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生日,腊尽春回,天气渐暖,方褪去冬衣。
邶美人一向喜欢弄些花花草草在屋中摆着,她闻知华林园的花开了大半,便携身边的女史江细珠,带着竹篮和剪刀过来裁花了。
不巧谢贵嫔也来了华林园,她本也一心想赏花,却见花圃中每一株花上都有一根剪断的枝桠,枝桠上无一例外都是个整整齐齐的切口。
这在常人看来,本不影响美观,偏偏谢贵嫔是个见不得瑕疵的人,她知有人裁了花,顿时冒了一肚子火,斥道:“是哪个手贱的狗东西把这花裁了!”
彼时邶美人还蹲在前面,握着剪刀正剪下一株山茶花,到这时尚且不知谢贵嫔过来,也并未听到谢贵嫔破口大骂。
直至谢贵嫔朝前走了几步,方才望见邶美人与江女史蹲在前面,主仆两人正背朝着她,她一时间也并未认出是何人。
“是谁在那儿!”谢贵嫔言语中带着恼怒。
邶美人回头看了一眼,见是谢贵嫔,心中大惊,连忙站起身来,而后向谢贵嫔跪地行礼,慌慌张张的说:“妾不知娘娘过来,妾该死。”
谢贵嫔望见她身旁的竹篮里放满了鲜嫩娇艳的花,自是气不打一处来,她摆着脸色,道:“这花开得好好儿的,你为何要将它们裁了?”
“回娘娘,妾裁花是想……”
不等邶美人解释,谢贵嫔便又抢过她的话,冷冰冰的问:“邶氏,你是哪儿的人?”
听谢贵嫔问起这个,邶美人愣了一下,回道:“妾是越州人氏。”
“越州邶氏?”谢贵嫔装模作样的思量了一番,而后就故意羞辱邶美人,说道:“本宫怎么从未听说过这个家族?”
可怜邶美人原本还以为谢贵嫔在关心她,听到这话才知,原来谢贵嫔根本就没安什么好心!
“妾出身小门小户,并非士族,也……也不算庶族……”邶美人吞吞吐吐的答完,谢贵嫔继而又问:“本宫听说,你原是前朝顺帝刘准的姬妾,可是真的?”
“是……”邶美人料到谢贵嫔定然又要以此来羞辱她,而后果然就听谢贵嫔冷笑一声,轻蔑说道:“你既是出身低贱,又是前朝余孽,这娇花,同你自然不般配的。”
谢贵嫔说着,这就拎起一旁的竹篮,毫不留情的将里头的花尽数倒在地上,而后伸手指了指长在夹缝中的青草,继而说道:“本宫看,那几株野草与你倒是相衬。”
邶美人低着头,不敢言语。
谢贵嫔而后又是一声冷笑,便踩在洒了满地的娇花上走了。
待谢贵嫔一行人走远了些,江女史忙站起身来,挽着邶美人的手臂,想将她扶起来,一面又安慰道:“谢贵嫔嘴毒心狠,她说的话,美人莫往心里去。”
邶美人却是跪着不起,她侧首望着夹缝中的野草,自言自语道:“她说的没错,像我这般低贱之人,只与野草般配。”
她说完,就爬向那几株野草,而后竟亲自用手去将野草给刨了出来,任凭江女史在旁相劝也不听。
邶美人捧着那几株野草,意有所指的说道:“那些花多娇弱,稍不留神就死了,野草却是不同的。”
谢贵嫔被邶美人败了兴致,便想离开华林园,回含章殿去,可才走出凤庄门,就见萧映找了过来。
萧映唤道:“母妃!适才儿臣去含章殿,听她们说,您在华林园赏花,儿臣便寻来了。”
往常萧映皆在早朝前后过来给谢贵嫔请安,可今日时辰都过了,他却来此,谢贵嫔就问:“这个时候过来,可是有什么事情?”
