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桓让得知谢徵其实就是谢昱,纵然他想即刻就去武陵王府告密,如今也不敢轻易出门去,便只好耐着性子等到明日再说了。
委任状已然下达,翌日一早,桓让便要前去御史台赴任了。
桓让出门之时,桓陵并未现身相送,也没有叮嘱他几句,倒是谢徵,眼见他要走,忙将他唤住:“仲璇!”
听到这一声唤,桓让不禁脊梁骨发凉,身后那个女人,不再是待他千般好万般亲的德音姐姐了,而是一个被剜了心曾经躺过棺材的女鬼,他站在府门口,慌慌张张的不敢转身。
谢徵见他定定的站在那里,却迟迟没有回头,心中倍感奇怪,于是又唤了一声:“仲璇。”
桓让皱了皱眉,深感无奈,暗暗叹了一声,终于还是转过身来了,笑眯眯的答应了:“德音姐姐。”
谢徵亦是走上府门口,却见他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心中不免惊诧,忙问:“你怎么了?怎么一头汗。”
她说着,就自袖袋中取出自己的手帕,伸到桓让脸边,本想替他擦拭额上的汗,却不想,这帕子才轻轻碰了他一下,他便惶恐的躲开了。
谢徵自然狐疑,她放下手,怔怔的看着桓让,桓让也怕她起疑,连忙讪笑着解释道:“额……我……我就是……就是紧张……嗯,对,紧张……紧张……”
桓让越往后说,声音便越发的轻,谢徵看着他,目光不再似方才那般亲切,反倒有些凌厉了,如此气势,直逼得桓让退无可退,逃无可逃。
“你紧张什么?”谢徵就站在那里,只这样一问,也令桓让心中甚是慌乱。
桓让随口解释道:“我……我紧张去御史台赴任,我一个人,什么都不懂,怕过去了,同僚都欺负我……”
谢徵闻言,目光又温和了许多,她亲切笑道:“你多心了,你是永修县侯的弟弟,又是御史大夫的外甥,御史台的人纵使与你不熟悉,也必定会对你礼让三分。”
桓让对谢徵有所忌惮,谢徵说的话,他虽站在跟前听,却也是半个字都听不进去的,纵是听进去了,亦是左耳进,右耳出。
“不过,初来乍到,总少不了要花钱的地方,”谢徵说话间,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来,继而说道:“你今日去得早些,若是看见路上有卖葱油饼和梅花糕的摊子,便过去买些,御史台门口也有卖翡翠包和糖芋苗的,你买够份量带过去,分给你那些同僚,大家自然就好同你说话了。”
她说罢,便拉起桓让的手,将钱袋塞到他手里,又道:“剩下的钱,你留着自用,若是不够,再来问我这儿拿。”
桓让低下头,看着手里头颇有份量的钱袋,一时间心里头五味杂陈,也不知究竟该如何看待跟前这个女人才好。
他迟疑了一下,终于开了口,只道:“谢谢德音姐姐……”
“不早了,你快些过去吧,路上当心。”
“嗯,”桓让连连点头,这便转身走了。
谢徵目送桓让走远,玉枝站在她身后,调侃道:“娘子待二郎君可真好,这是把二郎君当小叔子一样照顾了?”
“多嘴!”谢徵嗔怪,却也不同玉枝解释,只是心中感怀,想以往,她也有一个时而规规矩矩时而叛逆张扬的弟弟,他若还在世,如今也该同桓让一般大了,只可惜……
桓让握着钱袋,走在御街上,两手打开钱袋,低着头看了又看,抖了又抖,忽闻旁边的小食摊子上,有小贩吆喝:“葱油饼!热乎乎香喷喷的葱油饼!”
他左右一想,谢徵所言,的确在理,初入御史台,是得先与同僚们打好关系,他于是走去小食摊前,同贩子说道:“给我拿二十张葱油饼。”
说话间,他还冲贩子竖起手指头比划了一下,贩子愣住,“二十张?”
