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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第十七章 郢纪南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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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第十七章 郢纪南城

纪南城虽然经过屠城,但几百年过去,又近富庶荆州,早已看不到往昔废都的踪影,只有那矗立在氤氲中的楚城墙垣,还述说着曾经存在的辉煌,可那只曾经不可一世的九头凤鸟却再也飞不起来。

桓伊等人进了城,边让车夫去打听这里有无一家熊姓的修墓人。

熊姓,源于芈姓熊氏,楚贵族姓氏,相传为祝融后代。楚被秦灭后,王族芈姓几乎被斩杀殆尽,不得已许多人改芈姓熊。楚国百姓为了纪念自己的国家,也纷纷改姓熊,把原本是楚国王族隐秘其中,让秦国的官兵无法从姓氏上分辨哪些是平民哪些是王族。魏晋之后,楚人更是聚居于荆襄一带。所以纪南城中也有很多姓熊的。车夫回禀,问了一圈下来,熊姓人家倒是不少,可都说不是修墓的。

张骁挑开窗帘往外看着,嘴里嘟囔着:“肯定找不到啊。有谁会说自己祖上是给楚王修墓啊,这早被当年秦军拉出去砍头了。就算侥幸活下来的,也会被逼着去挖祖坟盗宝。”话虽啰嗦点,但却是言之有理。连年战乱,又曾是亡国之民,隐姓埋名才是常理。

于是桓伊改变了问询方式,派一个车夫去打听有没有卖纸马冥寿的店铺,店主肯定会顺带介绍些修墓之人。另一个车夫去打听哪里有碑刻的匠人师傅,建墓肯定要刻碑,这其中也许有当年熊家后人。

这么一来就简单容易多了,不多时,两个车夫先后都回来了。一个说在城西有一条街都是冥寿店,因为这里死过很多人,曾被认为不祥之地,却恰恰促成了凶业的发展,不知哪个年代起,这里卖冥寿用品的店铺作坊越来越多,逐渐形成了不小的规模,别说荆襄九郡一带的商家,就连更南边的地方都来此进货商买。

魏晋流行碑刻,各地刻碑的工匠作坊都不在少数,这里又靠近纪山,取材容易石头也多,按理说刻碑也应该和冥寿店一样,有个集散之地。另一个车夫带来的消息却说,纪南一带的碑刻都出自于一个叫能無寺的寺院,并无他家。于是三人商议了一下,找个地方先用了午饭,下午先去冥寿街,再去能無寺。 白天又给韩悦喂了两次热羊奶,还特地放了蜂蜜,张骁还学着之前梦子的法子,让厨房用瘦肉、当归、大枣、参片、鸡汤煲了粥,一点点喂给韩悦。到了傍晚时分,韩悦的脸色终于恢复许多了,也有了一些气力。张骁对自己的精心照顾甚是满意,他一下子觉得自己长大了许多,开始学着照顾别人了。以前看到的听到的都是杀人流血的惨事,弱肉强食、你争我夺是西北人的一贯作风,为了生存。而这次,第一次看到竟然血可以救人,而且还是救一个不怎么熟络的人。

房门被推开,桓伊进来了,这一觉他睡的可不短,张骁刚要跟他邀功,看到他后门跟着一个酒保,还提着两个大食箪。一会桌上就摆了七八样好菜。张骁说:“这么多好吃的,荆襄九楼的盘子,你叫的?”桓伊又恢复了之前对他那种不咸不淡的表情,没理他。

韩悦靠着床头问:“没酒么?”

