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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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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张作霖决计告别古老的北京,率部退回奉天的前夕,他把心爱的长子张学良唤到身边,习惯地叫了一声“小六子”,不无伤感地说:

“这次,咱爷们是败在蒋介石和日本人的夹击中,这口窝囊气到死我也咽不下去!我这个臭皮囊老了,很可能无力重整旗鼓,率部挥师入关了,只有靠小六子你给我出这口窝囊气了!”

时下的张学良,并不完全赞成父亲的这番话语,但他看看父亲那无限伤感的表情,作为孝子,又把到嘴边的话送回肚里,违心地点了点头。

张作霖似得到了某种慰藉和补偿。他沉吟片刻,突然把头一抬,分外郑重地问:

“小六子!你知道唐朝有个李世民吧?”

张学良闻声感到有些愕然,再一看父亲那严肃的表情,轻声地答说:

“知道!”

“你知道这位李世民多大岁数登基坐殿的吗?”

这下可把张学良给问住了!虽说他很早就知道李世民以弱冠之年随父李渊起事,打下天下,很年轻就当了皇帝,但具体是多大年纪,他的确不知道。

“你怎么连这样大的事都不清楚呢?”张作霖说罢伤心地叹了口气。

“父亲,”张学良愧疚地说,“原谅我无知,我回去一查历史就知道了。”

“不用去查历史了,他在二十八岁那年就当上了皇上。”

张学良深知父亲虽是草莽出身,却很想早日登上九五之尊的皇位。为此,他经常研究汉刘邦、唐李世民、明朱元璋等人的发家史,对他们起事中的一些重要战役和掌故如数家珍。对此,张学良的记忆总显得不如父亲。相反,他对华盛顿、林肯等人的历史却了如指掌,而且不需要特殊的用心,也永远忘不了。

“小六子,你今年多大岁数了?”

“再过几天——也就是六月四日,我就二十八岁了。”

“对!和李世民当皇上的时候一般大。”

张学良闻之又是一怔,他有些茫然地看着父亲那铁青的脸色,真猜不出父亲说这些话的真正用意。

“小六子,这些天来我想了许多,看来打天下的事和坐天下的事,我这个臭皮囊恐怕都不行了。”张作霖说罢异常伤情地叹了口气,旋即又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他憋了好一阵子没说话,突然像是下命令地严肃地说,“从现在起,你就要做当今的李世民!”

“不!我不做李世民。”张学良近似本能地反对着,当他看见张作霖就要暴怒的样子,又坚定地补充说,“父亲,你也不要做当今的李渊!”

“为什么?!为什么……”张作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他腾的一下站起来,活像是一头被困的野公牛,大声地吼叫着。

张学良很少看到父亲对自己发这样大的火。诚如他晚年所说:“我同父亲可以说有特别的父子关系。我生下来时父亲头一次打了个胜仗,换句话说:我父亲就是因为这个起来的。我父亲很喜欢我。”他为了不使就要退回关外的父亲过于伤心,没有说出自己的理由,并把头缓缓地垂到了胸前,做出一副认错的样子。

“没有大志的东西!”张作霖余怒未消地又大声质问,“你知道日本裕仁天皇今年多大岁数了吗?”

“知道。”张学良复又抬起头,“裕仁天皇和我同庚,二十八岁。”

“算你有记性,还知道日本的裕仁和你同庚。”张作霖操着恨铁不成钢的口气说罢,又喟叹不已地摇了摇头,“你若是我的儿子,那就应该立志当今天中国的裕仁天皇!”

“我不当!我不当……”张学良再次本能地反对着。

“为什么?!为什么……”张作霖又再次怒不可遏地大声质问着。

是啊!张学良为什么不做李世民,也不当今天中国的裕仁天皇呢?这要从张学良的思想成长过程去寻找原因。

张学良虽然生在草莽出身的大军阀、一代军政府首脑之家,但他的思想却远远超越了其父亲张作霖先做东北王、最终要当中国的皇上的境界。究其思想核心是爱国主义。用他最近在美国反复说的一句话来说:“我年轻时可以说是‘爱国狂’。”对此,他的原任机要秘书郭维城曾做如下论证:

他的思想的根源,是坚定彻底的爱国主义。这一思想的形成基本来自两个方面:一是中国传统的孔孟老庄的忠君体国,民为国本,和无我的思想、侠义的思想;一是西方民主主义的自由、平等、博爱的思想,和民有、民治、民享的思想。他承认“受西方教师与朋友的影响超过本国的师友。”

张学良的爱国思想,是以其民主主义思想为基础的。他把“以民意为准则”作为自己思想和行动的出发点。

另外,中国伟大的民主主义革命先驱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对张学良的爱国主义思想的形成,也起了很大的作用。张学良和孙中山先生曾有过一次间接交往和一次相见晤谈,为一般读者所鲜知。现简介如下:

一九二二年六月十六日,孙中山先生蒙难广州观音山,后避居上海。为了击溃暗中支持陈炯明发难的吴佩孚,他曾构想和相继败在直系手下的皖系段祺瑞、奉系张作霖,结成孙、段、张反直大三角联盟。其间,他意外地收到了张学良纵论天下的信牍,令他惊叹不已。当他获知张学良尚不满二十二岁的时候,他似乎看到了东北未来的希望。因此,他当即挥毫写了如下这封信:

汉卿仁兄惠鉴:

顷诵手书,借悉一切。所论奉省暂指冷静态度,以俟时机,实为特识。文顷致书尊公,述此后军事进行,宜由西南发难,据险与敌相持,使彼欲进不得,欲退不可。然后尊公以大兵直捣北京,略定津保,以覆其巢穴,绝其归路,敌必可灭,正与高明之见不谋而合。望力持定见,他日运筹决胜,可望预期也。韩芳辰君来,连日讨论,悉东三省整军经武,养锐待发,曷胜忻慰。兹特请汪精卫先来谒,一切代述。希赐接洽为荷。专复。

敬颂台绥

孙文九月二十二日

孙中山先生阅罢这封信后,大概想到了张学良是“胡帅”之贵公子,唯恐这种聪明用错地方,遂又当即写下了“天下为公”的横幅匾额,由亲赴关外的汪精卫和孙科面交张学良。

弱冠之年的张学良,收到一代革命宗师孙中山先生的墨宝,除去受宠若惊之外,一定会想到孙中山先生对自己的无限期望——一定要“天下为公”。不久前,年逾九十高龄的张学良回忆起孙中山先生——尤其是孙中山先生扶病北上,在天津病榻旁召见张学良的往事,他还真诚地说了下边这段话:

