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第十三章 傩戏赐魂
掌笠的桌前放了三封信,一封是张骁不知差谁送来的,转呈前凉来的人。第二封是密报,说在荆襄河畔发现了幽冥船的踪迹。第三封信来自建康,询问案件进展。
掌笠把其中两封推给王劭,王劭看后,对掌笠说:“要不你去荆州追幽冥船。我先回建康,一是跟他们汇报一下。二来打听一下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我总觉得这样盲查下去,根本没效果。你看如何?”
掌笠点点头,表示同意他的提议:“那我在荆州等你。你骑张骁送的马,路上快一些。”
事不宜迟,当日二人就决定带人出发。一路直奔建康,另一路则向南而行。
淮南离建康不过八百里,但为了早日能与掌笠在荆州回合,王劭等不及其他人,自己骑着那匹黑色的汗血宝马一路疾行,让赵起和工部人等后面跟着。
不到两天王劭就回到了建康城,一进城,他直接回相府,希望先和父亲汇报一下。临行时他以为只是普通的协助办案,也没和父亲有过交流,但这半月遇到的事情,让他这个初入官场没几年的青年来说,有必要跟父亲说说了。
丞相王导上朝还没回来,四位哥哥也不在。掌灯时分王丞相才回来,见儿子王劭回来,自然也很高兴。吃罢晚饭,父子二人边在书房聊了起来。王劭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大概和父亲讲了一遍。待王劭讲完,王导说:“此事我知道。最初确是谢丘珍提议的。起初我反对交给兵部,查案本就是大理寺的事,其他部没必要查手。他知道绕不开王氏,就索性向圣上推荐你,我也不好再说什么。”王导看来知道此事。
“父亲,这幽冥船有何古怪,为何皇上如此重视?”
“幽冥船何古怪我不知。只听说幽冥船的出现与传说中的阴兵符有关。这阴兵符曾传秦嬴政所得,后被曹操所获。得它者可唤生死、召阴兵。
“唤生死召阴兵,那岂非拥有至上的能量。”
“不错。所以人人都想得之。圣上自然也希望凭借它收复北国。若其他人得了,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您的意思是,有人想利用阴兵符。。。”王劭话说一半,两人都明白后半句的意思:有人想改天换日。
“所以我也就同意让你参与调查。王谢两族,一直以来一个主内政,一个握兵权。互相支撑互相牵制,圣上这样安排也是圣明之举。”
“父亲,不知何人想得到阴兵符?”
“这就难说了。谁都有可能。谁不想得天下呢?”
“父亲您就不想,我也不想。”王劭朗声说,他这话除了明志,更是所指那个曾经想谋权篡位的世伯王敦。王导宽慰地看了看这个儿子。几个儿子里,虽然他最偏爱嫡出的长子王悦,但这个老五最像自己,也最让他放心。
问出了事关阴兵符,接下来就可以顺着这个线索查。
翌日一早,王劭先回了工部汇报,又去兵部代掌笠述了职,最后去了太学院的书室,希望找到相关文献记载。一直到催促闭馆,王劭也没找到关于阴兵符的只言片语。
回到相府,下人回禀说工部一位姓赵的来找过。王劭一听赵起他们赶回来了,立刻折返工部。
见到赵起,王劭并没有把父亲对他说的内情告诉他,只是说想找一些先秦关于兵符或神器的记载,可在太学院并没找到。赵起提议说:“属下出身寒门,没有到过太学院,但想来多半收藏的都是正经正纪。如果想知道一些坊间轶闻,不如到咱们工部自己的藏书阁找找吧。工匠们常年流于民间各地,带回来的各种杂书小物还挺多的,或许能发现点什么。”王劭闻言有理,于是二人一头扎进了工部的藏书阁。