萧映撒娇似的,走来挽住谢贵嫔的手臂,说道:“母妃前几日叫儿臣派人盯着沈文和,儿臣今日便是来复命的。”
“哦?”谢贵嫔又来了兴致,就笑道:“说说看。”
“儿臣派出去的人说,这几日,总看见沈文和去永修县侯府上,与谢徵纠缠不休,至于老五那边,也没见他同沈文和来往,所以,儿臣便猜想,那沈文和与谢徵,二人只是私下来往颇多,并非老五与太子联手了。”
萧映有模有样的分析,谢贵嫔半信半疑,她的儿子,是什么样的头脑,她是再清楚不过了,他说萧晔并未与萧赜联手,他是想信却又不敢信。
她也不想一而再再而三的打击萧映的信心,于是笑道:“好,母妃知道了,乖儿子,你上式乾殿陪陪你父皇去。”
“是,儿臣这就去,”萧映行了礼,转身就走了。
自上回救驾有功,萧道成看萧映可是顺眼多了,虽说还是不放心交给他些重任,可至少也不厌恶他了,这路,总归是要一步一步走的。
“少言啊,派人去请义兴公主来一趟。”
“是。”
自萧道成称帝以来,萧易夫与谢贵嫔向来没什么来往,顶多就是见了面弯下腰来向她行个礼,回回见面要么是在哪个宴席上,要么就是在什么典礼上,两人倒是从未单独碰过面。
消息传到公主府,惊住了正吃晌饭的萧易夫,她一手端着牛肉羹,一手拿着调羹舀了一勺正往嘴里送,蔑笑道:“谢贵嫔?好端端的,她请本宫做甚?”
她可是记仇的人,到如今还记着谢贵嫔当初派厨娘用腐烂的尸心捉弄她的事。
刘女史站在旁边伺候着,摇了摇头,回道:“适才她宫里差人过来送的口信儿,也没说为的什么事,就说请公主去一趟含章殿。”
萧易夫将调羹丢在未喝完的羹汤里,一旁端着托盘的丫鬟急忙凑上来,低着头,弯着腰,只把托盘伸过去,萧易夫而后就将汤碗放在了托盘上。
“本宫倒要看看,她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萧易夫说罢,拿帕子擦了擦嘴,而后就起身往外走。
萧易夫赶到含章殿,就见谢贵嫔端坐在茶几前,正怡然自得的品茶,她于是欠身行了礼,直起身后便问:“贵嫔娘娘唤儿臣来,可是有什么事?”
谢贵嫔先指了指对面的软席,示意萧易夫坐下,而后才搭话:“倒也没什么事,就是想问问公主,同沈驸马感情如何?”
萧易夫坐下后,闻听此言,便冷笑了一声,说道:“儿臣与驸马感情甚笃,这与娘娘何干?”
她自恃萧道成偏爱,从不把谢贵嫔放在眼里,说话时也尽显锋芒。
谢贵嫔也亦是哂笑,“怎么无关?公主如今的驸马,曾经可是本宫的侄女婿。”
“那又如何?且不说您的侄女如今已不在人世,就算她还活着,也早被驸马休了,”萧易夫说至此,忽然嗤笑,讽刺道:“难不成,娘娘还想把她的尸骨挖出来,同驸马结个**?”
她说完,就肆无忌惮的放声大笑,谢贵嫔见她无礼,只在心里骂了两句,脸上却还是带着微微笑意的,她淡淡道:“公主难道没见过那位山阴县主,谢徵?”
一听谢徵,萧易夫顿时就变了幅脸色,她拉下脸来,活像个讨债鬼,好像谢贵嫔欠了她钱似的,“见过又如何?没见过又如何?”她说完,就端起茶盅,小口小口的抿了一下。
谢贵嫔嘲笑道:“看来公主还不知道,你的驸马这些日子,一直背着你在外头偷腥。”
“你说什么?”萧易夫果然怔住了,她转了转眼珠子,一想谢贵嫔适才提起谢徵,莫非……
她一脸的不可置信,也万不敢相信沈文和背着她与谢徵偷腥,换句话来说,沈文和偷谁都行,就是不能偷谢徵!
