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已近亥时,玉枝换了一身夜行衣,从雅竹苑正院的西次间出来,推门走进谢徵房中,站在明间与里屋相隔的珠帘门外,就轻声唤:“娘子,睡了么?”
谢徵早已歇息了,可睡得浅,耳朵也尖,一听外头开门的动静就已经醒了,“玉枝?”
玉枝听唤,方知谢徵醒着,这才拨开珠帘走进里屋来,而谢徵亦是望向里屋门口方向,见玉枝这身打扮,自然愣了一下,“你这身打扮,是要去哪儿?”
“娘子昨日从廷尉署回来,路上不是暗示奴去顾家做个了断么?”玉枝说罢,低着头整了整衣衫。
谢徵思忖道:“陈庆之还带着北军在顾家守着呢,你怎么去?此事也不急于一时的。”
玉枝笑道:“娘子有所不知,今日傍晚的时候,陈中尉已率北军离开顾家了,当时尤检是亲眼看着他们走的。”
“那你去吧,不过,取她性命归取她性命,可不要做出什么痕迹来,要叫顾家的人以为她是自杀。”
谢徵千叮咛万嘱咐,实在是怕顾陆氏遭遇不测,顾家的人必定会头一个怀疑到她头上。
“自然是自杀,奴是想叫她割腕的,”玉枝想的也颇是周全,既然是表面上放过,背地里决不轻饶,那动手的时候自然得不留痕迹。
“割腕不好,死得不透,我那梳妆台底下的抽屉里头,有一瓶牵机药,你拿去,”谢徵说着,又伸手指了指,玉枝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打开抽屉,果然就见里头放着一个手指头长的葫芦形瓷瓶,拧开盖子看了一下,里头乃是牵机熬出来的药水。
玉枝又将盖子拧上,就冲谢徵说道:“奴明白了。”
她一说完,就侧过身朝门口走去,谢徵叮嘱道:“小心为上。”
“是,”玉枝拿黑色方巾对折,蒙上了脸。
已是深夜,仍有当值的北军在建康城中四处巡夜,只是每隔半个时辰才会出来巡逻,谢徵同陈庆之的交情极好,北军巡夜的规矩,她们主仆自是清楚的,是以玉枝出了侯府,一路飞檐走壁过了几条街道,皆是畅通无阻,避开了北军小喽。
顾家大门紧闭,玉枝走到墙角下,飞身一跃,便翻墙而入,到了里头,就见除了各院子外还上着灯,诸人屋中皆已漆黑。
“二进院正院……二进院……岂不直走就是?”玉枝站在前院,嘴里头嘀嘀咕咕,而后左右扫了一眼,见四下无人,便绕过会客厅,而后径直走到了二进院。
果然进了正院就见正屋上着灯,玉枝躲在院子门外,一见屋子里还亮着,便犯了难,莫非这顾陆氏还未歇息?
尚未歇息也好,只叫她把这瓶牵机药喝下去就是了。
玉枝三步并作两步的走向屋门,走到门口,两手放在门上,正要推开的时候,陡然听头顶的房檐上有些动静,那瓦片相碰的声音,上面分明有人!
她于是连退三步,到了回廊外,站在屋檐底下,轻轻一跃,果然就见一个同样身穿夜行衣,方巾蒙着面的人趴在屋檐上。
玉枝伸出手,本想抓住黑衣人的肩膀,将他抓下来,可黑衣人亦是有所防备,竟是飞身而起,从旁边跳了下去,玉枝旋即去追,二人这下便打斗起来了。
几个回合之后,明显可以看出二人使的都是些致命的招数,可你出招我接招,我出招你也接招,也不难看出,两个人对彼此的招数都极为熟悉,至于为何会如此熟悉,皆因二人使的招数大致相同。
二人似乎都已经察觉对方必定是熟人,于是打斗间一同伸手去扯下对方蒙在脸上的方巾。
这下一看到对方熟悉的脸,二人果然就愣住了。
“琼林?”