“我很佩服他。他有头脑,在病床上对我说:东北处于两个帝国主义中间,东北青年责任重大。”

孙中山先生在北京病逝之后,张学良自然清楚中国未来发展的趋势——以三民主义思想统一中国。加之,他清楚地认识到:“我自二十二岁领兵打仗一直打内战,所以我对内战厌恶到头了。一次我去河南,老百姓痛苦得不得了。我问老百姓,他们说儿子去当兵,到哪儿去了没人知道,没活劲儿了。自己打自己,只剩下老弱妇孺,我看了心痛极了。从那时起,我下了决心,一旦我能掌权决心要尽量避免无意义的战争。”因此,他断然对父亲说了这样两段掷地有声、史有所记的话:

“父亲!你让我做李世民,说明你这是旧脑袋。现在时代变了,不是封建时代了,中国不能再有皇帝了,我决不能当太子,你也决不能当皇上。”

“父亲!你让我当中国的裕仁天皇,你也错了,我也不可能学裕仁,日本有日本的国情,你也不要希望我学裕仁。我应该做一个为人民拥护的公仆。”

……

正当张学良陷入痛苦的凝思而无法解脱的时候,于凤至夫人由内室走了出来,她望着张学良那悲苦的表情,心中不禁一阵绞痛。她关切地说:

“小爷!不要生气了,这样会把身体搞坏的。”

张学良闻声转过身来,当他看见于凤至那双饱含泪水的眼睛,禁不住地叫了一声“大姐!”双手紧紧抱住了于凤至的身躯,泪水猝然冲开了闸门,无声地淌了下来……

于凤至从那颤抖不已的身躯知道,张学良正在向她倾泻憋闷多时的悲愤。待到她认为心爱的“小爷”渐渐平息了怒潮,方取出洁白的手帕,边揩去张学良满面泪痕边说:

“土肥原要你当满蒙皇帝的真实目的是什么呢?”

“从眼下说,利用皇帝这一钓饵,遏制我易帜,保住日本在满蒙的特殊权益;从长远看,他要我当日本人的儿皇帝,把满蒙变成日本帝国的殖民地。”

“你做得对,拒绝得好!”于凤至不无自豪地说罢,又有些担心地说,“土肥原是日本出了名的特务头子,他对今天的失败,会善罢甘休吗?”

“当然不会善罢甘休!”

“那……他又会玩什么新花招呢?”

“天晓得!”张学良鄙夷地笑了笑,“还是那句老话:以不变应万变!”

土肥原贤二低估了张学良的爱国心,在触了一个不小的霉头之后,遂又改弦易辙,支持林久治郎以杨代张的计划。他在积极扶植亲日元老派杨宇霆、常荫槐等人的同时,在暗地里利用一切卑鄙的手段,离间张学良和杨宇霆等人的关系,妄图在奉军中引起内讧,进而导致关东军出兵干涉,达到占领所谓满洲的目的。首先,土肥原贤二怀着报复的心理,精心策划了一场旨在倒张学良的舆论攻势。正如当事人记述的那样:

这时日本人在奉天所办的《满洲报》,突然想出一个举办一次东北民意测验的花样,将张学良、杨宇霆、张作相、万福麟、常荫槐等数十人列为一表,下面印有选票,要读者每日填写东三省军政长官一人及辽、吉、黑三省主席一人,剪下寄该报馆。杨宇霆利用这一机会,派人大量购买该报,将选票填上杨的名字,陆续寄给报馆,每日几达数千份之多。杨所以这样做,是为了要借此表示他是民意所归的人。事后,由杨府卖出的废报纸达数千斤之多,这一秘密始为外间所知晓。张学良知道这件事后,心情如何,是可以想见的。

其次,阻碍同南京政府合作,反对悬挂青天白日旗的杨宇霆等元老派们,人为地加剧了和张学良的矛盾,使得局面愈加紧张。杨宇霆“俨然以父执自居,同常荫槐勾结一起,拉拢文武官吏,多方阻挠张的政治主张,企图操纵整个东北政治。张学良先后要他接替吴俊升遗下的黑龙江军务督办,征求他担任吉林方面重任,他都表示不从,只是整日在小河沿杨公馆接纳各方面官僚政客,指手画脚,气焰逼人,大有‘今日天下舍我其谁’之概。一时奔走钻营的人士从之如云,小河沿杨府无形之中成了东北的政治中心。而且杨是日本士官出身,同日人一向有接触,此时更是信使往返不断,因而引起外间种种揣测,张学良自然也完全明白”。“杨宇霆此时,除军队未能如愿掌握外,在政治、交通各方面已获得颇大的伸展。他为了实现夺取东北政权的野心,处心积虑要将辽宁全省警察权掌握在手。”同时,妄图把张学良的亲信调离左右,逐步掌握东北的人事大权。“凡是当时新发表的县局长以上的官员,他都一律召见,优礼有加,进行拉拢,言语之间且流露出东北军政大计今后要靠他来决定的意思。这样,自然使张学良察觉到杨宇霆内心深处究竟是要做什么打算了。”

由于“张学良这时已染有嗜好,每次参议官会议开会,他都不能经常坐在会议席上,离开时均由杨宇霆担任主席。每当张学良随时下楼询问情况或有所主张之际,杨动辄加以制止,说:‘你不知道,你不要管。’此外,杨经常在背后对人说:‘他每天注射毒针甚多,将来必会自毙。’张对此岂能容忍!”

夫人于凤至也越来越焦虑不安了。每当张学良私议杨宇霆的时候,她依然是从好的方面予以解劝。正如她自己述说的那样:“他(张学良)从前方回来以后,我们两人几乎每天晚间都到杨督办公馆去,这不很明显嘛,同人家去联络感情呗!以后他又让我和杨的三姨太太拜干姐妹,他亲自给我写的兰谱,又备了一份厚礼,派人送去,这位杨三太太倒还愿意,可是她同杨督办一商量,却说不行,行辈不对(杨自居前辈,实际上是对张蔑视)。结果,只收一部分礼物,将兰谱和大部分礼物退回。你看,杨公馆的门槛有多高啊!”那天,她屈辱得暗自哭了一场。张学良获悉此事以后,生气地说:“你呀,烧香也得找对了庙门和菩萨,杨宇霆视我为掌上玩偶,他的妻妾会把你放在眼里?”