桓让见贩子质疑,二话不说,就取了一锭银子递过去,贩子看得眼都直了,两手伸过来捧走银子,嘴上笑道:“贵人稍等,小的这就给您拿。”
旁边正是卖梅花糕的摊子,桓让接走葱油饼,便又跑去吩咐:“我要十块梅花糕,十块桂花糖糕。”
他两手提得满满当当的早点,赶到御史台时,已有几位同为检校御史的先到了。
几人有的坐着,有的站着,有的正处理公文,有的正闲话家常。
见一个眼生的年轻郎君走进来,皆侧首看了过去,桓让急匆匆放下手里的东西,客客气气的上前拱手作揖,“诸位同僚早,在下桓让,桓仲璇,今日是来此赴任的。”
他说罢,又忙不迭取出自己的委任状来。
几人于是也作揖回礼,纷纷笑道:“原来是桓使君,幸会,幸会。”
“哦,几位想必还没吃早饭吧,我带着些早点来,给哥哥们垫垫肚子,”桓让说完,也不等几人回话,就拿起点心递了过去。
这些人其实大多已吃过早饭,虽不想理会桓让的讨好,可心知他身份不一般,便也不敢拒绝,只得欣然接受,于是又纷纷道谢:“多谢桓使君,多谢了。”
接过早点,有人大快朵颐,也有人狼吞虎咽,又有两人同桓让说笑:“这葱油饼味道重,还是到外头吃的好。”
两人说罢,就走出正殿,却是躲到了不远处的墙角下,拿着葱油饼就是不下嘴,其中一人冷哼一声,说道:“他以为他是谁呀!仗着自己关系硬,一来就给我们施这些小恩小惠,好拉拢我们?”
另一人压低了声音,说道:“前几日,我听御史大夫同中执法说,要从我们当中提拔一个人为侍御史,如今御史大夫将他的外甥安排到咱们这儿来,莫非……”
“他敢!”原先说话的那人一听这话便恼了,他气得当即就丢了手里的葱油饼,说道:“这桓让算个什么东西!不过就是个走后门的,才一来就提拔他,御史大夫同陛下那儿说得过去?”
另一人见他如此激动,可吓得不轻,紧忙示意他噤声,说道:“你小点声,当心叫人听去了。”
原先说话那人又哼了一声,就不再多言,另一人见他将葱油饼丢了,于是也将自己咬了一口的丢在一旁,他唯恐看见了多想,而后又用脚拨来些杂草挡住,这才放心拉着同伴回去。
二人回了正殿,未见桓让在此,殊不知,桓让适才就拿了梅花糕跟着他们走了出去,如今正站在墙后咬牙切齿,他手里还拿着梅花糕,已捏得稀碎,他恨恨道:“叫我买早点,就是为了让我讨好这帮白眼狼?谢昱,你可真会设计我!”
华林园里,罗淑仪正带着萧晔在此散步,萧晔适才同她讲了桓让的事,罗淑仪便道:“这桓让总归是永修县侯的弟弟,同谢徵朝夕相处的,是敌是友尚且分不清楚,你就这么举荐他去御史台,是不是太贸然了。”
萧晔不以为然,回道:“母妃放心,此事,儿臣心里头是有分寸的。”
“分寸?你有什么分寸?”罗淑仪白了萧晔一眼,轻斥道:“你若当真有分寸,在做这件事情之前,就该先同我商量,而不是先斩后奏。”
萧晔被罗淑仪说了这一通,又见她身后跟了几个宫娥,自觉无颜,失了脸面,难为情得很,于是讪讪一笑,言道:“母妃莫恼,儿臣私以为这是小事,不必叨扰母妃。”
“小事?你说这是小事?”罗淑仪气得伸手点了点萧晔的额头,继而说道:“你呀!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心大了,那个桓让接近你,究竟有何意图,你能看得清么?你知道他是不是谢徵故意安排在你身边的线人?他在你府上做长史才多少日子,你就让他去御史台了!”
罗淑仪走了一路,也说了一路,总而言之,就是不信任桓让,萧晔未敢接话,她于是又接着说:“你说他出身谯郡桓氏,兄长是一等列侯,舅舅又是御史大夫,还有谢徵替他说好话。他要想入朝为官,这本不是什么难事,只需家里头安排一下就好了,可他不去找他兄长,也不去找他舅舅,偏偏就赖上你了,这是何缘故?你想过么?”
