”
王珣遂把所有可能被皇帝选中的名字都提了一遍,殷仲湛一直摇头不语。
王珣觉得自己的才能完全可以担任这个职务,遂问道,“不会是我吧?”
殷仲湛还是苦笑着回答,“好象也不是。”
等到任命殷仲堪的诏令公布后,王珣只能对身边的人抱怨,“哪有黄门侍郎担任这个职务的!殷仲堪任刺史,是国家灭亡的先兆。”
王珣的自大,竟然若此!
坐于前面四个席位的,正是目前最炙手可热的家族,也是淝水之战后才形成的新四大家族:皇族司马氏、陈郡谢氏、琅琊王氏以及太原王氏。
四大家族后面的席位,范二能猜出来身份的就没有几个了。
谢灵运和谢重坐于王国宝下首,他们的对面是两个三十岁左右的文士;他们的下首则坐着,两个五十岁左右、有着花白胡子的老人。
更下面的人,就全都是二十岁以下的小年轻了。
厅中共有十七八人,最小的应该是刚满十三岁的王绵,最老的是谢灵运下方的五十余岁的老者;列席的人全都相貌出众,随便抓一个扔大街上都能引来围观那种。
这也足以说明,晋朝是一个看脸的时代,江左的官场尤其如此;像陶侃这样坡脚的,像殷仲堪这样目盲的,实属于珍惜物种。
从派别势力分布来看,含章殿中的官员几乎全出自新的四大家族,范二甚至可以猜测出,每个家族出场的人物都在四个左右。
由此不难看出,今晚根本不是召集才智机巧之士,而是新四大家族在开分蛋糕的派对。
“这里的水很深啊。”范二默默地发了一声感慨,竟不知坐于何处才好。
含章殿内清谈的十余人,以及穿梭于他们前后的莺莺燕燕,似乎没有一个注意到范二的出现。
“这特么叫什么事啊!”范二原还指望王国宝给自己张目的,可刚才看向王国宝时,怎么有种他在躲避自己的错觉呢?
在这种场合中,难道他放不下身段与自己招呼?
范二沉重地向殿中迈了三步,突然有种走过了十余亿光年这样遥远距离的感觉。
他的心亦是沉重无比,也不知接下来是该默默坐于末席,还是没皮没脸地先过去与司马道子、王国宝什么的打个招呼。
正当范二无所适从时,王绵总算是发现了他,并且举手向他招呼起来。
范二松了口气,确实王绵的确是招呼自己后,又发现他右手边的座位还空着时,他便大步往那边走了过去。
王绵站起身来,对范二边低声道,“表哥,你怎么才来?快坐!”
席间众人此时才发现了范二的到来,但没有一个给他好脸色,就连王国宝的表情亦是耐人寻味,似乎在责怪儿子王绵的热情。
这都是便宜老爸范弘之和范宁作孽啊!要不是他们得罪了殿中大部分人,自己又何至于如此?不过,自己今天能列席四大家族的派对,也是范家先辈们无法想像的吧?
范二面对各种嫌弃只是拱手做了个罗圈揖,强制自己坐了下来后,还要做出一副面不改色、宠辱不惊的样子。
席间的安静仅仅只有片刻,热烈的清谈很快又继续,仿佛范二从没来过一样。
范二开始与王绵没心没肺地低声闲聊,更多的心思却在偷听司马道子等人,到底在聊什么话题。
哪知范二和王绵才没聊上几句,一个不和谐的声音便从身后传入了耳中,“你怎么坐了我的位子?你谁啊你就敢坐这!”
范二顿时尴尬无比,马上意识到自己似乎占了别人的座位。
如果是以前,范二肯定会第一时间说一句“对不起”,而后默默地另找座位,可这座位是王绵让给自己的啊,要错也是王绵的错不是?
范二不由自主地看向王绵,他现在最想知道的是,——王绵把自己拉来这里,到底是无心之失,还是故意要出自己的洋相?
此时的范二,实是与以前大不相同了。
面对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范二第一时间想到的竟也是阴谋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