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署就在皇城中,未多时,陶弘景便前来候旨了,进殿之后,同样也是正要行礼时,萧道成就坐直了身子冲他抬了抬手,陶弘景便没有跪,萧道成问:“陶弘景,昨天晚上,可是你为衡阳郡主医治伤病?”
“是,”陶弘景拱手答话,萧道成又问:“她伤得怎么样?重不重?可有大碍?”
萧道成的心急如焚写在脸上,陶弘景道:“回陛下,郡主身上,共有十一处外伤,其中最为严重的,是左肩划伤,和后腰腹处的刺伤,还有数不清的血瘀,不过最为致命的,当是胸口的内伤,微臣猜测,那是一掌所致,且掌力极厚,非常人所能承受,恐怕就算是习武之人,也未必能撑住,何况郡主娇弱,更是……”
陶弘景未敢再说下去,只将头低下,萧道成急得团团转,赶忙又问:“那她现在怎么样了?啊?”
说话间,萧道成已起身走至陶弘景跟前,陶弘景抬起头与他相视,道:“郡主伤重,难保周全,如若能熬过一夜,他日必会痊愈,只是不知,郡主如今醒了没有,微臣……适才也正打算去侯府看看……”
不错,陶弘景方才在太医署,的确已吩咐医女为他收拾好药箱,一主一仆前后脚走出太医署,正要动身,谁知这个时候内监过来传唤,他只得嘱咐医女在止车门外等他。
萧赜站在一旁,一听这话,连忙对他说道:“孤与你一同去!”
他说完,又冲萧道成躬身作揖,言道:“父皇,儿臣告退。”
话音落下,萧道成却不说话,也不回萧赜究竟可不可以退下,他思忖了一番,才说道:“小谢如今这般,朕也该去看看她,你们在此等候,朕回式乾殿换身衣服。”
萧道成此时还穿着衮服,一说完立马就回式乾殿去换了身常服,此时车马也已准备好,一行人这便含明隐迹的出宫了,除了曲平随行伺候,萧道成只携卫尉陆惠晓和羽林中郎将左青二人护驾,秘而不宣。
谢徵仍然昏迷不醒,桓陵坐在床边照看了一夜,脸色甚是憔悴,玉枝端着一盆热水进来,唤道:“县侯去歇歇吧,娘子这儿,有奴照看着。”
玉枝将热水放在床边的矮几上,拧了拧手巾,正想为谢徵擦洗擦洗,桓陵却将手巾拿了去,亲自为谢徵擦了脸,他双目无神,显然很心不在焉,只道一句:“我不累,我只要德音醒过来。”
说罢,他又洗了洗手巾,拧干后小心翼翼的为谢徵擦了擦手,玉枝看着他,只轻轻叹了一声,如今这个时候,她也不知到底该怎么办才好了。
桓陵将用好的手巾丢在铜盆中,玉枝端起来正要走出去,桓陵忽然问:“德音的药熬好了么?”
“还没有,奴去催催。”
玉枝着急忙慌的赶到厨房时,丫鬟才刚刚将药熬好,正往碗中倒,玉枝将端走,匆匆回雅竹苑去,谁知走到院子外,却又望见萧道成一行人由门房引路走了过来,她即刻驻足行礼,萧道成脚步迅速,只问:“小谢怎么样了?”
“娘子还没醒,”玉枝微微低着头,萧道成叹了一声,转而就走进院子,玉枝快步走在前头,说道:“奴进去通传。”
“小谢还没醒,你去和谁通传!”萧道成并非质问,只是随口一说,可玉枝却清楚的记得,谢徵曾说过,萧道成一直都在提防着她,不许她嫁王侯将相,如今县侯就在里头,陛下这么一进去,可不就什么都看到了?
可如今让萧道成这样喝止,玉枝也不好再抢在前头进去了,只得安安静静的跟在后面一起进去。
偏偏谢徵所住的里屋,窗子半开着,一行人站在院子里,正巧就望见了窗内之景,萧道成将陆惠晓和左青打发了守在院子门口,而后就带着几人走至窗外,就见桓陵瘫坐在床边,执起谢徵的手,轻声问道:“德音,你的手为何这么凉……是不是冷了?”
他两手握住谢徵冰冷的手焐了焐,焐热之后,又将拉起谢徵的手靠在自己的脸颊上,望着她昏睡不醒,低语:“德音,你怎么还不醒,难道你忘了昨晚你我的约定了?”
萧道成站在窗外,见桓陵对谢徵这般亲昵,又说起什么约定不约定的,一张脸顿时就拉下来了,他怎么记得,谢徵曾说,桓陵只与她以兄妹相称!