“你说的……可是谢徵?”萧易夫目光如炬,眸底忽然闪过一丝狠厉。
谢贵嫔捕捉到她眼神变化,心中丝丝窃喜油然而生,萧易夫不知道沈文和与谢徵来往密切,看来此事真的与萧晔和太子无关,果真只是那两个人自己私下走得近而已。
“公主真是天真,除了那个长得像他亡妻的人,驸马他还能痴恋谁?”谢贵嫔嘴角带笑,她将萧易夫一步一步的引入自己的圈套中,也无非就是想利用她对付沈文和与谢徵,能用脑子的,她绝不动手。
萧易夫果然气得脸色铁青,她也顾不得这是在谢贵嫔跟前,居然拍桌子甩起脸子来。
她拍案而起,一言不发的走了。
望见萧易夫走了,何女史轻唤谢贵嫔:“娘娘。”
谢贵嫔自鸣得意,笑道:“本宫收拾不了的人,自有人去收拾。”
玉枝脸上的伤已痊愈,却也诚如陶弘景所言,疤痕祛了,可脸颊上却留了一道长长的黑色印记。
她房中的镜子都被她自己撤了,就连进谢徵房中,也处处都避着镜子,谢徵每每见到她脸上的印子,都心疼不已。
谢徵所住的院子里,前面有一口水井,玉枝站在井前,将水桶抛下去,打了一桶水上来,却无意间借水中倒影看见自己的脸,她将水桶搁置在水井边沿,一手扶着,一手则是摸着脸颊。
彼时谢徵正好从房中出来,就望见了玉枝此举,谢徵站在门口,见玉枝蹙眉,她也蹙眉,见玉枝伤心,她也伤心。
当日派人刺杀沈文和的,究竟是何人,她是知道的,无非就是谢贵嫔与萧映母子,谢徵本就将谢贵嫔视作仇敌,经此一事,自是更想将她除之而后快了。
可恨她无力对付谢贵嫔,事到如今,恐怕还得再利用沈文和一次。
“玉枝!”谢徵轻轻一唤,玉枝一惊,就推翻了水桶,好在这水桶是往井里翻倒的,倒是没有沾湿玉枝的衣服。
“娘子,”玉枝朝谢徵走过来,谢徵亦朝她走近,她道:“你陪我去趟孔家茶舍吧,我有事约沈文和相见。”
玉枝没有第一时间点头,也没有答应,却是说道:“早晚凉,娘子披件衣服,”说完,就快步进屋,取了谢徵的披风来,叠了一道,而后挂在自己的手臂上,这才跟着谢徵出去。
二人赶到孔家茶舍,这个时候孔之是在茶舍的,他却不知谢徵来此,所以出来迎接便是茶舍内的小厮,小厮带二人入内,即刻就要去喊孔之来,谢徵却将他拉住,言道:“我来此喝喝茶,片刻就走,不必惊动你家主子。”
小厮点头答应,谢徵随后又道:“有件事情麻烦你。”
“县主您请说,”小厮跟着谢徵往里头走,谢徵走到楼梯口便停下了,同小厮说道:“有劳你去趟骠骑将军府传个话,请沈侍郎过来一趟,就说我有要事找他,但是,也不要惊动他父亲。”
小厮转了转眼珠子,似在思忖,随后便应道:“好嘞,您且上去等着,小人这就去请沈侍郎过来。”
沈文和正在书房练临摹的功夫,忽闻门房过来禀报,说:“郎君,外面有个小厮,自称是孔家茶舍的,说有位娘子请您过去喝茶。”
正练字的沈文和听闻是位娘子请他,拄着毛颖的手顿时就僵住了,“娘子?”
是哪位娘子?怕不是卢娘子知道了他的身份,便寻到这儿来了?
自上回一别,沈文和已隔数日没再去过城西,他已得知卢代辛怀有身孕,自是万不敢再与她玩下去了。
他如今就像是惊弓之鸟,道:“快……快叫他过来说话!”
小厮跟着门房走到沈文和的书房,此时的沈文和已然全无心思再练字,只坐在书案前忐忑的等着。
见小厮进来,他忙问:“你方才说,是哪位娘子请我?”
小厮在府门口原是怕说出谢徵请沈文和去茶舍,会惊动沈攸之,如今见着沈文和,便敢说出了,他回:“小人是奉山阴县主之命,过来请沈侍郎的。”
闻知是谢徵,而非卢代辛,沈文和总算是松了口气,满脸愁容转而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笑意,他又问:“她请我过去做甚?”
小厮说道:“小人只是来送口信儿的,哪知道山阴县主的心思,沈侍郎,你快些过去吧。”
“好,”沈文和披了剑衣服,这便跟随小厮过去了。
而此时萧易夫也火急火燎的杀到将军府来,沈文和走了约有一柱香的时辰,她便到这儿了,她气势汹汹的冲到沈文和的书房,又寻到沈文和的屋子,找了一圈却没见人,便大骂:“沈文和!你这个狗日的东西,你给本宫滚出来!滚出来!”
在场的丫鬟家仆都吓得敬而远之,萧易夫骂了十数句,依然不见沈文和,于是又折回到府门口,询问起门房来,她依然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沈文和呢!叫沈文和滚出来!”
门房吓得不轻,面面相觑,只答:“公……公主,郎君……郎君方才出去了,不在府上……”
萧易夫眉头一皱,“他躲哪儿去了!”
“说是……说是去孔家茶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