“玉枝?”
玉枝出手稍比曾琼林快一些,说完又抽过去一个耳刮子,正好是等到曾琼林说完“玉枝”二字,也不偏不倚的打在他脑袋上,轻斥道:“怎么是你啊,吓死我了!”
曾琼林捂着脑袋,说道:“我奉县侯之命过来杀顾夫人,你怎么在这儿?”
“自然是娘子派我来的,”玉枝到现在还惊魂未定,自然给不了曾琼林好脸色,就只剜了他一眼,曾琼林追问:“也是派你来杀顾夫人的?”
“那是自然,不然你觉得娘子派我来干什么,叫我看着里头那位睡觉?”
“怎么老是半句话说不到就开始呛我……”曾琼林随口抱怨,并无不满,玉枝却一心想着杀顾陆氏的事,自然无心听他所言,她侧首看了眼屋子,随即问道:“县侯叫你如何取她性命?”
曾琼林自袖袋中掏出一个一模一样的小瓷瓶来,言简意赅的说:“牵机。”
“真巧,娘子也给了我一瓶牵机,”说话间,玉枝也自袖袋中拿出小瓷瓶来,继而下巴朝屋门方向扬了扬,侧目瞧着曾琼林,问道:“你去还是我去?”
“一起去,非把她毒得五脏六腑都发黑为止,”曾琼林这便往屋门口走去,玉枝也紧随其后,二人站在门口,一齐出手轻轻的推开屋门,可看见门内之景却是惊住了,二人看屋内上着蜡烛,原以为顾陆氏尚未歇息,却不想顾陆氏这个时候非但已经歇息了,且还永远不再再醒过来了。
“怎么……”玉枝见顾陆氏以三尺白绫悬于房梁,脖子套在白绫之上,身体僵直,脚悬空约有两尺,这分明上吊了。
玉枝侧首看着曾琼林,而曾琼林亦是一脸诧异,言道:“我不知道……不是我,我也是刚到,前脚踏进院子里,后脚你就来了。”
“那……许是自尽吧,”玉枝见顾陆氏双目紧闭,脸色乌青,像是已经咽气了,却还是不大放心,于是又同曾琼林说道:“你去看看她咽气没有。”
曾琼林乖乖的走过去,够着手探了探顾陆氏的鼻息,而后又伸手摁了摁她的小腿,回首同玉枝说道:“咽气了,身子还没硬,像是刚死没多久。”
玉枝瞥了顾陆氏一眼,随后就转身又往院子里头走,只说道:“既是自尽了,那也无需我们动手了,走吧。”
“嗯,”曾琼林答应了一声,而后也转身带上门,跟随玉枝走到院子里,玉枝思前想后,又同他叮嘱:“琼林,你我回去,各自交差,就说顾夫人已自杀了,不过,你别说在此看到我了,我也不说看到你了。”
曾琼林点了点头,应道:“哦。”
二人快步走到院子门口,又左看看右看看,见四周无人,便一同离开。
而在曾琼林和玉枝离开之后,东跨院的小门后面,又走出来一只黑影,竟同样也是黑衣蒙面,看这魁梧身影,分明也是个男人。
这黑衣人不紧不慢的走到正院,站在院子里头,望着曾琼林和玉枝离开的方向,忽然拉下蒙面的方巾,露出一张同样再熟悉不过的脸来,原来竟是尹略!
