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润的声音从身后的偏殿传来,将陆启微与阿芷都吓了一跳,二人望向偏殿,方才见有两个人徐徐走来,走在前面的,是豫章王萧嶷,而走在他身后的,是他的随从,豫章王府的秦主簿,正提着灯笼。
陆启微心中惶恐,虽强装镇定,可攒动着的玉指,微微皱起的秀眉,都掩盖不了她的不安。
她略显慌张的跪地行礼,言道:“臣女一时失言,请豫章王殿下恕罪。”
话音落下,就听萧嶷刻意压低的两声轻咳,陆启微心中甚是忐忑,于是又将头低了几分。
而萧嶷手持叠得方方正正的帕子,掩在口边,又忍不住咳了三声,待他放下手时,才回应陆启微,轻言细语:“不必多礼,起来吧。”
“谢殿下,”陆启微被同样跪在后面,迅速站起身的阿芷扶起来,仍然微微低着头不敢与萧嶷相视。
而萧嶷沉默半晌,忽道:“宫里不必外头,人多眼杂,须当谨言慎行,何况此处又是后宫,你今日之言,若叫谢贵嫔的人听去,她定要问罪于你了。”
“是,臣女明白,多谢殿下提醒,”陆启微说话间,抬眸偷偷看了萧嶷一眼,昏暗的佛堂内,不难看出萧嶷苍白的脸色,她曾见过的豫章王殿下,是个相貌不凡的谦谦君子,这样好的郎君,却偏偏百病缠身,形气羸弱……如今再见,他似乎又憔悴了许多。
“回去吧,”萧嶷摆了摆手,陆启微而后又福身施礼,应道:“臣女告退。”
待亲眼望着陆启微走出去了,萧嶷才转身,继续回到偏殿,他走到书案外侧,望着铺满书案的银光纸,上面是他坐在这儿一整天所抄写的百遍《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他伸出手,正想将铺在书案上显得甚是杂乱的《心经》整理好,未料嗓子一阵刺痛,他来不及拿帕子,赶忙抬手掩口,重重的咳了一声,然而却是咳如呕,呕如咳。
这一咳,好像咳出了什么似的,萧嶷只觉得掌心中似乎有一股湿热,于是微微放下手,摊开掌心看了看,映入眼帘,竟是一片猩红。
秦主簿彼时正站在角落里,想多点两支蜡烛,听到萧嶷这一声咳,紧忙停了手,回过头来望着他的背影,问道:“殿下,您没事吧……”
萧嶷低眉,望着掌中殷红的血液,一时有些沉默,听到秦主簿询问,唯恐叫他看见,便不动声色的拿帕子将手擦干净了,这才回道:“没事。”
秦主簿不大放心,自他身后走过来,言道:“要不,卑职去请太医令来给您看看吧。”
萧嶷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又匀匀的将温热的气息吐出,如同一声长叹,他回首,看着秦主簿,从容道:“不必了,顽疾难医,本王早就习惯了。”
陆启微这边已走远了些,她走到显阳殿东侧时,忽然停步,驻足不前,却是回首,远远望着佛堂,唇边忽然现出一抹莞尔笑意。
阿芷又多嘴问道:“娘子笑什么?”
陆启微侧首看着她,并不作答,反倒是愈发欣喜了,阿芷不解,撒娇似的追问:“娘子到底在笑什么呀。”
她说罢,才恍然大悟,露出一脸坏坏的笑,而后伸出两手,一手指着陆启微,一手指着佛堂,打趣道:“娘子待字闺中,豫章王殿下又无家无室,男未娶,女未嫁,娘子如今可是春心萌动了?”
