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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第一章 缘起幽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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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第一章 缘起幽冥

东晋 咸康五年 秋月初十

洛阳驻军牙将掌笠,连同副将亲信,一行六人,赶到建康城外时,亥时早已过了,远远望见漆黑的城门已关闭。

本以为要在城外露宿一夜,天亮时才可入城,却见城门下亮着的两盏灯笼摇晃了几下,分明是冲他们打暗号。于是几人催马上前,却见紧闭的城门外已然站着两人,见了他们迎过去,双方都举起左手,拇指张开、四指并拢向下,在胸前虚拍了两下,这是谢家军的手势。果然是同部中人在这里接应。双方都并未出声。那两人走到城门角落,拉动了叫城铃,绳索被拉了四下,一长,一长,两短。绳索直通城头的门房,城下的人是听不见铃声的。片刻便有人吱吱呀呀开了一道缝,其中一名士兵,从怀里掏出令牌,带着一行人马闪身进了城门。

一切都悄无声息,甚至连一声夜啼都未曾惊动。

进了城就是石板路了,马蹄刚踏入城门洞的第一步,随行几人就各自蹲下,掏出几个布袋,把马蹄套好。

带路两人兵分两路,一人带着马匹、掌笠的副将掌狯和四名随从走了。另一人带着掌笠并未走中央大街,相反向城西拐去,二人提气碎步急行,七拐八拐,半盏茶的功夫便到了一处僻静巷子里的酒楼门前停下。掌笠抬眼一看,漆黑的招牌被月色反射出三个黑底金字的招牌:东幸楼。此时的酒楼自然早已打烊,带路之人轻扣门板,同样是一长一长两短,一道门板从里卸下,闪出半人宽,二人侧身而入。

这种酒楼或茶楼,门面一般不大,都城之内比比皆是,看似平淡无奇,弄不好就是哪家氏族或朝廷各部的私密聚店。它们多选在偏僻隐秘的地方,不易被外人所知,来者一般也都便服步行而至,里面的老板和酒保也都是自己人。兵部的聚店掌笠去过,这里又是哪家的?

店内漆黑,酒肆的人只端了一盏蜡台,烛光仅能照到三步远,二人跟着那人高高低低地上了楼。 走着走着领路的人突然推开一道暗门,眼前一亮,那人做了个请进的手势。二人未做迟疑便闪身进去了,带路人随即又触动机关,暗门关上。

这竟然是酒楼顶上的敞屋,屋内半明半暗的点了八盏灯,环顾四周,大窗挂了不知几重的黑帐,所以从外看不出任何灯火人影。屋内毫无布置,中央临时用几张桌几拼凑出一方案台,四周放了七八个座垫。

桌塌旁已坐有四人,虽正襟端坐,但看衣着也都是一副风尘仆仆样子,难道和自己一样,也是连夜赶到不多时?掌笠找了个角落落座,顺势扫了屋子一遍。那四人似乎无视于他的进来,依旧无声。

落座不久,暗处似有响动,一个花白须发老者悄悄地飘了进来。掌笠认得,此人是兵部实权之人,兵部左侍郎谢德字丘珍。几位并未起身,依旧是举手施礼,老者抬了抬手,在对面坐下。

谢丘珍细而缓的声音响起:“人齐了?”

旁边侍从答:“人齐了。”

谢丘珍点点头,示意开始。一人拱手开口:“淮北监军司。”没有姓名官职,只说来自何处。“两月前淝淮二水有诡异大船出现,随之发现被掘古墓二座。”

原来是盗古墓的,掌笠心里一松,有些失望,原以为八百里加急让自己火速进京会委什么重任,如此谨慎只是因为盗墓?

又听那人接着说:“本以为是普通盗墓之贼。但墓室之内并无盗毁之状,现场却出现了数具尸首。”

尸首?这盗墓怎还杀人?难道盗的是古代官陵,死的是守陵人?