各部都有自己的存放书籍典藏的地方,统称藏书阁。工部的藏书阁多是一些关于建筑工程、器具材料、技术技能、模型工具、图纸设计等的。一进藏书阁,除了高耸的书架云梯,还摆了五花八门的物件。赵起是工部的老人,自然对这里的归类比王劭熟悉。但他并不知道王劭要找的具体是什么,只能挑出来了再让王劭一一过目。二人一排一排的翻,又一类一个类的找,一楼楼的爬,夜过三更也没找到想要的。
王劭正仰头查看着如高墙般的书架目录,听得不远处赵起轻声朗读的声音:“始皇好神仙之事。有宛渠之民,乘螺舟而至。舟形似螺,沉行海底,而水不浸入,一名沦波舟。
“这是什么书?”王劭问
赵起翻过书表面,说:”《拾遗记》,王嘉所著。这王嘉是什么人,没听过啊。”
“且不管他是谁了,还写了些什么?”王劭继续问。
赵起继续念道:“其国人长十丈,编鸟兽之毛以蔽形。始皇与之语,及天地初开之时,瞭如亲睹。及夜,燃石以继日光。此石出燃山,其土石皆自光澈,扣之则碎,状如粟,一粒辉映一堂。昔炎帝始变生食,用此火也。国人今献此石。或有投
其石于溪涧中,则沸沫流于数十里,名其水为焦渊。”
“这是什么石头,萤石么?”王劭一听记载有奇石,立刻来了兴趣。
“若萤石,只发光,不燃山沸水啊。”
“还写了什么?”
“臣国去轩辕之丘十万里,少典之子采首山之铜,铸为大鼎。臣先望其国有金火气动,奔而往视之,三鼎已成。又见冀州有异气,应有圣人生,果有庆都生尧。又见赤云入于酆镐,走而往视,果有丹雀瑞昌之符。始皇曰:此神人也。弥信仙术焉。授始皇炼冶之术,铸剑有三,曰此剑可万年不朽,弯而不折,曲而可复。临别,赠陨铁一枚,曰:此铁可唤生死。”
“此铁,可、唤、生、死?!”王劭一字一顿地重复着。赵起听到王劭异样的声音,停止了念读,抬起头看到他目光发直,口中还在喃喃地重复最后一句话。他走过去轻声问:“少府,你没事吧?”
王劭这才醒悟,说:“这书可否借出?”
“应该可以,书上并未标注禁止带出的字样。等天亮时我们登了记便可借出。”
已过四更,二人事先交代过要通宵查阅,当值人员也就锁了大门自行去休息了。二人便找了空处休息。等天亮出门时,守门官见二人要借《拾遗记》,笑着说:“既然将作少府和赵匠爱看这类奇闻怪事之书,不如再看看张华所著的《博物志》。” “好!一并借了!。”王劭很有兴趣。
顺利借了书,王劭特地把书揣怀里,甚是兴奋,恨不得马上飞去荆州告诉掌笠。不过,这仅仅说有陨铁所作的阴兵符,但这阴兵符什么样子,现在在哪儿,还不可知。王劭交代赵起,把能找到的秦朝的符节、兵符、令牌的图样都画下来。自己则要再好好读读这两本书,另外再查一查作者的来历。
二人约定,明日一起启程去荆州。
晚上,王劭跟父亲辞行,王导得知儿子要去荆州,嘱咐说:“荆州现在是庾亮所据,此人独断专行,与我屡有政见分歧。你此去一定要小心周旋。”王劭点点头表示记下。
去楚地,必过荆州。
荆州,楚都城郢之所在。禹治水患、割地布、划九州,始有荆州(其余八州为冀州、兖州、青州、徐州、扬州、豫州、梁州、雍州),以境内荆山得名。扼长江之堑,据江湖之会,镇巴蜀之险,自古兵家必争。诸葛孔明传世之作《隆中对》一语道破:“荆州北据汉沔,利尽南海,东连吴会,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国。“且不说春秋战国秦汉之远,单魏蜀吴为争夺荆州引出不少典故:“刘备玄德借荆州”、“鲁肃子敬讨荆州”、“周瑜公瑾谋荆州”、“关羽云长失荆州”。