“你莫要胡言,”陆启微伸手捂住阿芷的嘴,笑了好一番才松开,阿芷才刚还是满脸笑意,忽然就烟消云散,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犹犹豫豫的说道:“不过……奴听说,这位豫章王殿下,原先是有过家室的,就前几年,他曾娶颖川庾氏的女郎为豫章王妃,只是好景不长,王妃嫁过去没多久就……就死了……”
陆启微愣了一下,阿芷看了看她的脸色,虽见她面露不悦,却还要继续往下说:“都说豫章王殿下克妻呢,所以王妃死了都三四年了,他到如今还没有续弦,就是怕再克死新妇。”
已故的豫章王妃庾华姬,亦是太子太傅庾元规的孙女,是庾子昭的堂姊,陆启微与她曾见过一回的,那个时候她还小,庾华姬也尚未出阁。
关于庾华姬的死,她也曾听庾子昭提起过,庾华姬是染了伤风,病死的。
“豫章王妃……不是染上风寒走的么……”陆启微打量着阿芷,目中透着半信半疑。
阿芷并不收敛,她左右扫了一眼,反倒变本加厉的将萧嶷当作谈资,继而说道:“她的病就是豫章王殿下过的呀!奴听说,豫章王殿下自小体弱,一直就是个药罐子,那年豫章王妃病死,又恰逢谢大司马被处死,他经不住打击,更是一病不起,险些就见了阎王爷呢,瘫了大半年才见好!听说啊,他那病,活不长了……”
(“过病”就是传染的意思,方言属于江淮官话洪巢片)
“你别说了!”未等阿芷说完,陆启微终于还是恼了,于是当下就出言打断,转身快步走远了。
“诶!娘子!娘子!”阿芷这才察觉自己着实多嘴了,于是赶忙闭上了臭嘴,三步并作两步的追上陆启微。
陆启微转回显阳殿前,自东侧楼梯登上高台,眨眼前还是满脸不悦之色,眨眼后,就硬生生的挤出了一丝笑意。
主仆二人回到席上,庾子昭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在陆启微身上,待她落座,她忙就低声问:“启微妹妹,你适才去哪儿了?”
陆启微侧首看着她,原本是面带微笑,可一见她,便不由自主的想到了她已故的堂姊庾华姬,不禁皱起了眉头,怔怔的没有接话。
庾子昭见她神色不大对劲儿,忙又唤:“启微妹妹,你这是怎么了?”
“哦……我……我没事,没事,”陆启微回过神来,敷衍的回了她两句,便又掉过头来,望见面前的杯中有米酒,就恍恍惚惚的端起来喝了一口,却是被辣得赶忙又放下酒杯,拿帕子捂着嘴,竟有些失态。
宫娥新上了几道珍味佳肴,又为每桌添了一壶美酒,可在场的诸位,如今又有几人能安安心心的吃好喝好,除了谢徵这个设圈套将席上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大忽悠,时不时尝两口新菜解闷,其余众人,无一不是满面愁容,如坐针毡,就连坐在上面的谢贵嫔,也没再动过筷子。
谢徵手握筷子,尝了口新上的菜,故作不经意的瞥了谢贵嫔一眼,见她面色凝重,便冷笑了一声,而后用手中的筷子随性的拨弄着碟中的菜品,嘲讽道:“贵嫔娘娘设局将众姊妹扣押在此,威胁士族捐粮,如今这目的,想必很快就达成了,到时,您可向陛下邀功领赏,眼下该高兴才是,怎么反倒愁眉苦脸呢。”
“邀功领赏?”谢贵嫔侧目睥睨谢徵,忽而哂笑,“本宫能向陛下邀什么功?领什么赏?今日这局,还不都是县主……”
不容谢贵嫔道出是她设局,谢徵便抢了话来,笑道:“也是,您是贵嫔娘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后宫之中,再没有比您更大的。您虽不是皇后,可也是掌凤印、管册宝的主子,总归要尽皇后之责,为陛下排忧解难,亦是娘娘您分内之事,自然不好再向陛下邀功领赏了。”
这一言,谢徵硬是逼得谢贵嫔无话可说,谢贵嫔心中甚恼,偏又不敢拿谢徵怎么样,只能憋着这一口恶气,她深吸了一口气,再吐气时伴随着一声冷笑,只道:“山阴县主伶牙俐齿,果真名不虚传!”
谢徵不忙回她,却待不紧不慢的放下了手里头的筷子,这才接话:“娘娘过奖了。”
二人说罢,都没再继续逞这口舌之争,宴席上转瞬间又变得安安静静,死气沉沉。
而此时的式乾殿,萧道成正夜以继日,马不停蹄的批阅奏本,见外头的天已经黑了,他拄着手中的毛颖,就此停住了,满面愁容,似乎不大放心太仓署募粮之事,也不大放心后宫的宴席。
萧道成的一声叹息,也打破了式乾殿内的寂静,他正欲放下手中毛颖,曲平站在一旁,见势忙将毛颖接了过去,架在“山”状的笔搁上,问道:“陛下是在忧心后宫之事?”
萧道成又叹了一声:“那些士族命妇和贵女,可还在后宫?”
曲平干脆利落的回:“还在。”
“她们没有闹事吧?”萧道成侧首看着曲平,不安的问了一声,曲平眯着眼睛笑了笑,说道:“有山阴县主从中斡旋,陛下还不放心么?”
