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盖之夫王坦之去世时不过四十五岁,他们的儿子王忱和王国宝也都是英年早逝,甚至连四十五岁都没活到。
发生在范盖身上的悲剧,大概可以用“中年丧偶,晚年丧子”来形容,所以他见到范宁时并没有流泪,因为她的泪水早已流尽;倒是范宁见到自己这位已经七八年不见的姐姐,听到他说起王国宝的死讯时,竟忍不住老泪纵横起来。
范宁原本是喜欢王忱而讨厌王国宝的,心中的恨意却随着王国宝的一了,而百了了。
范宁急匆匆地赶到郡衙之后,先是安慰了王绵几句,又安慰起范宁范盖则一对老人,此外却什么话都不说。
范盖之所以在这种时候跑来豫章,自是感受到了京城的风雨飘摇,是来寻求庇护的。
王国宝与他的两个庶兄王恺和王愉素来不和,所以不能像王忱那样将,自己的儿子托付给他们。
事实上,王绵听说豫章在今年四月初八的那场文教盛会之后,便一直对豫章书院心生向往了,他的父亲王国宝也答应过明年就让他前来豫章求学。
想不到他提前到了豫章,他的父亲却离开了人世,这又未尝不是令人唏嘘的事了。
王绵心中有些郁闷,却也不欲令范宁和范二为自己难过,便强笑道,“尝听王丞相说,‘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泣邪。’咱们还是换个话题吧。”
晋廷南迁江左后,士大夫们每到风和日丽,便相邀到新亭喝酒野餐。
有一次,周顗在座中叹息道,“景色也没什么不同嘛,只是有种山河变异的感觉。”众人听了都默默流泪,只有王导脸色突变,厉声道,“我们要齐心协力团结在君上周围,力争收复中原,怎么可以像楚囚一样相对落泪!”
刚逃难到江左那段时间,还是有许多人以收复中原为己任的,可时间久了,先生大人们也就习惯了江左的安逸生活。
如今听了王绵这继往开来的豪言壮语,范宁顿时对他刮目相看起来。
范二也适时地站起身来,“那我就带表弟到处转转吧,先熟悉熟悉豫章城,如何?”
王绵顿时点了点头,又满怀期待地望向范盖和范宁,待他们点头同意后便站起身跟着范二出了客厅。
“咱们先到书院看看吧?”王绵的心情还是有些郁闷的,但他却极力不表现出来。
如果王国宝还在的话,他来豫章是求学,可现在呢?
寄人篱下?
其实范二的心中此时也有一些愁绪,其原因当然是因为范盖和王绵带来的,京城的坏消息。
他的印象中原本是没有王廞作乱的记忆的,要不然他早就为此做出安排了。
可自从范盖和王绵说起王恭举兵进逼京城的事后,范二的脑子里,却多出了关于“王廞”其人的记忆。
王廞在三吴丧心病狂地作乱,这就意味着甘夫人及袁皙儿等人可能会遭遇不测;这至少可以解释,原本是这几天该收到的她们的信,直到现在都还毫无音讯。
但愿她们不要出事才好!
范二在心中默默祈祷起来,因为冬天无法回吴郡陪甘夫人过年而生出的愧疚,又莫名地多了几分。
他早在离开吴郡时便已不打算回去了,因为他没有自信,在吴郡摆脱那帮讨厌的天使道徒,如今他却用“忙碌”作为不回吴郡的借口。
事实上,范二最近的确是挺忙的,一来一回将近一个半月的时间,他实在是伤不起。
王绵与范二肩并肩地走到了院子里,未听到后者的回应后,不得不再次开口相询,“咱们先到书院看看?”
范二从刚才的思绪中恢复过来,却理所当然地摇摇头,“书院都已放假五六天了,也没什么好看的,要不咱们回苏园?”
豫章城的苏园当然也有些名气,可苏园又怎记得上豫章书院、第二楼和三江源?
“三江出品,必属精品”,这一句话早就成了,京城奢侈品市场上令人耳熟能详的,对三江源生产的玻璃制品的评价了。
京城的高门大户,同样对三江源的玻璃制品充满着无限期待,地下交易市场中一直流传着诸如此类的诗句,——
“三江一出惊天变,神农也要潜水游”,“神农何不带吴钩,收取三江十五州”,“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溅三江”,“春寒未去月已末,月末更吟三江水”,“踏遍四海人未老,游闲三江且逍遥”........