桓伊说:“禁酒一个月!”张骁冲韩悦吐吐舌头,韩悦对他苦笑了一下。一个月禁酒,对韩悦岂非等同坐牢。桓伊给韩悦披了件夹衣,扶他慢慢走到桌旁坐下,三人终于可以踏实吃顿正常饭了。

张骁边啃着一个鸭腿,边嘟囔:“洛大哥,你的血真神了,可以救命啊。那岂不是得到你,就可以长生不老,起死回生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桓伊听了这话脸色一沉,对张骁说:“你记住,此事,万不可对他人讲,包括你至亲之人。否则绝不饶你。”张骁立刻不住的点头,一口菜差点噎到。

前文有提到,在曹冲墓,韩悦舍身破了金光咒,又用血衣困了两具尸魂。他的血确是不同常人。而这换血术是原理并不复杂,就是用功力把好的血逼近病人体内,只不过难得遇到血液至纯之人。后来据说几百年后的唐朝末年的五代十国,出了一位尸祖侯氏,造出一种可以净化血液的器物,让普通的血得到净化后也可救人,只不过功效和天然之血还是差了许多,但也非常神奇了。

“可一个人的血再好也是有限的,每用一次伤害极大。世人都道洛川君随性不羁,孤傲高冷,爱美胜己,谁能知道他会不顾性命,一而再、再而三的犯险救人,还不愿与人知晓。难道只是因为那个姓掌的和姓王的?”桓伊想到此,不禁泛起一阵莫名的嫉妒,就算自己遇险了,他也不希望韩悦舍身救自己,更何况是旁人。想到此,桓伊不禁又叨叨起来:“你答应过的,不再以身犯险的,再一再二,定有再三再四,你有多少血可以用?”韩悦慢慢地抬起头,眼睛里又露出上次那种柔和的目光看着他,看得桓伊说不下去了。张骁感觉此刻自己有点多余。

吃罢饭,韩悦说:“下棋,如何?”张骁正愁没事干,连说好啊好啊。三人围坐在一起,时不时传来张骁失手的惊呼,一会又因为吃掉一两字而开心地笑声。看到张骁孩子般的样子,韩悦也时不时露出一抹微笑。桓伊则在旁边一会细心地照顾着韩悦,一会又训斥张骁小点声。此刻的时光如此静好,像一家人一样。人心一直都是平和的,只是生在了这个动荡的年代。

第二天,桓伊让张骁留在客栈照顾韩悦,自己去凿齿先生府上继续研究鸟虫篆。不一会,店小二端了个炭盆进来,说是那位公子离开时吩咐的,说公子们怕冷。

下午时分,桓伊回来,手提了两个大包袱,里面是三身镶了银鼠毛的锦缎棉衣,做工考究,质地厚实,一看就是出自有名的大店手艺。桓伊边把手放在炭炉旁搓着,边说:“找了好几家,也没看到裘氅,只能将就了。”张骁抽出一件土黄色的,拿着衣服对着镜子比划着,说:“下次我让人寄两件上好的紫貂大衣给你们。”

桓伊又不知从哪儿变出一个精巧的铜手炉,从炭盆里夹了一块小炭,放在里面,又套了布套,递给坐在床上的韩悦,让他捂手。韩悦也不出声,任凭他照顾自己。

张骁忽地嚷到:“看下雪了。”果然,窗外飘起了星星点点的雪花。张骁推开窗,深吸了一大口凉气,毕竟是入冬见到的第一场雪,甚至还称不上雪,可依旧让人兴奋不已,街上的行人也都纷纷仰起头,不想错过这凉凉的感觉在脸上。

“叔子大哥,你这棉衣买的及时啊。”

桓伊说:“午后看天阴了,湿气也重了,猜想可能会变天。”原来桓伊下午就出来去买棉衣了,肯定跑了好几家才买到合适的。

“那我们晚上吃火锅好不好,炭炉的那种。”张骁扭头期待地看着韩悦。

“好!雪中围炉。”韩悦既然发话了,那桓伊肯定会同意的。可惜荆州没有塞北的羔羊,不能涮着吃。好在这里有黑山羊焖锅,大砂锅坐在炭炉上咕嘟嘟地煨着,一样可以涮菜炖米豆腐。连店小二都觉得这三位贵公子好会吃。黄酒暖上,张骁和桓伊举杯对饮,韩悦只能眼巴巴地看着。

韩悦问:“今日有发现?”桓伊点点头,起身从外衣里掏出

几页纸,递给韩悦说:“我从他们整理的文字中,找到了金册上相同的一些字。“

“读出什么?”