“该船神出鬼没,轨迹不定,航路无规律可循。偶有见者,都说只看到船身漆黑高达,船头写着一个血色的冥字,并未见过有人形出没。”他接着说道。

另有一人接道:“两处墓穴,共发现尸首五具,现已运回兵部停尸房。问过并非守陵人或附近村民,死状蹊跷。墓也不知是谁人的。”看来这人也是淮北监军司来的,他顿了顿:“仵作说是死于鬼杀。”

鬼杀?就是说人死过两次?掌笠也曾在军营里听过鬼杀传言。

听完这二人介绍到此,谢丘珍开口打断了他们 :“各位皆为行伍出身,自然也不信鬼神之说。但世人对诡异之事最易以讹传讹,为了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圣上决定暗查此事,所以此案转到了我们兵部和工部,而非大理寺。”谢丘珍依旧不紧不慢,但提到工部时,眼睛里闪过一道冷光。

“按调令你们后日才进京,急召你们先行入京,也是希望你们自己先通个气。诸位暂且在此休整一天,后天再去兵部报道吧。”谢丘珍的语气不容置疑,说完做了一个散了的手势,马上进来几个随从分别引几人出去,应该是带去各自客房了。

“你就是那个掌。。?” 掌笠听叫自己,马上停住脚步回头,谢丘珍盯着他。

“洛阳守军门牙将掌笠见过谢大人。”掌笠连忙深施一礼,低声介绍自己。

谢丘珍示意他走近些。“嗯,果然仪表堂堂一身英气。”谢丘珍眯着老眼上下打量着掌笠,说道:“知道为何皇上对此案如此重视?”掌笠摇头表示不知。谢丘珍把声音又放低了几度,哑着嗓子说:“相传当年曹操伐袁绍之时,曾得到一块阴兵符,可召唤百万阴兵。他将此符连同

无数珍宝,一起藏于其生前所建的七十二疑冢之内。他死后曾一度热过,各方都想寻找此符,一直无果,后逐渐就被世人遗忘。此次幽冥船出现,朝内关于此传闻再起。”

说到这,谢丘珍瞟了一眼掌笠,见他依然面无表情,看来此人对金钱和统治欲并无兴趣。于是他接着试探:“这些自然都是些不可信的坊间传闻。但圣上担心各方势力明和暗斗,所以才命令我等暗中彻查。你明白吗?”掌笠没表示,他长期驻守洛阳,对朝堂的明争暗斗确实不太明白。

谢丘珍盯着他的脸,他没表态恰恰说明自己选对了人,对于谙熟政治争斗的人,他并不想用。但谢丘珍还是决定再点播一下掌笠,接着说:“阴兵符如果是真,不管谁得到,都是对我大晋的江山社稷不轨。”谢丘珍顿了顿,“你也知道过江以来,先皇元帝也是临危受命称帝,直到现在,我们也是兵缺将少,还要依仗什么流民帅和南方氏族的兵马,北方蛮夷更是虎视眈眈。这样别说收复北方,强我大晋,如果真打起来,自保都要危危。”谢丘珍说的是实情,掌笠听得直点头。

谢丘珍接着说:“所以一定要想办法找到阴兵符,借助它的力量壮大国力,讨伐北方。就算找不到,也不能让奸人得到。“

“如果没有此物呢?”

“如果没有此物,也要通过查案,找到是何人在背后煽动是非,图谋不轨。”

“你想必心存疑虑为何调你查案。曹操建都洛阳,邙山古墓千座,你作洛阳守将多年,行事方便很多。而且常年远离朝廷,不易受人蛊惑。此事关系大晋的江山社稷,若能查明真相,相信一定会得到圣上的赏识。也不辜负我推举之意。”掌笠听到”重用“二字,眼睛一亮。这没有逃过谢丘珍的眼睛。他要的就是掌笠这个表情。欲望就是弱点,不怕欲望大,就怕没有。

“另外,工部也会派人一同调查,只不过目前还不知是谁。王导这老儿,一向明哲保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此番如此热心参与,我想也是有所图谋,你要格外小心。”掌笠点点头。

“还有,此南去肯定要依仗各方士族的势力。你平日极少与各士族间走动来往,知道要注意谁吗?”掌笠顿了一顿,毕竟自己娶的是王家外戚,还是如实回答:“琅琊王家。”

“非也,自王敦被诛之后,虽然陛下宠幸王导,琅琊王家势虽在,势力早已弱了许多,不过是仗着既往的那些姻亲和门徒,在朝廷多了些眼线罢了。倒是最近几年兴起的桓氏,还有那个中行氏,都不可小觑。”