玉枝见萧道成脸色铁青,心中不免忐忑,而后忽又听桓陵莫名笑了一声:“德音,前几天,你不是说,很想吃淮扬菜么?你还说要请个会做淮扬菜的厨子来,你说你要亲自考他做蟹粉狮子头,还有水晶肴肉,还要考他做三套鸭和太湖三白,如今不必请了,你若是想吃淮扬菜,我便学了做给你吃,可你要醒过来啊,不然我做给谁吃啊?”
听到这话,萧道成脸色倒是又温和了些,反而还颇是欣慰,玉枝见势,悻悻的松了口气,果然天子都是阴晴不定的,龙颜大悦与龙颜大怒不只是一字之差,还要看运势!
玉枝才松了口气,桓陵那边又说了句:“我怎么忘了,以前我们在茅山的时候,你总说淮扬菜比京苏菜好吃,如今回到建康来,你已许久没有吃过淮扬菜了。”
话音落下,玉枝顿时就僵住了,转脸一瞄萧赜,果然皱着眉头满脸狐疑,玉枝如今可是提心吊胆的,她若再不进去提醒一下桓陵,指不定他还要供出什么来!
“陛下,这药快凉了,”玉枝强装从容,说话间语气还算平稳,并无慌张,桓陵在屋里头,一听玉枝这般提醒,也已怔住,他赶紧闭上嘴巴不再说话,如今还假装不知道萧道成在外头,紧忙回想方才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能说的话。
萧道成冲玉枝摆了摆手,示意她进去,玉枝会意,于是快步走进屋去,而萧道成一行人也已跟着进屋了。
玉枝进屋后,不忘冲桓陵笑道:“县侯,陛下来了。”
“哦?”桓陵放下谢徵的手,就撑着床榻的边缘站起身来,彼时萧道成一行人正好也走了进来,桓陵于是躬身行礼,言道:“不知陛下圣驾至此,请恕微臣有失远迎。”
“起来吧,朕来看看小谢,”萧道成说着,就已越过桓陵,走到谢徵床前去了,他看了看谢徵,而后竟屈尊降贵弯下腰来,轻轻唤道:“小谢,小谢啊。”
他见谢徵的确是昏迷不醒,脸上毫无血色,心中甚是担忧,轻轻叹了一声,而后便直起身来看向陶弘景,呼道:“陶弘景!”
陶弘景听唤赶忙上前来,医女亦提着药箱紧随其后,医女将药箱放在地上,打开后从里头拿出一方丝帕来,继而平铺在谢徵手腕上,陶弘景这便为谢徵诊脉,却是皱着眉头,在谢徵手腕上探来探去,像是在找她的脉搏。
“怎么样了?”萧道成亦伸着脖子往前探了探,看着陶弘景神色不对,心里头别提有多慌了!
陶弘景收回手,向萧道成禀道:“郡主的脉象很奇怪,若说重伤之人,脉象微弱实属寻常,可郡主的脉搏,时而若有若无,时而稳健有力,实在罕见。”
桓陵同玉枝对视了一眼,二人似乎是知道什么一样,谢徵脉象紊乱,这是她自换了心后一贯的毛病,连孙游岳老先生也没法医治,只叮嘱她不要轻易让人诊脉。
萧道成急得不轻,忙追问:“那,这……这是不是就快好了?”
陶弘景顿了顿,竟摇摇头说道:“不好说,这脉象既像是康健之人,也像是……像是将死之人……”
“什么将死之人!”萧道成看了谢徵一眼,随后又同陶弘景说道:“朕不准小谢死,你陶弘景必须得把她医治好,这是圣旨,你若医不好她,那你就是抗旨不遵。”
陶弘景面露为难之色,却也应道:“陛下放心,微臣定会竭尽全力医治好郡主!”
萧道成沉默了一会儿,他看着陶弘景,异常平静的说:朕不要你竭尽全力,朕要你赌上身家性命。
果真伴君如伴虎,太医令也并不是那么好做的。
“其实郡主既已熬过一夜,本也该没什么大碍了,可唯独这脉象……”陶弘景每每说起谢徵的脉象,总是很诧异,似乎遇到了从医数年的瓶颈,他道:“也许是微臣资历尚浅,像郡主这样的脉象,微臣从医数年,此前从未遇到过。”
萧道成细细想了一般,像是记起了什么似的,说道:“朕记得,茅山有位姓孙的名医,似乎是叫孙游岳,听闻他能医天下百病,疑难杂症,不在话下,小谢如今是身受重伤,若有他医治,必然不成问题,只是……茅山距离建康甚远,一来一回少说也需三日。”
曲平站在他身后,即刻就说:“陛下,三日不算久,老奴即刻就差人去请。”
他说完,未等萧道成应允,即刻就要转身出去,陶弘景却急忙将他唤住:“中贵人!”
