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如意进宫进得不是时候。
小皇帝为了沐浴, 去了汤泉别宫,晚上怕是回不来了。
“王爷,天色不早了, 要不, 今晚,您就歇在宫里吧?”一直在御前伺候的内侍监长河, 不知为何, 没有跟着御驾一同前往汤泉别宫,他见了穆如意,丝毫没有露出诧异的神情,还乐呵呵地劝,“陛下走之前还念叨您呢, 说今夜您要是来了, 不如在宫里住下,明早陛下回宫, 也能头一个觐见。”
穆如意想了想, 颔首应允:“那就有劳公公带路了。”
穆如意从小在宫里生活, 穆如归登基后, 更是作为当今的陛下, 也就是曾经的小太子的玩伴,久居皇城。
可以说,他对皇城的熟悉程度,不比城内的任何一个人低。
三河带穆如意去的, 并不是陛下曾经住过的宫殿, 而是海妃昔日的寝殿。
“陛下小时候常来这儿玩耍,所以时常提醒奴才们来打扫。”长河没有跟着穆如意一同进殿,离去前, 点了这么一句,“陛下用心呢。”
穆如意颔首示意自己明白,等太监们离去后,望着寝殿内葳蕤的灯火,哑然失笑。
母妃曾经住过的寝殿,于他而言,并不是什么好地方。
或者说,自从有记忆起,穆如意身边就充斥着勾心斗角,这种情况到他被曾经的梁王发现,并推上夺嫡的旋涡后,打到了顶峰。
穆如意小时候,不仅一次问过海妃,为何父皇要这般对待他。
看似恩赏,实则……将他推上了绝路。
而今,穆昭雪留下随侍的内侍监,特意将他带到此处来,想必,是为了提醒他。
提醒什么呢?
天威浩荡,就算他们曾经亲密如兄弟,此刻也是君臣。
穆如意缓缓踱进殿内,心里生出些无奈来。
穆昭雪才多大啊?
心思竟深沉到了如此地步,实在是……实在是让人心疼。
远在汤泉别宫的穆昭雪不知穆如意心中所想,正气哼哼地泡着汤。
随侍在他身边的,都是别宫的宫人,各个大气也不敢出,全部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等着小皇帝的吩咐。
小皇帝什么也不想吩咐,他一想到穆如意,就生气。
抛却皇室的身份,他们也是兄弟啊。
兄长不应该让着弟弟,怎么能让弟弟先低头呢?
穆昭雪就是气不过,才将三河留下来,等着穆如意进宫的。
但事已至此,他又有些后悔。
穆如意曾经经历过的宫变,夏朝生都一五一十地讲给他听。穆昭雪知道那座寝殿对兄长的意义,才会想到要兄长进殿“反思”。
可……这法子太重了些。
杀人诛心,他不该这样的。
他的父皇和父后关系亲密,信奉一生一世一双人,可穆如意的父皇……
穆昭雪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
他在兄长面前,还是有一些些少年心性,心里觉得不是滋味,人也就懒得继续泡汤,在下人们的惊呼声里,急匆匆地起身:“来人,更衣,朕要回宫。”
于是乎,安安稳稳歇下的穆如意刚闭上眼睛,就迎来了跑得满头是汗的穆昭雪。
穆昭雪的发梢还没干,一路走,一路噼里啪啦地滴水。
穆如意披着寝衣,单膝跪在地上:“恭迎陛下回宫。”
大梁年轻的十一王爷跪在一片温暖的灯火里,温润如玉,俊朗无双。
穆昭雪眯着眼睛瞧了会儿,见穆如意面上没有任何的不满,心下松了一口气,转身唤三河:“去备些酒菜来,我要与兄长说说话。”
三河应声退下,很快就有人送上了酒菜。
穆如意等宫人们都退下后,才取了帕子,替穆昭雪擦拭披散的长发:“陛下怎么连夜回来了?”