“是谯国桓氏么?” 掌笠问。

“ 不止是谯国,龙亢还有个桓家。士族体系固然还在,但自汉至今,却是一朝天子一朝士族啊。” 掌笠听不太懂谢丘珍话里的意思,只能全记下,待日后琢磨。

“还有,既然是密查,便不可大张旗鼓。兵部这边,能帮你的自然会帮,但将在外,我也是鞭长莫及,其他的你就要靠自己了。”

掌笠心中了然。自王敦倒后,谢氏逐渐走上重要位置,谢氏随不及王氏势力庞大、根基深厚,但自西晋末年战乱之后,因手握兵权,屡建战功,却也蒸蒸日上势力直逼王氏。就连他这个小小的门牙将,在洛阳也能调动得起五千余兵。“谢老放心,查个盗墓的案子,不需要动用多少兵力,属下应该够人手。”

“工部的将匠虽不是武人,但多是精艺在身,心思缜密,对墓陵更是轻车熟路,你要处处小心周旋。”

掌笠虽对工部不熟悉,但他深知朝廷大部分文部,都是琅琊王氏势力范围,工部也不例,而王谢两家也是明和暗劲,处处都要争一下上下。

离开酒楼,掌笠踱出酒楼,夜雾中已有几个早起的行人。一阵香气飘过,是鸭血浓汤。已经有铺子开始为早点准备食材了,掌笠几日奔波也没好好吃过一顿饭,顿觉腹中一阵咕咕的响,离开建康三年了,还真有点想这个味。

掌笠,字择尚,二十有六。英气高身,掌据之外侄,掌家自从先祖起没落开始没落,投奔陈郡谢氏门下,做了家臣。他五岁习剑,七岁习射,善重剑,一把名曰“长侧”的重剑横扫三军也鲜见敌手。十五入兵部,二十二岁调往洛阳驻军,现为洛阳门牙将,虽官居六品,官级虽低于一般文臣,但因将兵权在握,所以也不容小觑。

从洛阳到建康,连日赶路,又彻夜未眠,回到和掌狯约好的客栈,掌笠感觉周身乏顿,着实补了一觉。醒来竟过午时。他换了件官衣,带着掌狯,走向兵部。 昨夜不是说,尸首已入停尸房了吗,要去看看这鬼杀究竟是怎么回事。

三层的架子上放了数具白布盖着的尸身。负责验过的仵作在旁边介绍着,掌笠和掌狯一个个掀开看过去,死因居然各不相同。有的脖颈被砍,有的伤在胸口,有的头部重击,有的断腿断手。但共同点,伤口处不见血痕。

“你认为是鬼杀?“掌笠问。

“是的。”仵作回答。

“你做仵作多久了。”

“回将军,我做仵作已经十三年了,开始在地方县衙,后调入兵部。”

看来也算是经验丰富之人,他的判断应该有根据。

“那你说说看。”

“这些人的服饰衣着虽是寻常布艺,但并不是当下常见的百姓样式,我查了一下,衣着布料应该是几十年前了,但看年纪长相却只有二三十岁。”

“年轻人却穿的是比他们老得多的衣服?”掌笠开始觉得这个案子有点意思了。

“还有,尸体感觉已经死去很久,但伤口很新,而且没有血迹。”

“见血封喉?”旁边的掌狯脱口而出。

“这见血封喉只听说过,一般的兵器都做不到,除非锋利无比的兵刃。所以在下怀疑。。。”

“二次击杀?!”仵作点点头。

这鬼杀,是传闻的一种神秘杀人技法,没人见过,即原本死去的人又活过来,再次被斩杀。此仵作能如此大胆猜测,也甚是不易。掌笠特地再次看看了仵作的脸。但见他不到四十。“你叫什么?”“在下宋负。”掌笠暗暗点点头。

在停尸房呆了两个多时辰,二人才回到客栈,已是掌灯时分。见客栈门外停着一辆华车,几个小厮身材挺拔,一看就是身怀武功之人。掌笠踌躇着,脚步也慢了下来。进了后院,两个婢女正在门口闲聊,见了他马上笑着施礼。掌笠硬着头皮推门进屋,掌狯知趣地守在院里,两个婢女和他调笑,他也低头不语。