是夜,张学良再次陷入了痛苦之中。他由杨宇霆的举止,想到了自己境遇的危厄;由杨宇霆和日本人的关系,再次想到了东北向何处去的问题,东北易帜后的政局将会发生何等的变化呢?当他估计日本是否会出兵干涉的时候,他又想起了端纳的话语:“如今的日本……尚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而双十节的庆典和阅兵,就是这一见解最好的注脚。他望着愁眉难舒的夫人于凤至,一时想不出能说服她的理由。这时,他突然又想起了东北军撤离北京的前夕,吴俊升之子吴泰勋扶乩“大帅归矣”的往事,他灵机一动,商量地说:“大姐!我记得家乡有这样一句俗话,叫‘人的命由天定,胡思乱想不顶用。’在对待杨宇霆的事上,我们是否可以问天、听天的旨意,由天来安排呢?”

于凤至的思想中,存有很多的迷信色彩,十分相信“卜以决疑”的。加上今日她在杨府受辱,遂默然地赞许了。但是,当她想到自己和张学良均不长于扶乩一道,又为难地说:“不行!这样的机密大事,绝不能随便请人占卜决疑的,搞不好……”

“没关系,我们自己来扶乩问天。”张学良边说边取出一枚袁大头银元,“我想这块银元向高处掷三次,落地时,假如三次银元的袁大头都在上面,我们就决定把他们杀掉;否则,我们就不杀。我来掷,你来看,怎么样?”

于凤至稍许沉思了一会儿,有些慌乱地点了点头。

张学良当即将银元抛入空中,颇为迷信地微闭上了双眼,待到银元触地的清脆悦耳声消逝以后,他才小声地问:“大姐!结果怎样?”

“袁头在上面。”

张学良急忙睁开双眼,望着于凤至那苍白的面色,伸手接过银元,再次向空中抛去,一俟银元平稳落地以后,于凤至慌忙俯身拿起了这块银元,注目一看,愕然大惊。张学良虽说全然明白了,他依然在问:“又是袁头在上面,对吗?”

“对……”于凤至哆嗦地说完,颤抖地伸出了握着银元的右手。

张学良一把夺过了银元,蓦地掷向了空中。这时,于凤至的眼神似出现了幻影,她觉得这枚银元飘然而下的速度是那样的缓慢;可是落地后的响声又是那样的悦耳动听。她望着平稳地落在自己面前的银元,怎么也没有勇气去捡、去看……

“大姐!快拿起来看看吧。”张学良有些焦急地催促着。

“我、我……”于凤至的嘴巴有点不听使唤了,她依然是站在那里不动。

“怕什么,又不是让你动手杀他们!”张学良真的生气了,如不碍于所谓占卜的灵验,他早就跨前一步,哈腰拿起了那枚袁大头银元。

于凤至终于颤颤巍巍地俯下了身躯,那只哆嗦的右手尚未触到银元,她那昏花的双眼看见了鼓起的袁大头像,惊得“啊”了一声,遂又抽回了这只手。

“还是袁大头在上面吧?”

“嗯哪……”

“哈哈……”张学良猝然大声笑了起来,而且笑得时间又是那样的长,笑得神态又是那样的得意,充满着一种恐怖感。

于凤至突然想起了张学良不止一次说过的话语:“我在要杀人时,总是笑着的。”她倏地拾起袁大头银元,特别严肃地说:“这不可信,因为银元两面有轻有重,袁大头面轻,可能在上面。”

张学良终止了笑声,接过银元仔细地看了看,似觉得于凤至说得在理。他思索了一会儿,郑重其事地说:“既然你以为不可信,那么我现在重掷。要三次有字的面在上,我们就可以做最后的决定。仍然由我来掷,你来看。”

于凤至暗自想:“世上哪有这样巧的事情呢?果如斯,真可谓是天意难违了。”遂表示同意。

结果,张学良连续掷了三次银元,奇巧的是有字的又都在上面。他望着惶然无措的于凤至,淡然地笑着说:“大姐!我们可以下最后决心了吧?”

于凤至吓得面如土色,依然是下意识地摇着头。

“大姐!”张学良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你还记得郭松龄将军吧?”

“记得,记得……”于凤至忙又补充说,“我正因为记得他,才不同意你喋血袍泽!”

“不!”张学良极其痛苦地说罢,沉默良久,方低沉地说,“我和大姐想的完全不一样。我正因为想起了郭松龄将军,才更加坚定了杀杨宇霆和常荫槐的决心。”

于凤至惊得不知所措。

郭松龄,字茂辰,早年考入奉天陆军速成学堂,后加入同盟会。辛亥之役后考入北京陆军大学,毕业后任北京讲武堂教官。不久南下,和孙中山先生始有交往,愈加坚定用三民主义统一中国的决心。旋即离开广东,回奉天任讲武堂教官。当时,在讲武堂就学的张学良,对郭的品学极为佩服,二人遂成莫逆。对此,年过九十的张学良在美国曾说过这样的话:

“茂辰可以说是我的先生,他在讲武堂教过我,我们两人可以说是亦师亦友。……我父亲常骂我说:‘你对郭茂辰除了老婆不给他睡以外,你什么都可以给他。’”

由此,可见张学良和郭松龄的关系非同一般。但是,张学良为什么想到郭松龄以后,却下了杀杨宇霆等人的决心呢?对此,纽约《世界日报》采访了暮年的张学良,并做了如下的报道:

可是这位让张学良引为知己亲信的郭松龄,因为不齿杨宇霆政治作风,加上张作霖在民国十四年弃郭而发表杨宇霆出任江苏督办,以及张作霖手下将领久有“士官派”(杨)与“讲武堂派”(郭)之争等原因,在民国十四年(195)十一月和冯玉祥订定密约,倒戈张作霖,在滦州起兵,不到两个月,便为张作霖派兵讨平,郭松龄事败脱逃被捕,押赴沈阳途中被枪决。

这件事让张学良受到很深刺激,咆哮如雷的张作霖几乎要掏枪打死张学良。

张学良难受地回忆说:“其实茂辰要反的事,我老早就知道,我跟他那么亲,我怎么会不知道。”他说在事前他曾好好劝过郭松龄,不要做糊涂事。

民国十四年十月,浙江督办孙传芳联合地方驻军,假双十阅兵为名,集重兵分路向奉军进攻。张作霖部署兵力应战,并电召时在东京的郭松龄返国。郭本应受命统率京榆驻军应战。

“但是,”张学良说,“有一天,接到前方电话说是茂辰把部队给拉回来了。”

张学良一惊,想此事非同小可。“没有命令,他怎么把部队带回来呢?”