曲平才走到里屋门口,一脚正要跨出去,听唤又停住,转身不解的看着陶弘景,而后就听陶弘景对萧道成说道:“陛下,这位孙老先生,是微臣的恩师,恩师如今游历百川,恐怕不在茅山。”
桓陵正等着陶弘景把这话说出来,如今孙游岳老先生正在外地游历,的确不在茅山,要不然,他也早派曾琼林去请了,又何必等到现在?
萧道成闻言甚是绝望,萧赜更是气恼,紧攥手心,一拳打在墙壁上,咬牙切齿的说:“此事都怨顾逊,居然对谢娘子下如此狠手!”
“顾逊?”桓陵愣了一下,是他的表妹夫顾逊?
萧赜恨恨道:“据利阳县主指证,昨晚在鸡鸣寺行刺谢娘子的刺客,是受顾家人指使,如今顾逊已认了罪,说是为报家仇,所以执意要谢娘子死,孤只恨方才大殿之上,没一拳把他打死!”
桓陵闻听此事,已然暗生恨意,也不由得攥紧了拳头,亏得德音还曾对顾逊动过心,没想到他竟是如此狠毒之人,还记得德音曾说过,顾九郎的死,顾逊对她客气,原来客气只是表面上的,背地里,他居然要将德音置于死地!
顾逊!好啊!
“陶弘景,你这几日,不必到太医署上职了,就专心照料小谢吧。朕把小谢的性命交给你,你也把你的性命交给朕,倘若小谢醒过来了,你自然相安无事,倘若小谢……倘若小谢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你这条命,朕便不再还你了!”
“是,”纵然陶弘景有千百个委屈,眼下也只得领命。
萧道成旋即转身走了出去,萧赜与曲平亦是紧随其后,几人走至里屋门外时,萧道成忽然停下来,回头唤了一声:“桓陵,你出来,朕有话问你。”
说罢,三人就走了出去。
桓陵心中不安,就和玉枝对视了一眼,皆怕萧道成是对他方才所说的话起了疑心。
“郡主这药,有劳詹娘子喂一下,”陶弘景一句话,拉回二人思绪,桓陵忙快步走了出去,站在萧道成身后,轻唤:“陛下。”
萧道成直言:“小谢曾与朕说,你同她,只以兄妹相称,可如今看来,你对她倒是很上心呐。”
桓陵暗悻,倘若萧道成要问他,为何谢徵曾与他在茅山呆过,又问他为何谢徵在茅山的时候会说淮扬菜比京苏菜好吃,再问他为何谢徵是回到建康来,他这一时之间,恐怕还真没法圆过去。
“微臣与郡主交情匪浅,她如今出事,微臣自然上心。”
“那……方才听你说,小谢同你有约定,是何约定?”萧道成言语间,分明是试探的口吻,可脸上略带笑意,又像是长辈对晚辈的玩笑,桓陵一时间编不出假话来,慌张的将他早前对谢徵的邀请给说了出来:“约定……乞巧节的时候一起去看花灯。”
萧道成见他这般,索性又试探道:“依朕看,是嫁娶之约吧?”
听到这话,桓陵与萧赜都愣了一下,只是桓陵随后又讪讪一笑,虽未言语,可萧道成却也什么都明白了,他亦笑了笑,随后又拍了拍桓陵的肩膀,意味深长的说道:“朕也想尝尝你亲手做的淮扬菜。”
萧道成说罢,即刻就走了,一行人亦是紧跟着离开,唯有萧赜,走出雅竹苑时,曾回过头来别有深意的望了桓陵一眼。
桓陵转身进屋,玉枝正在给谢徵喂药,而陶弘景,则又在为谢徵诊脉,眉头已拧成了个“川”字,满脸都写着不可置信。
见桓陵进来,他忙起身走去,言道:“县侯,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太医令请说,”桓陵走到床边,自玉枝手中接过汤药,亲自来喂谢徵,陶弘景又转过身来看着他,支支吾吾的说道:“方才陛下吩咐下官,专心照料郡主,可寒舍同侯府,毕竟有些距离,若要请医诊脉,也不方便,所以下官想……想……能否在县侯府上暂住几日,等到郡主伤势一好,下官即刻就走。”
如今这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陶弘景也不得不厚着脸皮提出这不情之请。
谁料桓陵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当即就吩咐玉枝:“玉枝,你带太医令去东跨院住下。”
陶弘景一听,连忙摆手,说道:“不不不,县侯太客气了,下官住客房就行了。”
桓陵笑了笑,言道:“侯府待客之道,就是不能委屈客人住客房。”
陶弘景有些难为情,可这既是东道主安排,他自也不好说什么了,只得领上医女,跟着玉枝一同往东跨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