“目前还没仔细研究,明日我再去,应该可以猜出金册上的一些意思。哦,对了,今天遇到那位桓四公子,聊了几句。据说掌笠他们在夏家看到的,就是那日酒楼和我们打斗的蓝衣男子。而这名男子貌似还与他们追查的案子有关。”

“这么巧?”二人听他这么一说,都放下筷子,觉得实在太巧了。

“我就觉得那人古怪,浑身上下透着阴气。你们有没有发现,他那张脸,青灰青灰的,就跟掌副将中毒时一个颜色。”听张骁这么一说,二人对视一眼,心中同时产生一个疑问:“难道那人身上有尸气?”

“还有他那根长烟管,我从北到南一路下来,也没见有人抽过,这只有关中的人才会用这种东西吧。”张骁咬着筷子,继续回忆。桓伊站起身,取了纸笔说:“我们把他的古怪一条条记下来,看是否可以分析出此人的来历。”

三人于是围着焖锅,边吃边聊边记。

“霜前冷雪后寒”,虽昨夜的雪落地即化没有积上,但桓伊还是不肯让韩悦一起出门。按他的意思,至少卧床休息三日。张骁憋了两天早已憋闷得不行,嚷嚷着和桓伊一起去凿齿先生府。韩悦说:“你们去,我无妨。”

桓伊扭不过张骁,走时一再叮嘱韩悦。韩悦说:“放心,我不去。”张骁问:“洛川大哥,你不去哪里啊?”韩悦知道桓伊怕自己趁他们不在,去找掌笠,所以先宽了他的心。

在花厅,桓伊走笔如飞地抄画着,写完一张就递给张骁,让他对照是否有误。鸟虫篆对张骁,简直比天书还难,看着都跟画似的,他不认识它们,它们也不认识他,只得瞪大眼睛,一笔一划地对,看得他眼都花了。不一会就赶不上桓伊递过来的速度,身边堆起一叠,桓伊写完放下笔,又帮他对,赶得张骁只叫苦,说还不如留在客栈。不到午时终于紧赶慢赶对完了。桓伊拿起厚厚的纸,拉着他就往回走。

进了客栈房间,看韩悦果然老老实实地坐在床上,拿了本书在看。见他二人如此早的就回来了,韩悦放下手中的书卷说:“闷,和店家借。”桓伊点点头,倒了杯热水递给他,这几日别说酒,茶也不让他喝。

桓伊对韩悦说:“明日,我想去纪南城,寻一个人。”韩悦放下杯子看着他。桓伊继续解释:“昨日发现好几卷考证中都出现了一个楚国熊姓工匠家族,世代替楚王修墓。而据此二十里的江陵县纪南城就是当年楚国的郢都。我想如果找到熊家后人,也许可以帮我们解开文字之谜。”

张骁插嘴问:“修墓的会解字?”

桓伊说:“楚国的王侯墓志、祭祀铭器、旌招幡旗,都用鸟虫篆所写。为王侯贵族建墓也是很尊贵的事,不是普通百姓所能出任的。就像那位王公子,就任的是工部专门墓造的将作之职。如果这熊姓工匠的后人还在,应该对楚文化有所传承。”

“那你一个人去找吗?”张骁言下之意,出远门的事不带着他吗。

“江陵不远,我一人去即可。。。”桓伊话没说完,韩悦说:“既不远,同去吧。”张骁就等韩悦发话,立刻应声附和。

“我已无碍,一同去还可多盘庚几日,免得你来回赶得急。”一听韩悦为自己着想,桓伊有点感动,他自然希望韩悦时刻都在身边的,于是他说: “那,我去准备。”