他立刻传令要郭军长部队原地停止。张作霖那时宣布张学良为第三方面军军团长,下辖八军、九军及郭松龄的第十军,准备入关沿津浦路南下迎战。

张学良立即动身去找郭松龄,“找了一夜,在一家小店找到正在休息的郭茂辰”。郭睁眼醒来见到张学良,大吃一惊。张学良看屋里还有其他军官,不方便说话,就和郭松龄到后院,两人坐着板凳深谈。

张学良跟郭松龄说:“我虽然是你的学生,但是在军队里,我是你的长官,你要服从命令。”张学良说,“我看你目前只有两条路好走,一个是服从命令,给我到直隶去作战”。“一个是你要决心这么做,你只有把我打死”。“院子里就我们两个人”,张学良把衣服撩开,说:“我身上没有带枪。你要有枪就开枪好了。”

郭松龄当时激动得泪如雨下,说:“我给你丢脸,只求速死。”张学良说:“不要担心,老帅那儿由我去说,你若要求死,死到前线去,给我争脸。”

郭松龄猛起身说:“好,我听你的命令。”一赌气,又把部队拉进关去。张学良说由于郭部来回频繁,对方还以为奉军在增缓兵力、加速备战。

但进关后的郭部仍于十一月二十二日在滦州起事,通电要张作霖下野,把政权交给张学良。郭松龄率领部分倒戈的东北军,沿北宁线向关外进军,和张作霖的部队发生多次交战。

张学良没有详述战事经过,但他说这事让他很难过,学到一个很大的教训。他说当初他早就知道郭有叛意,但他不愿意采取行动,原因是他担心人家会批评自己太狠:“连郭茂辰这么亲的人都容不下.将来谁敢跟我?”张学良说:“郭起事时间虽不长,但所造成东北军民生命财产的惨重损失,都是我一念之私,顾及自己名声所造成,若早先采取行动,战祸自然可免。”张学良谈到这里,神色语气沉重,显得自责甚深。

话锋转回来,张学良说到对杨宇霆与常荫槐果断采取行动的原因。他说如果迟疑不采取行动,等到事发后再兵戎相见,不知又会造成多少东北军民伤亡,他宁可让人责备他辣手处置老帅旧部,再也不愿见东北军民又起战端,所以断然采取行动。

……

于凤至久久未语。但是她想到杀多年的袍泽,又掀起了情感波涛,故而婉转地说:“先不忙于动手吧!如果你决心易帜的时候他再反对,我们再议好吗?”

张学良此刻的心情,也是非常不平静的。对于这种喋血亲友巩固政权之举,他也十分矛盾和苦恼。他们夫妻之间默然相对了好一阵子,他突然把头一昂,说:“我同意先不动手!但这种不死不活的政局必须打破。我决定年底前易帜,你不反对吧?”

于凤至深沉地点了点头。

事情就像是预先安排好了似的,室内的电话铃响了,张学电拿起了话机:“喂!你是谁啊?”

“我是端纳!今晚何成浚、何千里二位先生很有兴致,想在边业银行大楼打几圈麻将,现在是三缺一,你能来凑热闹吗?”

不同派系的政治家在一起玩牌,或者举行舞会,都是为着一定政治目的。张学良面对内外重压的局势,很想听听这些人的意见。时下,他既然决心易帜,也希望和蒋介石的特使何成浚通通气,故非常高兴地说:“请准备好牌具吧!我即刻就到。”

牌局设在边业银行的礼宾室里。一张铺有丝绒台布的八仙桌,四边放着紫檀木雕花太师椅。张学良坐在首席座位上,他对面的墙上挂着一面北洋政府的五色共和旗。今天打牌十分有趣,端纳和何成浚、何千里三家输,唯张学良一家赢。输家不仅不蹙眉运筹,反而谈兴愈浓。他们时而称道张学良的胆识,时而说几句欺软怕硬的日本人,但谈话的中心却是孙中山先生。张学良是个有心计的人,只附和牌友称颂孙中山先生的为人,以及三民主义的伟大。他连玩三把以后,又和了一副大满贯。对面的何成浚有意地说:“今晚汉卿的牌运极佳,我看是应了总理的一句名言。”

“请问是应了孙先生的哪句名言?”端纳操着生硬的华语笑着问。

“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何成浚庄重地背诵。

“我看啊,”何千里又有意补充说,“这句名言,形容汉卿一生的政治抱负也不为过。”

“我受之有愧!”张学良感慨系之地做了一番自我解剖,尤其说到外侮内逼,父仇未报,祖国南北尚未真正统一的时候声泪俱下。他蓦地推倒面前的麻将,起身肃立,宣誓般地说:“中山先生在天之灵,请相信我张学良吧,我决心做您的信徒,照您的教导行事!”

此刻,何成浚冲着身旁的随侍使了个眼色,只见这位亲信大步走到对面的墙下,纵身跳到椅子上,摘下那面五色共和旗;转眼又从怀中取出一面青天白日满地红旗挂上去。当他跳下地以后,何成浚、何千里、端纳都一齐鼓掌,向张学良表示祝贺。

张学良如梦方醒,明白了今晚打麻将的真实用意。同时,他也觉得此举恰到好处,是亮明易帜观点的最好的时机,遂以微笑鼓掌代答。

何成浚喜不自禁,先入为主地大声说:

“南北如今统一,汉卿功勋盖世。今晚,我就发电南京,向蒋主席报喜!”

蒋介石虽说如愿荣登国民政府主席的宝座,可日子依然是很不好过的。时人曾用了“危机四伏、大战在即”八个字来形容蒋介石的处境。下边,请看编遣会议中的勾心斗角吧!