萧晔思忖道:“他是庶出,在桓陵跟前好像说不上话。”
罗淑仪冷笑:“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别是为敌人铺路,短了自己的好处!”
“母妃不必忧心,儿臣早有安排,那检校御史负责监察百官,是最得罪人的差事,桓让若是听话,儿臣自会为他打点好一切,他若是不听话,那儿臣便想个法子将他打发去底下的州郡,让他再也回不到建康来。”
“那个桓让,他已经去御史台了?”
“委任状昨天送去的,今日已去赴任了。”
罗淑仪想了想,还是千叮咛万嘱咐,“不管怎么样,桓让这个人,你总归要防着些,且不说他是不是真心投靠你,就算是真心的,他今日能背叛自己的亲哥哥,他日,也能背叛你。儿啊,你做什么事情,母妃都相信你自己有分寸,可用人,一定要谨慎!”
“是,儿臣谨遵母妃教诲,”萧晔拱手作揖,说罢,又想起了什么,继而言道:“对了,母妃,儿臣还有一事,一直没同母妃说起。”
“你说。”
“此前,桓让曾向儿臣禀报,说前阵子程率一案,其实是谢徵一手操纵。”
“是谢徵?”罗淑仪虽然诧异,却并不惊奇,此事是太子的人设计,这样的起因,当初她也不是没有想过,如今朝堂上三足鼎立,对萧映使阴招的人,除了萧晔,便只有太子。
萧晔颔首,说道:“桓让说那天太子去侯府找谢徵,他是亲耳听到那两个人谈到此事的,他说弹劾程率的那本密奏,其实是谢徵呈上的,她原本可以将三哥扳倒,无奈谢贵嫔精明狡诈,助三哥躲过一劫。要不然,如今的三哥,想必已不在建康了。”
罗淑仪犹记得上回萧易夫险被萧道成举鼎砸死,还是谢徵为她求情,她方才逃过一劫,如今她对谢徵的偏见,倒不像从前那样了。
“由她去吧,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罗淑仪对此事避而不谈,只是叹了一声:“抽空去看看你妹妹吧。”
“是,儿臣告退,”萧晔这便离开,出了宫却并未去公主府,反倒直接回了王府。
彼时含章殿内,谢贵嫔坐在美人榻上,侧身倚着凭几,目光凌厉的看着站在跟前的何女史,口中只突出两字:“果真?”
何女史道:“奴婢亲耳听到的,千真万确。”
谢贵嫔目露凶光,气得胸口亦是此起彼伏,又不由自主的攥紧了拳头,半晌才恶狠狠的说道:“谢徵谢徵!又是谢徵!屡坏本宫好事不说,居然还敢设计本宫的儿子!本宫势要扒了她的皮!”
她说罢,拳头狠狠的砸在一旁的凭几上,一声闷响惊得何女史心头一颤,低头不敢言语。
已过午时,御史台诸位同僚皆已各自回家吃饭,唯独桓让,出了御史台的大门,却是不着急回侯府,反倒是急急忙忙的往武陵王府去了,他记着前几日被玉枝跟踪,至今还心有余悸,可谓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今日来此,便是绕到了东郊的水街,从武陵王府的后门进去的,一路寻到了萧晔的书房来。
萧晔得知他过来,首先是装模作样的关心了一番,“今日去御史台赴任,感觉如何?”
桓让恐被桓陵和谢徵怀疑,心想稍后还得急急忙忙回侯府吃饭,于是闲话少说,直言道:“殿下,下官今日来,是有要事禀报。”
见桓让这般匆忙,萧晔也知此事必然重要,于是赶忙询问:“是何要事?”
桓让喘了口气,道:“山阴县主谢徵,其实就是曾经因为通敌叛国,被处死的大司马谢昱!”
“你说什么?”萧晔心中一惊,听罢,当即就站起身了,满是不可置信的看着桓让,又追问了一遍:“你说……谢徵就是谢昱?”
“是!”桓让说得铿锵有力,又道:“昨晚,下官亲耳听到,她和大哥说,如若她当初放弃大司马的身份,便不会有如今的是非和恩怨,她还说,谢昱是谢昱,谢徵是谢徵。”
萧晔许久才缓过神来,他道:“怪不得,怪不得她长得那么像谢昱,原来她本就是谢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