发五猖
踏入荆州城,叔子感叹:“东望武昌兮云历历,西连巫峡兮路悠悠。好一个铁壁铜关荆州城。”荆州城墙高筑,门楼巍峨,为关羽云长梦九仙女赛城防所筑。
三人穿过瓮城、敌楼、战屋、复城门,才进了城里。城里热闹非凡,往来客商络绎不绝,因为联通西南东的交通要道,又是北上过江必经之路,这里的人也来自五湖四海,各种方言不绝于耳,看得张骁左顾右盼。三人选了一家中央大街门厅高大的客栈,要了三间临街的上房。
张骁站在房间窗边往下看热闹,忽叫到:“你们快看!”叔子说:“你不要总大惊小怪好不好。”“是掌大哥!他们也来了!”听到掌大哥三个字,洛子抬起头,叔子奔了过去。果然楼下的街上走来一行人,为首的正是掌笠副将掌狯,后面跟着掌笠。
“果然是他们。怎么他们也来了荆州?”叔子扭头对洛子说。
“这下热闹了。要不要我下去打声招呼啊。”张骁逗他。
“你敢!”叔子厉声阻止。张骁吐了吐舌头。好在这些人只是走过,并没有与他们住进同一家客栈。
为了深居简出,三人命酒保把饭菜端进屋子。张骁边吃边问:“他们来荆州干吗啊?不会是寻着我的味,来找我吧?”叔子说:“食不语。”张骁急忙闭嘴。
撤去碗碟,又用旧茶漱了口,酒保重新沏了一壶上好的毛尖端上来。三人这才围坐桌旁,继续刚才的话题。
叔子问:“初到荆州,我们该从何查起?”
洛子说:“有位彦威先生,可知?”
“凿齿先生吗?听说过,但不得见,据说是位不起的史学大家。”
“正是此人。出自荆州豪族,此人亦精古通今,曾与我世伯交好。或许会帮到我们。“洛子说。
“太好了,正好可以借此认识一下这位大家风采。不过,我们这次就这样见他吗?”叔子的意思说,这次用真名实姓吗?
洛子点点头说:“该真时便真。”
张骁一听又要认识新朋友,也很高兴,他说:“那我们要不要准备见面礼。”叔子瞥了
一眼他,说:“人家不骑马。”洛子言道:“提议有理。”一路奔波而来,哪会想到带礼物,三人商定下午去街面上寻一寻。
买礼物自然要钱,张骁先找了城里最大的钱庄,出示了一块金牌,立刻庄上的掌柜笑脸相迎,请他们去后堂。张骁说等不得就这里吧。掌柜问了兑多少。张骁看看叔子,意思是兑多少合适?叔子说先兑一千两吧。张骁把银票和百余两散碎银子,递给叔子。叔子翻了一眼他,意思是我成跟班不成?但还是接了银钱。
三人寻了一圈,也没想到要送什么。据说这位凿齿先生笃信佛教,最终三人达成一致,选了一尊象牙雕的佛像,又配了一串一百零八颗珠的象牙佛珠。虽不是稀罕之物,品相确实难得。付了钱,张骁建议晚上不如在城内逛逛再回去。于是叔子写了地址,让店主把东西送回客栈。
下午街上的人明显比上午多了不少,而且有越来越多之势。街上摊子也多了起来,张骁见到稀奇古怪的东西就要买买买,可叔子就是不给买。理由很简单,此来是办事,带这些无用之物作甚。张骁只好作罢,心里暗想以后我一定再来荆州买个够!一路上看到不少摊子都摆出各式面具,洛子停在一个摊前,指着面具问:“这是。。。”“傩面。”摊主见来人操着官话,也用半官半方言的调子回答。
“傩面是什么啊?”张骁问旁边的叔子。
“傩仪时带的面具。”叔子回答。
“那这傩仪又是什么?”