蒋介石、冯玉祥、阎锡山、李宗仁等各怀心思,都期望在编遣会议上达到自己的目的。因而各方的意见有很大的距离,很快就形成了僵局。冯玉祥丘八出身,较之另外三位的城府较浅,索性撂挑子不干了。每次开会托病不出,私下密宣亲信将领鹿钟麟到南京,拟令其代理自己的军政部长,以便好借故离开南京。但因鹿钟麟是常务次长,按规定不能代理部务,冯玉祥也无可奈何。蒋介石虽然明知冯玉祥是托病,但因全局利益的需要,也曾两度偕宋美龄亲往探视慰问,以示关切。还有一次,冯玉祥正和部属密议政事,忽报孔祥熙来访,他匆忙倒在床上,盖上棉被,呻吟不止,搞得孔祥熙哭笑不得;再说桂系的李宗仁和白崇禧,他们和蒋介石的关系历来像是同床异梦的夫妻,各有各的打算。为此,蒋介石送给了白崇禧一个十分形象的绰号:再嫁的寡妇。加之去年逼蒋下野的恩怨,他们之间的矛盾已达表面化的程度。面对蒋介石和冯玉祥逐渐破裂的关系,李宗仁和白崇禧也于暗中积蓄力量,准备伺机举起反蒋的大旗;至于老谋深算的阎锡山嘛,他为了既得的利益,使出全身的解数,大耍两面派手法,向双方讨好,使蒋介石也不能倚重他的势力,达到逐次削藩的目的。总而言之一句话:编遣会议难以为继了。

蒋介石已经嗅到了战前的火药味了!他作为政治、军事上最大的赌徒,依然是梦想着胜利。换言之,编遣会议的削藩目的失败了,那就通过残酷的军事较量来实现。他首先考虑的是对手的军事实力。他的嫡系部队和桂系、晋军、西北军相比较是少数,加上编遣会议所暴露出来的利害关系,他难以达到利用一部,消灭另一部的目的。万一形成李宗仁、阎锡山、冯玉祥的军事联盟,蒋氏王朝的根基就要发生动摇了!他久久苦思,只有借助东北军一条路了!可这位少帅连易帜的决心都迟迟难下,会同意和他结盟反对李宗仁、阎锡山和冯玉祥吗?咳!看来只有去问上帝了。

是夜,宋美龄独自一人关在卧室里。想到圣诞节就要到了,蒋介石依旧不提洗礼入教的事,她感到很痛苦……

不知何时,蒋介石垂头丧气地走了进来,他一见埋在沙发中的宋美龄,知道夫人又在生气。就他的本性而言,早把给脸色看的夫人轰出了家门。但一想到她背后有强大的美国人,他的本性便向理智投了降,把怨怒二气藏在了心中。操着关切的口吻说:“夫人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说出来我好替夫人排遣。”

“说得好听!”宋美龄霍然站起,“你我结婚快一年了,可你答应加入基督教的事……”

“我绝不反悔!”蒋介石习惯地并拢双腿,信誓旦旦地说。

“那好,圣诞节就要到了,请按照教规选择时日,庄重地进行洗礼吧!”

“这……”

“还要再等一等,对吧?”宋美龄望着微然点首的蒋介石,“可美国人等不及了!人家说你早年和苏俄打得火热,至今还把儿子留在莫斯科大声喊叫**全世界……”

“这都是过去的事嘛!再说经国他……”蒋介石急得举措不定,“咳!这完全是俄国人有意做的文章嘛。”

“这说服不了美国人!”宋美龄把头一昂,“你一天不洗礼入教,人家就不愿把钱投到你的身上。”

蒋介石非常清楚美援的重要。然而,他也明白信仰好比是紧箍咒,一旦戴在头上就失去了行动的自由。他和宋美龄结婚之后,虽说向宋母公然宣称加入基督教,但至今未履行洗礼手续,其根由缘于此。时下,全国的政局朝着不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如果有了美国人做靠山,他就可以铤而走险,敢于接受李宗仁、阎锡山、冯玉祥的挑战。正当他欲要向宋美龄宣誓洗礼的时候,侍从送来了何成浚发来的电文,报告张学良已经决心易帜。他一改乞怜之色,洋洋自得地摇了摇手中的电文,说:“夫人!洗礼入教的事以后再议,我先去找岳军研究一下这份电文的处置。”

宋美龄望着得意离去的蒋介石的背影,气愤而又无奈地叹了口气。

蒋介石很快就从张学良易帜的喜悦中冷静下来,昔日那些担心的隐患又扑入心头。他一边踱步,一边蹙眉小声自语:“张学良易帜的结果是喜还是忧?甚至是喜忧参半呢?”

在蒋介石未来的棋盘上,张学良这颗棋子可是举足轻重的。张学良若真的臣服于他的麾下,这于他的军事实力无疑是一个极大的扩充。一旦阎锡山和冯玉祥在华北兴兵,都不能不考虑东北军猝然出兵入关;然而,张学良万一失败了呢?这后果又是明摆着的……如何保证张学良顺利完成易帜,这正是他急切要和谋士张群相商的。

张群不负蒋介石所望,很快扫去了布在蒋介石心头上的疑云,并议出了如下行之有效的计划:一、为了稳定张学良的易帜决心,以及易帜后臣服于蒋介石,南京国民政府任命张学良为东北边防总司令;二、蒋介石亲自派出高级代表,携带青天白日满地红旗帜、总理遗嘱赴奉天,举行隆重的易帜典礼;三、为巩固张学良易帜后的政权,设法制造矛盾,帮助张学良消灭身边的亲日势力。

蒋介石喜不自禁地微笑着,望着稳坐钓鱼台的张群,热情地说:

“岳军兄,你看谁能担此重任呢?”

张群懂得蒋介石的话意,� �一改平素那直言相陈的性格,故作谦虚地说:“像承办这样重大事件的人选,你心中早就选定了,何必再征询我的意见呢!”

“那好,我就说吧!”蒋介石有意沉吟了片刻,“我思之良久,承办这样重大事件的人选,非岳军兄莫属!”

“那我只好从命了!”张群欣然应允,但一想到此行责任重大,复又为难地说,“为了确保主席的宏图得以实现,我建议再增加两位德高望重的同志前往,遇事尚可临机协商、处置。”

“此话有理!”蒋介石微微地点了点头,“你看谁和你同行为好啊?”

“方成仁和吴铁城。”

“我看还可以增派一位元老李石曾,他和奉系的要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张群赞同地点了点头。

“岳军兄!”蒋介石格外深沉地说,“此行易帜不难,重要的是完成计划中的第三条:设法制造矛盾,帮助张学良消灭左右的亲日势力。”

正如蒋介石所估计的那样,张学良一如所诺,不顾日本的反对,排除了杨宇霆的干扰,一俟张群所率领的南京代表团抵达奉天以后,毅然决定于一九二八年十二月二十九日易帜。他双手接过青天白日旗,亲自率东北文武百官列队站在帅府门前,目视悬挂多年的红黄蓝白黑五色旗徐徐降下,又目送青天白日旗冉冉升起。为加强张学良的势力,张群私下会晤这位大权在握的少帅,几经密商,决定任命张作相为东北边防军驻吉副司令,万福麟为东北边防军驻黑副司令。张学良在就任东北边防军司令长官的典礼上,首次穿上定做的中山装,率部走到孙中山先生的遗像前,举起右手,在方本仁和刘光的监督下向总理遗像宣誓。在如此庄重的氛围中实现了东北与全国的统一。