屋里很暗,只点了两只红烛。塌上卧着一个让掌笠怎么也跨不过的人 ,南郡公主琱,当今衍帝之胞妹。

公主见掌笠进门,嫣然一笑:“我的小掌将军,真的忙,让我好等。”掌笠知道躲不过去,扫眼看到桌上已备上一个酒壶,宽了外衣,坐到桌前到了一杯,端起一饮而尽。他知道那里泡着令人迷幻的五石散。。。

掌笠半闭着眼,任其在他身上动作,感觉她已经亢然快至了,翻身压上,奋力地完成了任务。是的,这就是个任务,仅此而已。

事毕,琱公主揽着他的脖子说:“你回都也不提前说,我差点就回了山东。”掌笠一听,心里一惊,从昨夜到现在,自以为一直都是悄无声息,没想到这位外嫁的公主都这么快知道了,兵部还有机密可言吗?“你怎知我回京?”掌笠厉声地问。琱公主说:“ 你那么凶干什么,我哪知道你要回来,不过是今天下人在街上看到你的手下,问了才知你回来。”掌笠眉头一紧。

和琱公主的事, 五年前那次秋猎说起。那时他才刚过二十一,还未娶现在的妻子王氏。那次秋猎第一次被临时派到琱公主身边做护卫,一杯掺了五石散的酒让他糊里糊涂断送了清白。但也换来了护卫有功,回去便升连跳两级,荣升护卫长。掌笠第一次尝到了升迁的味道。

之后又被琅琊王氏看上,许配了一个旁系的家女。掌笠没想到自己的仕途居然是靠女人开启的。即便娶了亲,这位琱公主也隔三差五地留宿他在宫里。家人都以为他是兢兢业业、不辞辛劳。

好在没过一年,琱公主就远嫁到泰山的羊家,而他也随后调往洛阳驻守。魏晋之风好美男,有点势力的无论男女,养几个美貌的外宠也不是稀奇之事,更别说是皇亲国戚。可掌笠还是觉得自己很脏,差一点想以死明志,但面对着刚刚开始的仕途之路终还软弱了自己,毕竟自己出身低位,年轻轻就能做到现在职位,牺牲点身体又如何。只不过至此之后,若不靠外物,掌笠就无法行男女之事,包括对妻子。尤其是去了军营,整日里都是同吃同睡的同袍弟兄,更对女人没了兴趣。

说到妻子,掌笠多少有一点愧疚。虽然这几年他和妻子早已情同陌路,或者说从未一条心过。 作为王家外戚,但自小他就记得父亲对他严厉的教诲:”你要认清自己身份,家臣就是家臣,从来也做不了主人!”掌笠也自此暗暗发誓,终将有一天靠自己坐上高位,与王家撇清。

琱公主前脚刚走,掌笠就叫来了掌狯,:“查一下,随我们一起来的四人中,谁下午出门了,又碰到过什么人。”掌狯领命出去。掌笠吩咐下人准备沐浴。掌笠找出一包药粉,那还是当年那个人留下的方子。他把药粉洒在水中,脱去衣物,踏进冰冷的木桶中,一个激灵,健硕的肌肉立刻紧起来,他咬紧牙关,慢慢让自己适应着把身体全浸入水中,闭上眼。泡了半个时辰,他感觉身体不那么燥热了,于是起身更衣。

店小二端来了一壶热酒和一盆绿菽炖鹅汤,这些也是那人曾教他的解五石散余毒的食疗方子,肯定是掌狯交代客栈厨房做的。掌笠丝毫没有吸食五石散的嗜好,这些士族子弟中流传的陋习,在军营中是断不可有的。若不是今日的情景,他肯定不会喝这种糜乱之物。

正坐在桌旁吃时。 掌狯回来了,耳语了几句,掌笠面无表情地说:“去了他吧。”掌狯会意点头离去。掌笠虽不冷血,相反很爱惜自己的手下,但对于吃里扒外之人,他是绝不留情的,他同样也明白妇人之仁是用人大忌。

睡梦中,掌笠翻来覆去。惊醒时,一身冷汗。梦里,一个大大的血红色冥字一直在眼前飘来飘去,黑暗中一个巨大的船影子压过来,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忽听有人唤他:“掌笠,走!”一只手拉了他一把,让他脱离了危险,一张苍白美貌的脸异常清晰。。。掌笠啊的一声猛的惊醒,已是满身湿透。

午夜是打开尘封的好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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