“天色都这么晚了,朕还将她们扣押在后宫,这心里头,实在过意不去啊,”萧道成说着,又无奈轻叹。
萧道成这三连叹,并非全是因为将士族女子扣押在后宫而于心难安,更多的,想必还是因为威胁士族捐粮。
毕竟他这皇帝的宝座,离不开士族的鼎力支持。
可也正如谢徵所言,除了向士族募捐粮草,别无他法!
话正说着,殿外的暮春小太监就快步走了进来,禀道:“陛下,司农卿来了。”
萧道成惊喜,紧忙向暮春招了招手,说道:“快宣快宣!”
待暮春出去,陆惠林便阔步进殿,手里头还拿着一沓银光纸,正要跪地行礼,萧道成就没耐心的说:“不必行礼!”
紧接着又迫不及待的问:“如何?朕交代你的事情,你可都办妥了?”
“呃……”陆惠林抬起头看了萧道成一眼,支支吾吾的答道:“办妥了。”
说着,就将手中的一沓写满了字的银光纸呈上,曲平下去接来,转递至萧道成手中,萧道成看着上面写的谁谁谁捐了多少石粮食,心里头甚是宽慰,想不到这些士族,倒也蛮配合的!
萧道成坐在上面笑得欣慰,可底下站着的陆惠林却如同心在滴血一般。
那些士族权贵,少有几个配合的,大多都是一个比一个凶悍,愿意捐的粮食也是一个比一个少,他为完成任务,只得用自己府中的存粮补上漏洞,为了募粮,他这也算是下了血本的!
萧道成将银光纸上的字字句句都看得清清楚楚,这一沓纸上,该写到的人都写上了,却唯独不见陆惠林,他于是佯装和善的笑道:“惠林啊,你亦是出身士族,可这纸上,怎么不见你的名字啊?”
陆惠林愣住,想他为了募粮,不单自己捐了百石粮食,而且还得罪了不少士族权贵,萧道成不论功行赏也就罢了,居然还好意思为他要募捐!
“你是司农卿,捐粮之事,你当做表率,”萧道成说着,又冲陆惠林露出和善的笑意。
既然萧道成都这么说了,那陆惠林也只好搪塞道:“陛下,微臣也捐了五十石粮食,只是忙昏头了,没添上名字。”
他的心又痛了,等会儿回府,又得派人再往太仓送五十石粮食……
“嗯,好!很好,惠林啊,你是募粮的大功臣,朕明日便吩咐礼部论功行赏!”
“是,”陆惠林低着头,僵硬的挤出一丝笑容。
旨意传到后宫去,宝华门当即就开了,按照萧道成的吩咐,谢贵嫔又唤来十数个内监,分别送众女出宫。
谢徵是自己来的,待众人皆离开了,她方才慢悠悠的起身离席,谢贵嫔这时也放开了,阴阳怪气的说道:“山阴县主好厉害的手段,今日设计这么一出,立功的是你,却让本宫成了恶人!”
听到这话,谢徵倒也坦然,她转身望着谢贵嫔,冷笑道:“贵嫔娘娘这叫什么话,今日摆酒设宴的是您,请士族进宫的吃宴的也是您,而我,不过只是给陛下献了一个计策而已,说起这功劳,总归还是娘娘您的。”
谢贵嫔不语,却是不疾不徐的走到谢徵跟前来,起先是冲她露出森森笑意,而后陡然目露凶光,扬起手掌,欲要掌掴谢徵,谢徵眼疾手快,当即捏住她的手腕,不容她动手。
“你胆敢对本宫不敬!”谢贵嫔已然怔住,谢徵却是轻蔑一笑,只道:“德音只是怕娘娘打疼了手。”
“放肆!”何女史见势,也要冲过来对谢徵动手,谢徵这下松了谢贵嫔的手,转而上脚猛踹了何女史的肚子,一脚就将她踹倒在地上,离得远远的,而后就潇洒转身,正要离去,却闻谢贵嫔恨恨道:“谢徵!你今日设计令本宫得罪了士族,本宫绝不会放过你!”
谢徵驻足,放眼却望见萧道成领着一众宫娥内监走上来,她灵机一动,于是回首道:“娘娘害怕得罪士族,莫非……是想日后笼络士族?”
士族是权利的象征,笼络士族,不正是谋权?往轻了说,是为萧映谋求利益,往重了说,那便是有篡位之嫌!
“你……”谢贵嫔伸手指着谢徵,正要破口大骂,却也望见了萧道成走近,忙闭了嘴,与谢徵故作和睦。
而萧道成从远处走过来,又何尝没听到谢徵适才的话,他听到了,听到谢贵嫔想笼络士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