就在这可纪念的日子里,令张群疑虑不安的是,他在日本士官学校的先后同学杨宇霆的脸上密布着一层浓云,没有一丝一毫喜庆的表示。是夜,张学良设宴庆祝易帜大典,这位杨宇霆又借口有事,偕同常荫槐中途退场。张群唯恐张学良的政权有变,连夜请何成浚、何千里等人到自己的下榻处密商对策。

何成浚先介绍说:杨宇霆坚持亲日的路线,曾数次阻止张学良易帜。据说在一次双方摊牌的会谈中,杨宇霆趾高气扬地对张学良说:“你走你的中央路线,我走我的日本路线,两宝总有一宝押中,不是很好吗?”张学良为之愕然,当即反问:“如果是你的那一宝押中了呢?”对此,杨宇霆瞠目不知所对。事后,他又对常荫槐等人愤愤地说:“小六子这个阿斗羽毛未丰,就想冲天,我看他能飞到哪里去?”

何千里接着又介绍说:杨宇霆为了发泄对张学良将军的不满,决定于明年元月七日为其父庆祝七十岁生日。他的法库同乡好友李友兰知道此举易遭人嫉,于杨不利,主动地对杨说:“老太爷办寿,可以回法库去办,你如同意,由我主持一切。”杨坚决不允,并发出狂言:“我要大张旗鼓地办,请全国各路诸侯来沈阳为父做寿,让这个阿斗看看,是谁的声望高!”何千里说罢,与何成浚都取出了应邀为杨的父亲祝寿的大红请柬。

何成浚又报告说:张学良原意让杨宇霆当黑龙江省主席,以为疏远之计,但杨宇霆拒绝,只好改换常荫槐主黑。此二人为加强自己力量,借设立“黑省山林警备队”之名,扩编数万部队。据说端纳细心查访,获悉杨宇霆向捷克订购了三万步枪。他将来往的电报,以及常荫槐自铁路收入中付款的凭据一并交给了张学良。

张群听后一怔,觉得这条消息非同寻常,他暗自沉思了片刻,严肃地问:“对此,张学良作何反应?”

“他当即找了杨宇霆,质问:咱们兵工厂不是有的是步枪吗?”何成浚答道。

“杨宇霆又是怎样回答的呢?”张群追问。

“他承认其事,并说:没有人家的好啊!”何成浚又答道。

张群感到张学良和杨宇霆的矛盾已经无法调和了。从某种意义上说,谁先下手谁就是胜利者。为了推动张学良下决心除掉杨宇霆,他们又把突破口选在了杨宇霆为其父办七十大寿这件事上……

杨宇霆的公馆,位于小河沿附近的青云寺胡同。为了借排排场场的祝寿活动发泄其野心,杨宇霆沿街巷张灯结彩,锣鼓喧天,真可谓是各路英雄好汉齐聚会。孙传芳、褚玉璞等前来祝寿不足为奇;令人注目的是,白崇禧的代表叶琪、唐生智的代表叶开鑫,以及前来庆典易帜的张群、李石曾、吴铁城、方本仁、何成浚、何千里等人也携带重礼凑热闹;至于辽宁、吉林、黑龙江、热河四省的文武百官几乎无一不到……这无疑在张学良愤激的心上又捅了一刀!

元月七日的上午,张学良刚刚用过早点,尚未更换礼服、准备贺礼,为杨宇霆的父亲祝寿去,副官谭海一步闯了进来,没头没脑地报告:“总司令!您再不发火啊,弟兄们就都造反了!”

“发生了什么事情?天塌不下来,慢慢说嘛。”张学良不慌不忙地说。

“您可真沉得住气!”接着,谭海讲了杨公馆贺客盈门,大元帅府无人问津,以及听来的有关杨宇霆、常荫槐图谋不轨,大有取张学良而代之的传闻。最后,他气愤地说:“人家都把屠刀架在了我们的脖子上,可总司令您哪,还说仇家是好人!”

张学良的内心何尝不矛盾、痛苦啊!但真的要动手除掉杨宇霆、常荫槐这些父执辈的老将,决心也不是那么好下的。况且,他还有一位善良的夫人于凤至扯后腿呢!他作为政治家,懂得这种事不能扩散,万一传到杨宇霆和常荫槐这些人的耳朵里,事情就要起变化。所以他极其严厉地说:

“传我的命令:再有议论此事者,杀无赦!”

谭海完全惊呆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张学良趋近一步,语意双关地说:“告诉弟兄们,从现在起,你们只听从我的命令。下去吧!”

谭海若有所思地想了想,转身退下。少顷,他又匆忙走进来报告:“总司令!辅帅到。”

所谓辅帅,就是张学良的老把叔张作相。他对张作霖最忠,对张学良最诚,毫无权欲,只想辅佐张学良承继大业,对得起死去的盟兄张作霖。今天,令张学良起疑的是,老把叔理应去杨公馆祝寿,为何到此看我呢?难道有什么机密大事相告?他匆忙换好礼服,和于凤至一起迎出楼门,一人挽着张作相一只胳膊,格外亲热地搀进客厅。于凤至敬献上香茗以后,张学良谦恭地说:

“辅帅莅临,一定有大事指教侄儿。”

“汉卿啊!”张作相唏嘘长叹了一声,旋即讲出他和常荫槐等人一起去杨公馆拜寿,杨宇霆在闲谈之中直呼张学良的乳名小六子,并恶意中伤,称之为阿斗。更有甚者,高谈东北前途,实堪忧虑。他再次愤慨地叹了口气:“司马昭之心哟——路人皆知!他邻葛的用意,还不清清楚楚吗?”

东北的高级将领,无人不晓张学良重礼仪,彼此的称谓是很有说道的。张学良称于凤至夫人为“大姐”,于夫人称他为“小爷”。他要求部属只称他不同时期的职务;而父执辈的重臣叫他汉卿,直呼乳名“小六子”的只张作霖一人,其他人谁也不敢。今天,杨宇霆不仅当众叫他“小六子”,而且还以“阿斗”视之,他怎能不顿生怒火呢!然而,半年多以来,他已经由火气鼎盛的青年将军,磨炼成一位善于控制情感的政治家了。他清楚地知道,时下的主要矛盾,不是称谓这类的小事,而是有没有人和杨宇霆呼应,甚至兴风作浪。他低沉地问:“常荫槐这些人,当时又作何表现呢?”