下午桓伊着实忙碌,先写了封信,差人送到凿齿先生府上,大意是这几日多谢先生帮忙,先决定暂去江陵游玩几日,回来后再去拜谢。然后又让店家寻一辆宽敞舒适的马车,说要去江陵游玩几日。又和张骁上街采买了一些路上的应用之物。

次日一早,桓伊结了店钱,跟店家说过几日还回来,记得到时留好房间。店家对这三位贵气的公子早喜欢的不得了,自然希望他们回荆州再来住。马车也找的好,二乘的高头大马,黑金色华盖蓝缎锦车,桓伊挑了一下门帘往车里看了看,车厢内也是同色的蓝缎子软席,还配了方形托枕、软被。张骁把路上带的东西交给车夫放好,吩咐车夫小心赶车。三人才上了车,车很宽敞,一点不觉拥挤。

荆州距江陵不过二三十里,就算走得慢,两个时辰也到了,纪南城在江陵东北,因在纪山南,汉以后改称纪南城。

纪山,东周时楚国境内的名山, 据称纪山被白、青、乌、赤、黄五个龙潭环绕,又据传地下深埋着虎睛石矿,被称为“天龙地虎”,视为风水宝地,所以“南有天子冢、北有妃子墓”,埋有数万楚国王族之说。

纪南城,为楚国都城郢都所在。楚国在此建都四百余年,被本是楚人出身的秦将白起一夜“拔郢”,水淹楚军,烧光了郢都所有的宗庙,在此灭了数十万楚人,郢都也自此变成了废墟。白起也因“鄢郢之战”一战成名,与廉颇、王翦、李牧并称战国四大名将。而这纪南城却成了楚国后人挥之不去的梦魇。

随着车身摇摇晃晃,张骁听桓伊把这段尘封的历史娓娓讲来,听得入了迷,仿佛自己也亲临古战场一般,不禁感叹:“我要能成为白起这样的名将多好。”

“杀人无数也好吗?”韩悦淡淡地说。

“那当然不好,最好能不杀人而成为名将。”

“有此念,可成。”

纪南城虽然经过屠城,但几百年过去,又近富庶荆州,早已看不到往昔废都的踪影,只有那矗立在氤氲中的楚城墙垣,还述说着曾经存在的辉煌,可那只曾经不可一世的九头凤鸟却再也飞不起来。

桓伊等人进了城,边让车夫去打听这里有无一家熊姓的修墓人。

熊姓,源于芈姓熊氏,楚贵族姓氏,相传为祝融后代。楚被秦灭后,王族芈姓几乎被斩杀殆尽,不得已许多人改芈姓熊。楚国百姓为了纪念自己的国家,也纷纷改姓熊,把原本是楚国王族隐秘其中,让秦国的官兵无法从姓氏上分辨哪些是平民哪些是王族。魏晋之后,楚人更是聚居于荆襄一带。所以纪南城中也有很多姓熊的。车夫回禀,问了一圈下来,熊姓人家倒是不少,可都说不是修墓的。

张骁挑开窗帘往外看着,嘴里嘟囔着:“肯定找不到啊。有谁会说自己祖上是给楚王修墓啊,这早被当年秦军拉出去砍头了。就算侥幸活下来的,也会被逼着去挖祖坟盗宝。”话虽啰嗦点,但却是言之有理。连年战乱,又曾是亡国之民,隐姓埋名才是常理。

于是桓伊改变了问询方式,派一个车夫去打听有没有卖纸马冥寿的店铺,店主肯定会顺带介绍些修墓之人。另一个车夫去打听哪里有碑刻的匠人师傅,建墓肯定要刻碑,这其中也许有当年熊家后人。

这么一来就简单容易多了,不多时,两个车夫先后都回来了。一个说在城西有一条街都是冥寿

店,因为这里死过很多人,曾被认为不祥之地,却恰恰促成了凶业的发展,不知哪个年代起,这里卖冥寿用品的店铺作坊越来越多,逐渐形成了不小的规模,别说荆襄九郡一带的商家,就连更南边的地方都来此进货商买。