王绵想起三江源的传说时,笑着提议道,“以后我都跟着你住在苏园的,这么急回去干嘛?要不然咱们去三江源转转?”
范二看了看只有一竿来高的太阳,原本是想说“改日再去”的,但看着王绵脸上那满怀期待的神色时,还是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行,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王绵有些诧异地问道。
“让你的书童在这等咱们回来吧,咱们轻车简从。”范二指了指跟在他身后的随从,笑着说道。
王绵当然知道豫章这一亩三分地是谁的地盘,所以不用担心自己的出行安全,事实上他也不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纨绔,对书童的依赖性并没有范二想象中那么大。
王国宝的品性不怎么样,但对王绵和他兄长王绾的教育,还是比较成功的,这当然也极有可能是他的夫人谢氏的功劳。
王绵将随从留了下来,范二也将甘绦留了下来,并吩咐他待会就将前者的随身之物搬到苏园去。
各自交代了自己的随从之后,两人便先后上了范二的牛车,随之往三江源而去。
时令早就过了冬至,离腊八也没有几天了,可豫章郡除了刚入冬时下的几场雨之外,竟然一直没有下雪。
尽管如此,豫章的天气还是挺冷的,温度计上显示的晚上的气温已是十度以下了。
若不是豫章城内普及了暖气的话,范二一定会像去年一样被冻得缩手缩脚的,然而也正是因为屋中多了暖气设备,让他到了室外之后便觉得格外地寒冷。
享受了半天暖气的王绵,又何尝不是如此?
花了小半个时辰之后,范二和王绵终于穿过了碧溪湖,车子走上水泥路之后也再不会颠簸了。
王绵掀起车帘,看到了远处的拦河坝后便忍不住赞叹起来,“听人说,你们为了在三江源多开垦出几千亩良田,而修起几十丈高上百长长的大坝,我之前还都死活不信呢!啊,现在走的这一条路都是用水泥铺成的吗?表哥这手笔......可够大的。”
范二笑着摇摇头,好不谦逊地说道,“那些人以为我修拦河坝就为了几千亩良田,简直是鼠目寸光啊!我修拦河坝的初衷其实是为了赈灾,当初有人想搞垮我们,想将我们赶出豫章......嗨,我跟你说这个干嘛啊。”
王绵如今只有十四岁,虽说现在的孩子早熟,范二还是认为,没太大必要跟他聊那些勾心斗角的事。
王绵当即附和起来,“我也不相信表哥只是为了这些田,听说当初豫章城的米价,都涨到了一石米能换十亩田的地步!可我从未听说你置办田产.......”
两人正说着话时,三江源巡逻队的小队长杨二便带着四五个人迎面走了过来,他们显然是认识范二的车夫老王的,所以只是站在一边行了个军礼并高呼了一声“侯爷好”。
范二知道他们这声高呼是投石问路,所以也掀起了帘子,微笑着还了一个军礼。
走出不远之后,迎面又走来几个排成两列的巡逻队员,见到老王赶的车后也都默默地立于一旁,也都行了一个军礼。
王绵看着他们一个个威武雄壮、精神面貌也是极好的样子,忍不住比了比他们的军礼,茫然地问道,“我怎么感觉这是走入军营了?他们刚才这样是什么意思?”
范二笑着说道,“你还真猜对了,他们刚才给我行的就是军礼。之前走来的几个是叔祖父带来的部曲,后面这几位却是我从吴郡带来的;我以军事化的要求来管理他们,也是要他们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
“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王绵喃喃地重复着范二之语,终于恍然大悟起来,“看来表哥所图不小啊。”
范二不置可否,如果他不想让王绵知道三江源的秘密,就不会将他带来了。
车子又往前走了一段,两人便听到一阵歌声从拦河坝底下传了过来,这歌声起头的一句只是一个人的,随后就变成了几十上百人......
王绵细细咀嚼起来,又喃喃地重复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这是诗经中《秦风》中的《无衣》吧?”
“不错,果然识货啊。”范二对王绵竖起了大拇指,夸赞了一句之后,又提议道,“再有半里地就到了,咱们还是下车吧?”
说着话,范二就让车夫老王将车停了下来。
两人一左一右地下了车后,一眼便见光着膀子的甘纯,带着同样光着膀子的百十个货运队员,从一里之外的一座石山后跑了出来。
随着甘纯的呼喝,中人们也都喊出了整齐而响彻云霄的号子声,——“一!二!三!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