“詹娘子……”尹略思忖了一番,旋即又转身推门进屋,看了一眼自己做出来的成果,方才满意的关上门离开。
尹略急急忙忙回到太子府,此时萧赜正坐在书房里头同他的幕僚段恒舟秉烛夜谈,而尹略回府后进屋将夜行衣换下,穿上便衣,方才寻去书房复命。
夜里凉风习习,吹得人甚是舒适,因此书房的门窗都敞着,尹略走到门口,唤了一声:“殿下。”
萧赜见他回来,也知他必然是复命来的,便冲他招了招手,道:“进来吧。”
待尹略走进来,萧赜又同段恒舟笑说:“季约,孤看这时辰也不早了,不如你今晚就宿在府上吧。”
“是,”段恒舟起身告退,尹略见他已走,随即同萧赜禀道:“殿下,人已经断气了。”
“嗯,好,”萧赜甚是满意的点了点头,尹略而后又说道:“不过,殿下,卑职在顾家,还碰到衡阳郡主身边的那个詹娘子了,还有一个,好像是永修县侯身边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在顾家碰到,都是去杀顾夫人的。”
“哦?”萧赜坐在胡凳上,一番斟酌,就道:“看来孤猜的没错,派人刺杀谢娘子的,果然就是顾夫人,要不然,她们怎么如此心急的要杀顾夫人呢。”
“殿下言之有理,”尹略亦思忖着点了点头。
萧赜随手拎起一旁的茶壶,另一只手端着茶盅,为自己倒下一杯茶来,同时又道:“行了,人做掉了就好,你也下去歇息吧。”
“是,”尹略转身折回书房,关上房门,这便快步走出园,而萧赜,仍然坐在茶几前,一手端着斟了七分满的茶盅,靠近鼻间轻轻嗅了嗅,脑中想着的,都是那日跟随萧道成一同去看望谢徵,站在窗子听到桓陵对谢徵说的话,为何谢娘子曾去过茅山?为何她总说淮扬菜比京苏菜好吃?又为何她此番是回到建康来?
茅山地处淮扬,她总说淮扬菜比京苏菜好吃,难道她此前曾在茅山小住?
桓陵说她此番是回到建康来,莫非她数年前也曾久居于建康?
她究竟在隐瞒什么……
萧赜越想越头疼,揉了揉太阳穴,索性深吸一口气,不再去想了。
翌日天亮,李氏同顾选的媳妇一同去顾陆氏院子里伺候,妯娌两个走到顾陆氏屋外,起先敲了敲门,却久久无人应门,四嫂便隐隐有些担心,同李氏说道:“元娘,母亲这不会出什么事吧……”
李氏秀眉一皱,方察觉不对劲,于是铆足劲想将门推开,未料只轻轻一推,门便开了。
屋门大敞,妯娌两个一望见屋内之景,自然是大惊失色,一个接一个的惊呼:“母亲!”
二人冲进屋里,一个抱着顾陆氏的腿想将她往上托举,一个搬来茶几站上去,抱住顾陆氏的身子,却无奈深闺妇人,终究没什么气力。
丫鬟家仆听到动静,也急忙寻了来,见主母上吊,也赶忙进来帮忙将人救下,可这个时候,顾陆氏的身子早已经僵了。
顾选闻讯赶来,一见顾陆氏躺在地上,而自己的媳妇与弟妹二人分坐一边,瘫在地上望着顾陆氏痛哭流涕。
“母亲!母亲……”顾选快步进屋,坐在地上,抱着顾陆氏半个身子,轻轻摇晃着顾陆氏的身体,又唤道:“母亲!母亲!您可别吓唬子丁啊……母亲!”