魏晋流行碑刻,各地刻碑的工匠作坊都不在少数,这里又靠近纪山,取材容易石头也多,按理说刻碑也应该和冥寿店一样,有个集散之地。另一个车夫带来的消息却说,纪南一带的碑刻都出自于一个叫能無寺的寺院,并无他家。于是三人商议了一下,找个地方先用了午饭,下午先去冥寿街,再去能無寺。

冥寿店聚集的这条街,有一个非常雅致的名字,叫“雅乐巷”。车夫说,听说这里最早是楚国有名的乐坊一条街,聚集了不少当年楚国的花魁,各地达官显贵常来饮酒作乐。就连那位抢了庄子夫人的风流倜傥的楚王孙也曾是这里的常客,屈原也曾在此留过墨宝。白起攻陷郢都之后,这里变成了炼狱场,秦兵哪里见过这么多楚地美女,抢掠尽性之后便是杀杀杀。

虽说是卖白事器品的,这里却很热闹,往来的人很多,不像其他地方的冥寿店关起门来做生意,而是家家店铺门窦大门,大有喜迎四方商客之势。冬月一日到正月十五,各地都有开祠堂、祭祖先、扫墓的习俗,所以各地的商家都提前来这里备货。

三人选了一家看着比较大的店铺走了进去。店家一看三人的神情,知道不是为自家白事操办的,所以很热情。桓伊随便问了几样器物的价钱,装作要大手笔购入的样子,还假装对旁边的二人说:”这里东西倒是齐全。不过好像这幡上的字,不是楷体就是行体。没有篆体啊。”店家一听他对货不满意,急忙解释:“公子有所不知,现在都是这行楷,是仿王羲之的字。多大气啊。”

桓伊说:“老板有所不知,我祖家是旧楚人,守旧,祠堂里挂的都是楚篆写的,所以老爷让我们特地到楚地来买。”一旁的韩悦及时插了一句:“鸟虫篆有么?”店家一听鸟虫篆,摇摇头说:“现在哪还有几人认识这鸟虫篆啊,别说我这没有,这整条街都没有。”桓伊装作不无遗憾地说:”那可就不好办了。以为这楚地能买得到,没想到也没有。”店家不知是为了讨好还是怎么,又补充了一句:“要不你们去城郊的能無寺看看。”

三人见问不出什么,就借口出了店铺。又进了几家,都得到差不多的回答。看来这条街上没有他们要的信息了。既然都推荐了这能無寺,希望那里可以不让他们失望。

寺者,创字会意即寸土之意,意为精确、不容猜疑变化,是佛陀入世教化世人的场所。庙者,敬顺真如,仰止贤圣,即得妙法之地,庙者妙也。一般的寺庙是都是院、塔结合的建筑。以大雄宝殿为中心,院内依次设有佛殿、讲堂、钟楼、经堂、僧房、斋堂等,院后立佛塔。

这座能無寺,非常宏大,看规模虽不是皇家寺庙,也绝对有几百年历史的大寺了。一眼望去,穿堂的佛殿就要有五、六重之多,香火也旺盛,僧侣、香客往来络绎不绝。从山门外开始,路两旁就排满了占卜、售卖法器神符、寻医问药的摊子。

张骁问:“怎么这庙比市场还热闹,和尚也做起来了生意么?”。桓伊说:“别小看现在的寺庙,殷实财厚得很呢。垦殖园圃,借贷钱粮、商旅博易,矜持医术、占卜吉凶,驱秽做法,布施募捐。俗家做的营生,沙门基本都做。此曰:寺院生意。”张骁连连感叹:“建庙赚钱啊,以后缺钱,只需剃光了头发即可。”