“祭祀时跳的舞,驱鬼逐役,祈求风调雨顺的。老板,今日怎么都在卖这个?”叔子环顾了一下其他摊位问。
“今日冬日撒,有傩戏看哟。要不要来一个带着玩啊。”摊主解释道。原来都到了冬至,不觉好快。
“要。”洛子说。
一看能买东西了,张骁立刻兴奋起来。他拿起两个面具说:“叔子你戴这个,洛子来这个。”摊主见有生意上门,立刻笑着介绍:“客官好眼力哟。这个叫秦童,那个叫秦童娘子。一对好夫妻呢。”叔子白了张骁一眼,自己另选了一个白脸模样的面具问:“这个叫什么?”摊主说:“这个是甘生八郎。”“好,我要这个。”
洛子拿起一个花脸的面具,摊主说:“这个是勾簿判官,祛邪的很。”洛子点头表示就要这个。张骁挑来挑去,拿不定主意,叔子催他,于是他让摊主给他推荐一个威武的,至少不能输给判官。摊主也给他拿了一个花脸的,说这叫开路将军,专砍五方邪魔。张骁说这个好。
付了钱三人带上面具,互相对视,不禁好笑,果真是“摘下傩面是人,带上傩面是神”。只此时街上已有不少人也带上了面具,张骁建议为了避免失散,不如每人手腕系上彩绳。叔子说无聊,没想到张骁真的去要了几根彩绳还配了铃铛,拉着他俩系上。叔子无奈只好又付了几钱银子给摊主。
街灯已经陆续亮起,整个荆州城一片通红,甚是好看。一个又一个傩戏的摊子圈好场子,打起鼓点,吸引路人,示意好戏开演了。三人走走看看,一路走过,竟然与掌笠等人走了个对脸。张骁刚一愣,被叔子紧紧拉了衣袖,意识到不能招呼,立刻把头别过去。洛子也有点紧张,转念一想带着面具呢,不妨事,但还是不自觉地微微低下头,侧身从掌笠身边擦过。掌笠走在接踵的人流中,也是好奇地四处观看。忽觉耳边一声叮当的铃铛声,心头一动,四处看时,只见几个戴着面具的人从身边走过,未见熟悉之人。不禁哑然失笑。
走到一个傩戏摊前,洛子站住脚。傩戏分阴阳两戏:以娱人纳吉的是阳戏,图喜庆祥和;以驱邪酬神的为阴戏,敬鬼神祭祖先。这个傩戏摊演的正是阴戏。只见四五个身着黑衣黑布蒙面的人相继倒地,一个带着白色面具的人和带着红色面具的人搂在一起,貌似依依不舍。最终白面人也倒地。红面人先是抱着白面人浑身抖动,似乎是伤心欲绝。接着他在场中双手举天,左右跳着,像是疯狂地祈求着什么。此时一声惊锣响起,场内腾起一阵烟雾,烟雾中出现一人,带着巨大的黄金面具,身穿金袍,围观者一阵欢呼,看来这是个神。接着红面人跪倒在地向金面人不停磕头,此时锣鼓点也密集起来。那人的头和着鼓点如捣蒜般,众人喝彩声起。突然鼓声骤停,金面人抛下一个什么东西,红面人接住,作狂喜状,抱起白面人,把东西放在其身上,白面人起身,二人拜谢。接着金面人又大手一挥,落下几片金光,躺在地下的黑衣人也纷纷一跃而起。此时音乐再起,众人围着金面人跳了起来。算是剧终吧。
但围观者并未散去,相反都等着。一会演戏的几人掏出一些金片,众人纷纷掏钱去买。张骁也不知何时凑上去讨了一个,拿给二人看,这是一个金纸叠成的元宝形符咒,上面画着奇怪的符号。居然是鸟虫篆!叔子马上挤进人群,买了几个回来。洛子则问旁边一个乡绅模样的人,这是什么戏。那人也操着半官话回答:“金乌赐魂呐。多讨几个符回去,可保家人一年安康。”
赐魂?这楚地果然有门道。
见有所收获,洛子朗声道:“吃宵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