“他毫无顾忌地说:依我之见,咱们明天都捧邻葛吧!”张作相扫了一眼张学良那震怒不已的表情,“我听后大惊,应付了几句,就驱车赶到你这儿来了。”

张学良习惯地背剪起双手,眉宇紧蹙地凝视前方,许久没有说一句话。

张作相毕竟是戎马半生的人啦,他走到张学良的面前,小声且又严肃地说:“汉卿!在王冠与皇位面前是不讲友情的。俗话说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张学良只是深沉地点了点头。

面对这严酷的现实,于凤至那颗善良的心犹如捅了一刀子,自知其痛,而没有解决的办法。这时,院外传来了春节前夕孩子们放鞭炮的响声,她下意识地想到了杨公馆祝寿的热闹场面,她犹豫不决地问:“小爷!我们还去杨府拜寿吗?”

“要去!”张学良那阴霾的脸上突然闪现出了冷漠的笑意,“而且还要备一份厚礼!”

张学良为探明虚实,偕夫人于凤至来到杨公馆拜寿。正如当事人记述的那样:“小河沿车水马龙,盛况为沈阳向所未有。蒋介石、白崇禧、阎锡山以及广东、四川等地方实力派系都派有代表来沈祝贺。日本政界要人亦派有代表前来。东北地方官吏更不消说了。庆寿之日,张学良前往祝寿,杨以普通礼节相待,与一般宾客无异。不仅杨之一举一动傲然以东北第一领袖自居,来自全国各地的贺客,对杨亦恭维备至,谀杨是东北众望所归的人物。张目睹这些情景,岂所能堪?当日观剧席上,张始终以手支颐,若有所思,其心情之苦闷,可想而知。”或许是触景生情的缘故吧,他再次想起了林权助男爵说的这段话:“今天的东北实际情况,同我们日本当年幕府时期德川家康时代很相似。”事后,他曾向友人讲了下面这段话:“当时我也参加了祝寿,不断在想,假如杨、常取我而代之,可以兵不血刃掌握东北政权,莫非林权助说的就是这种情景吗?我应该怎样来自处呢!我是等待如秀吉之子那样为德川所杀呢,还是先把他除掉?……”

还是在这一天——一月七日,张群等人又赶往大帅府,历经一番谋划,正式成立东北政务委员会,把张学良推上了主席的宝座。但这并没有给张学良带来丝毫的欢欣。除去杨宇霆、常荫槐等人觊觎他手中的军政大权而外,日本也不甘心阻止“易帜”的失败,以强硬的外交手段,要张学良承担其父时代签署的一切密约,尤其是由杨宇霆私自秘密签署的所谓修建满蒙新五路的要求。对此,张学良大伤脑筋。翌日深夜,端纳悄悄地走进大帅府,诡秘地问:“汉卿!听说町野武马顾问到了奉天,他来拜会过你吗?”

张学良忧心忡忡地摇了摇头。

“他在杨公馆可是整整地呆了一天啦,这你都清楚吧?”

张学良分外沉重地点了点头。

“你晓得町野顾问此行的目的吗?”

“估计是为满蒙新五条路线的修建而来。”

“像这样重大的外交问题,谁授权杨宇霆代表贵国政府和町野谈判的?”

张学良显然估计到了什么,他没有详加说明,只是沉重地摇了摇头。

“据我所知,他满口答应了町野的要求。”端纳望着沉默不语的张学良,愤慨地质问,“他为何敢于如此公然越权行事?”

张学良对端纳的所谓忠诚感到欣慰,遗憾的是他并不知道端纳连连告密的目的。数年之后,台岛的历史小说大家高扬先生曾经撰文披露:“端纳告密的原因有二:一则他在职务上应忠于张学良;二则端纳虽为澳洲人,但为英国的高级情报人员,而英国与日本的在华利益,一向是冲突的,杨宇霆走日本路线,于英国不利,所以端纳必须跟他作对。”张学良获此消息以后,暗自愤然地说:“这是在明目张胆地夺外事大权,我就不信你有这样大的能量!”

元月十日上午,町野武马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大帅府,先入为主地说:“汉卿!邻葛已经同意履行建设满蒙新五路的许诺,你的意见呢?”

张学良听罢火气不打一处来,为了给这位盛气凌人的町野武马一点颜色看看,他神态严肃地站起身来,背剪着手,颇有风度地踱着方步,许久没有回答町野武马的问话。

“汉卿!”町野武马不知其故,有点沉不住气了,“你有什么为难之处吗?”

“没有!”张学良猝然驻步,又加重口气地补充说,“一点也没有!”

“那你……”

“我不明白,你町野顾问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问话。”张学良瞥了一眼惊得瞠目结舌的町野武马,“你是一位老外交家了,应当清楚寻常的外交手续吧?”

町野武马误以为张学良在挑他的礼——为何不先来拜访他,便佯作笑态地说:“汉卿!原来这件事情是邻葛经手办的,我想先探问一下他的态度,也就明白了你的意向。”

“你全然想错了!在这件事上,他不能代表我,而我也无权和你谈判。”张学良大义凛然地说。

“那……”町野武马很快从惊恐中醒来,“请直言相告:我的谈判对手是谁?”

“南京国民政府!”

“啊?!……”

“请看这份国府的文告!”张学良转身取来备好的文件,“上边写得清楚,中央主持外事,一切协定合同,非有国府参加,不能生效。我已宣布易帜,无权和贵国洽谈这类大事了。”

町野武马气得鼓鼓的,歇斯底里地说了一句:“我找邻葛去!”转身拂袖而去。

当日下午,杨宇霆和常荫槐相偕来见张学良,不仅为修建所谓满蒙新五路一事兴师问罪,而且还强硬地提出成立东北铁路督办公署,以常荫槐为督办。张学良当即表示,目前东北甫经安定,涉及外交之事应该慎重考虑,不能草率行事,须从长计议。杨、常则坚持即刻决定,并取出已经写好的便条,要张签字。张最后推托说现在已经到晚饭时间,容待饭后再作决定,并留杨、常晚餐。杨表示临来之际,已告家人回去用饭,还是回去吃了再来。于是杨、常相率辞去。张学良痴痴地伫立室中,久久不语,待他猝然大笑过后,遂命谭海找来了亲信高纪毅、王以哲、刘多荃,首次公开提出了处决杨、常的想法。谭海等人早就气得跃跃欲试了,因而一拍即合。其中高纪毅说:“杀人的事,说办就办,说办不办,必有后患。”因此更加坚定了张学良的决心。他当即果断地命令:“就定在今天晚上。下边,再研究一下具体的措施,以及善后事宜的处理。”