这能無寺与其他寺庙不同,除了前院的佛殿和后院的塔林之外,还有一片很大碑林。魏晋正统世家公子,多修道习儒,很少有人礼佛的,西北番邦倒是信佛,但张骁年少自然不信这些。三人对佛殿没兴趣,要的看碑上的字,于是三人快步穿过佛院,直奔后院的碑林而去。

能無寺的碑林里立的碑刻着实不少,一眼望去大大小小有几千块之多。粗略看一下,大多是经文、庙内大事记、名家题字、主持方丈生平等内容,字体风格也各有不同。

碑林边上有三个石匠正在凿刻几块大石,三人走过去,见其中一位老者,脸几乎趴在了一块石头上,正一点点地刻着,边刻边吹掉剥落的石粉,一不小心好像石粉飘进了眼里,他急忙用衣袖去擦,可衣袖也同样布满粉尘,反而越擦眼睛越睁不开了。韩悦见状,掏出一块绢帕,让张骁拿出随身的水袋,润湿了,递给老人。老人抬起头,一张脸被灰白色石粉末盖得看不出本色,只突出道道沟壑般的皱纹,他摸索着伸出同样灰白而干瘦的手,接了绢帕擦眼框。等眼睛擦干净了,也看清眼前站着三位衣着华贵的公子,他有点不好意思,想要把绢帕还回去,可绢帕已经脏了。桓伊蹲下身说:“老人家,回家洗净留着用吧。”老者哪里见过这等上好的绢帕,急忙又哆嗦着叠好绢帕揣进怀里,连声道谢。

桓伊借机和老者攀谈起来。老者见有人对碑刻感兴趣,顿时如数家珍地介绍了起来,声音沙哑而底气不足,虽混着本地腔,但还是听得懂的官音:“这碑刻,大有学问,光看碑头就可大致知道年代,比如早先周之前的碑头为圆首或尖首,传与琬圭和琰圭两种礼玉有关,上面也没有浮雕纹饰。春秋后才加了浮雕纹饰,样式也多了起来,就看碑主身份,和刻碑人的手艺了。”他拿去自己的水壶,喝了一口抹抹嘴接着说:“这碑身呢,也分阴阳,正为阳,背为阴。上面的字也有讲究,以碑额为起,用隶书刻的叫题额,用篆书刻的叫篆额。”

一听有篆书,桓伊立刻追问:“这篆文,也有很多种吧?”

老者说:“这位公子所说确是。这篆有大篆小篆之分。大篆呢就是金文呀石鼓文什么的,小篆呢就是秦篆。”桓伊又问:”那不知这里的碑刻,是否有用鸟虫篆刻的呢?”老者眯起眼想了想,说:“鸟虫篆?那要楚国的石碑上才有。”桓伊接着追问:“您见过?”老者摇摇头,说:“就算见到也不一定认得啊。我连字都认不得,哪里认得是不是鸟虫篆啊。”

张骁此时掏出随身带的一块糕点,机灵地递给老者,说:“老伯,您吃。”老者哪里见过这等吃食,急忙擦了擦手,接过来,包了起来揣怀里说要带回去给孙子尝尝,张骁索性把带着的几块糕点都给了老者。

桓伊趁老者高兴,接着问:“老人家,您可只这里刻碑人,有没有姓熊的?”老人一听笑了:“熊姓可不是我们这些穷苦人家姓的起的啊。”

三人不无一样,只能告谢。老汉也再次拿起凿子说:“不陪你了,我得干活了。” 三人告谢,继续往碑林深处走去。老汉目送着他们走远,消失在林林总总的石碑后面。他那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一抹微笑。这是不知从哪里走来一个胖胖的和尚,冲他嚷嚷:“夏老头,你又在偷懒,都在这磨蹭了三天了,赶紧给我干活。”说着举手就打,眼看肥大的巴掌就要打在老头的后脑勺上,那老者头也没回,一抬手,手中的凿子反手一扬,凿子的铁尖就抵住了胖和尚的掌心,力道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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