几房庶出的兄弟也携自己的妻儿相继赶来,见顾陆氏人已经去了,纷纷跪地嚎啕大哭,面对这个同自己毫无骨肉亲情的嫡母,竟是哭得比顾选还要厉害的,几人哭着喊着,无一不是在说“母亲呐……您怎么这么想不开啊……”抑或是“母亲啊……您怎么就忍心抛下我们这些晚辈”……
李氏掩面而泣,也许真正伤心之时,未必会像他们那样“痛哭流涕”。
忽有丫鬟寻来,站在屋外,对李氏禀道:“七夫人,方才外家郎主那边差人传了话来,说七郎君已定了无罪,就从廷尉狱放出来了,叫您去接他呢。”
顾逊无罪释放,这本是喜事,可不巧顾陆氏又去了,丫鬟说起此事,笑也不是,哭也不是。
“定了无罪了?”顾选很是欣慰,一听这话,眼泪都止住了,而一众庶出的兄弟家都看这个嫡子脸色,见他为顾逊高兴,他们便也为顾逊高兴。
顾选侧首看向李氏,唤了声:“弟妹。”
李氏会意,就擦了擦眼泪,同顾选说道:“那我去廷尉署接他,四哥还是先为母亲操办丧事吧……”
顾选点了点头,李氏被一旁的六郎媳妇搭了把手扶着站起身来,屋内挤得水泄不通,众人纷纷起身让道,好让李氏走出去。
此时顾逊那边的确已定了无罪了,皆因昨日晌午的时候,玄武街的金陵客栈发现了一具女尸,二十五岁左右的年纪,穿着一身蜀锦做的华服,头上戴着珠翠碧簪,满身都是名贵首饰,可偏偏都是些三四年前那些老气的款式,看着像曾经是富贵人家的夫人。
那无名女尸让京兆府尹领去,从身上搜到了照身帖,身份正是谢徵口中的那位会稽顾氏夫人。
恰好萧道成又下令廷尉署追查这位会稽顾氏夫人,而郑回又同京兆尹府知会了此事,所以京兆尹府一找到会稽顾氏夫人,就赶忙上报到廷尉署,待廷尉署核实之后,今早郑回又上奏禀明萧道成,而今顾逊也总算被放出来了。
顾逊听过审判结果,刚从廷尉狱放出来,正一个人落寞的往外走,此时李氏也乘牛车赶到,下车后夫妻二人隔着两丈远四目相对,皆是潸然泪下。
也许经过此事,顾逊方才会更加珍惜他这位夫人,也许经过此事,李氏也才察觉自己原来竟是这样离不开她的夫君。
李氏快步走过去抱住顾逊,呜咽不止,顾逊轻轻拍了拍她的脊背,安慰道:“没事了……我没事了……”
沉默良久,李氏才道:“母亲……去了……”
顾逊正轻拍李氏脊背的手忽然僵住,目中原先有些不可置信,可随后却也稍微冷静了些,怔怔的问:“什么时候的事?”
“想是夜里头,一个人坐在屋子里,一时想不开,就……就上吊了。”
顾逊不语,李氏而后松开怀抱,泪眼婆娑的同他说道:“我们先回去吧,母亲的丧事,总还要夫君你,同四哥一起操办的。”
李氏想必还不曾瞧见顾逊手里头还拿着卷起来的圣旨,这是萧道成调任他为彭城郡太守的旨意,里头还有吏部匆忙拟好的委任状。
“我……”顾逊开口无言,萧道成圣旨上已然写明,彭城郡太守一职不可空缺,着尚书省左仆射顾逊即刻启程前往赴任,不可延误……如今家中偏又遇丧事,他委实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开口了。
李氏显然还没有察觉他神色不对,拉着他的手就要走,说道:“家中事急,夫君且先随我回去吧。”
话音落下,正好顾逊手中的圣旨也应声落地,李氏见是圣旨,赶忙拾起来,又左右看了一眼,生怕叫人看见,她随后将圣旨打开一看,顿时就愣住了,泪眼朦胧的看着顾逊,抽泣道:“彭城太守?即日启程?”
顾逊闭目不言,李氏泪流满面,忽又将他抱住,说道:“既是圣旨不可违,夫君就放心去吧,家中事务,自有我操持。”
“元娘,辛苦你了,待我在鹏城安顿好,便将你接去。”
李氏抹了抹眼泪,只说:“我只要你平安就好。”
二人说话间,忽又见谢徵坐着肩舆从廷尉署府衙方向过来,顾逊松开李氏的怀抱,李氏回首,见是谢徵,满心感激,在此时却无言以对。
顾逊走到肩舆前,一言不发,只弯下腰来,对谢徵行了一个大礼,而抬首直起身之时,谢徵也只冲他笑笑,二人虽相顾无言,可仅是简简单单的一个笑容,似乎又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
原来一切该说的和不该说的,都在不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