关于处决杨宇霆和常荫槐的过程,历来有各种传说。现摘录当事人高纪毅有关的回忆,以代拙笔:

他们走后,张立刻用电话召我进府,这时已是下午五点半钟。我进府立被张召入内室,他从容不迫地向我说:“杨宇霆、常荫槐二人欺我太甚,他们想尽办法,阻挠全国统一,今天又来强迫我成立东北铁路督办公署,并要发表常荫槐为铁路督办,说是为的能管理中东铁路。事关同苏联的外交问题,这事要办也应该请示南京,从长计议。但他们要我立刻签字发表,太不成话了。现在他们正在回去吃饭,少刻就会回来。我给你命令,立刻将他二人处死,你率领卫士去执行好了。”我接受命令后,请示应在何处执行。张指示说,就在老虎厅内执行,并以轻松的语气嘱咐我说:“你可要小心,他们二人身边都带有手枪的。”我于是配备六名卫士,由我同张的侍卫副官谭海率领,另由刘多荃担任府内外警卫任务,只许人进来,不许人出去(刘当时仅知将有大事,但并不知要处死杨、常)。一切布置完毕,经过两个多小时,杨、常来到,径入老虎厅就座。我同谭海率领六名卫士持手枪进入老虎厅,立刻对杨、常宣布:“奉长官命令,你们两人阻挠国家统一,着将二位处死,即刻执行。”杨、常闻言,顿时木然,脸色惨白,一句话也没说出,当即由六名卫士分为两组执行。杨、常二人分别被两名卫士按住,一名卫士开枪,结果了性命,当夜陈尸老虎厅。

张学良接着指示处理善后步骤,一面连夜以长途电话指示驻天津代表胡若愚,要他立刻向南京蒋介石报告处死杨、常的原因和经过,一面用文字写成军法会审形式,罪名是“妨碍统一,阻挠新政”,检察官由我署名。我率人彻夜工作,通宵未眠。翌晨天还未明,张召集张作相、翟文进、王树翰、臧式毅、郑谦,孙传芳等东北保安委员会委员进府,宣布此事经过。这些人乍闻之下,惊愕万状,面面相觑。同时张又嘱郑谦在另室草拟电报,正式报告南京,并昭告东北各县市。郑谦是杨宇霆的亲信,提起笔来只是摇头沉吟,一个字也写不出来。过了片刻,他将笔丢下,起身要走。我严肃地警告他说:“从现在起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能离开。”他只得重又坐下,呆然不动,但仍未动笔。最后还是改由刘鸣九执笔,将电报稿拟好。这时始将杨、常尸体从老虎厅用地毯包裹抬出,用汽车送南关风雨台姜庙(杨宇霆为纪念姜登选修的庙)装棺,听由他们家人亲友吊祭。杨、常被杀的消息传出以后,顿时震动了沈阳全城……

与此同时,张学良为慑服杨宇霆的派系势力,运用恩威并济的策略,除优抚家属之外,还亲自写了一副挽联:“讵目西蜀偏安,总为幼常挥痛泪;凄绝东山霖雨,终怜管叔误流言。”上联比之于诸葛亮挥泪斩马谡,下联引用周公旦诛叔之典故,借以表达其复杂的情感。

翌日,张学良领衔发表了震惊中外的通电,全文如下:

统一告成,建设开始,凡我同志,正宜和衷共济,协力图功。学良受事以来,对于先人旧有僚佐,无不推心置腹,虚衷延纳,其中尤以东三省兵工厂督办杨宇霆,黑龙江省长常荫槐二人,共事最久,倚畀尤殷。乃杨常朋比,操纵把持,致使一切政务,受其牵掣,各事无从进行,胪其罪状,厥有数端:溯自民国十三年后屡次战祸,均由彼二人怂恿播弄而成,迹其阴谋私计,世或未知,自我先大元帅佳电息争,倡导和平,信使往来,南北协洽,独彼二人迟回观望,阴事阻挠,近如滦东五县,不肯交还,其阻挠者一;平奉车辆,学良已商允交还,唯彼二人从中作梗,擅不放行,坐使中外人士,咸受苦痛,而车辆废置破坏,公私损失,何可纪极,其阻挠者二;滦东撤兵,顺应世局,正谐人心,而杨常坚持异议,其阻挠者三。以上三端,学良曾再三婉商之;请友人劝导之;用命令申斥之,而彼二人概置不理,使中外人士,对于我方不怀好感。现远因则酿成战祸之罪魁;现近因则破坏和平之祸首,论其罪状,不独害我东省,实更害我中华。学良夙夜竟惕,和冀奠我三省于磐石之安,勿令再有军事行动,谋工商之发达,谋中外居之幸福,使吾乡父老子弟,安居乐业,耿耿之诚,可质天日。乃彼二人包藏祸心,事事阴图破坏,处处竭力把持,以兵工厂及交通事业为个人私利之渊薮,把持收入,不解省库,且向省府逼索巨款;其动用款项有案可稽者,已达现洋二万万余元,既无长官批示,亦无部认核销,一手遮天,多入私囊。任用多其亲属,政府归其操纵,出其门者,每予袒庇,非其私党务以摧残,前如王永江之被摈,郭松龄之激变,果谁为之?近如金融之扰乱,战争之延常,又谁致之?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吾东省人皆知之,而世人或未尽知也。学良黍膺疆寄,畀以重任,待以腹心,诚欲化彼贪顽,共循轨道,同人等念其多年共事,曲予包容,不谓彼辈奸险性成,日甚一日,近更暗结党徒,图危国家,言念及此,曷胜隐痛,学良与同人等再四筹商,佥谓非去此二人,东省大局,非徒无建设之望,且将有变乱之萌。大义灭亲,何况交友?毒蛇螫手,壮夫断腕,学良等不敢违弃公谊,徒顾私情。当于真(十一)日召集会议,并邀彼二人列席,当众按状拷问,皆已俯首服罪,询谋佥同,即时宣布罪状,按法执行。国家自有定律,非同人等所能轻重,所冀海内明达洞察内情,共明真相,特电奉闻。

张学良、张作相、万福麟、张景惠、翟文选、刘尚清、刘哲、莫德惠、王树翰、沈鸿烈、汤玉麟、袁金铠。

至此,张学良完成了巩固东北政权的大事。也成功地度过了“蒋张初识”的阶段。(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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