穆昭雪捏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不愿承认自己是后悔了将穆如意安排在海妃曾经住过的寝殿的命令,只闷闷道:“政事繁忙,还是在皇城中安心。”
“四海清平,陛下不必过于劳心。”穆如意微笑着掬起小皇帝的头发,轻柔地擦拭,“保重龙体为上。”
穆昭雪低低地“嗯”了一声,似是有些疲倦,并没有再言,而是等穆如意也坐了下后,才郁闷地问:“兄长,你觉得我和我父皇比起来……”
他话未说完,就演变成了沉沉的叹息。
穆昭雪想问的,是自己究竟能不能守住父皇留下的江山,但他转念一想,兄长说得没错——四海清平,国泰民安,他这个皇帝,当得并不艰难。
所以他想问的问题,没了意义。
穆如意垂下眼帘,敛去眼底的笑意。
他知道小皇帝想要问什么。无非是把自己和太上皇作对比,心中生出失落以及无奈罢了。
但穆如意从不觉得穆昭雪不好。
年少继位,穆昭雪已经比任何一个人想象的,做得都要好了,连朝中那些最古板的朝臣,都不再将他当做孩童看待。
想必那两位殿下,也是极放心穆昭雪,才会做出隐退江湖的选择。
“兄长,你说父后现在会在哪里?”穆昭雪没指望从穆如意的嘴里听到什么有建设性的回答,喃喃自语,“不知道父后什么时候才会给我写回信。”
穆昭雪的信,都是穆如归回的,这件事,皇城内众人皆有耳闻。
穆如意情不自禁地勾起唇角,笑着安慰:“陛下不必忧心,两位殿下对您的关心,都是一样的。”
“才不一样呢。”穆昭雪愤愤地扒拉着米饭,“爹……咳咳……我是说父皇。”
他板起小脸,严肃道:“父皇不喜欢我。”
穆如意没料到穆昭雪会这么说,微微一怔。
“父皇总嫌我烦,只要我在父后身边,他就板着脸,还背着父后,偷偷地瞪我。”小皇帝打开了话匣子,一个没注意,就把心里话说了出来,“他不喜欢我,我其实都知道,可我……可我喜欢父后啊。”
也只有在想到父皇和父后的时候,穆昭雪的神情,隐隐像个半大的少年。
穆如意心里一软,伸手试探地揉了揉小皇帝的脑袋:“陛下,两位殿下对您,或许不太一样,但您要相信,他们真的都很关心您……真的。”
穆如意怕穆昭雪不信,压低声音,轻声回忆:“陛下小时候生病,臣在宫中陪侍左右,见过太上皇担忧的模样。臣从那时起,便深知陛下得两位殿下的爱护了。”
温热的嗓音如潺潺流水,滋润着穆昭雪委屈巴巴的心田。
他眼底冒起了小小的火光,迟疑道:“此言当真?”
穆如意收回了搁在穆昭雪头顶的手,温言:“当真,臣……不会欺骗陛下。”
小皇帝的神情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甚至叼着筷子,嘿嘿地笑了两声。
穆如意的心愈发柔软,觉得自己瞧见了穆昭雪不为人知的一面。
一顿饭用完,二人之间若有似无的嫌隙消散殆尽。
穆昭雪揣着手,在殿内溜达了两圈,还在一个角落里,翻出了落灰的毛笔。
“朕记得小时候,父皇对我甚是严厉,每日课业若是做不好,就算下了太学,也是要被罚抄诗文的……那时候多是兄长帮我。”穆昭雪怀念地将毛笔收进袖笼,眼前无端出现了穆如意的身影。
那时的穆如意不比他现在大上几岁,却已经知道要照顾幼弟了。
即使这个“幼弟”是未来大梁的帝王,他也老老实实地帮着罚抄诗文。
几遍,几十遍……
穆如意都记不清了,穆昭雪却还记得,当初兄长帮自己抄的,是哪几篇诗文。
“因为父皇都能看出来。”他哂笑着垂下头,“父皇什么都知道。”
眼见小皇帝又要失落,穆如意连忙转移话题:“时辰不早了,陛下不回宫歇息吗?”
穆昭雪果然去看窗外的天空,然后问窗外候着的内侍监:“什么时辰了?”
内侍监低声报了个时辰。
穆昭雪意犹未尽地走到殿外:“回长生殿吧。”
穆如意在殿前恭送小皇帝离去,紧绷的心弦慢慢松弛下来,但还不等他松一口气,穆昭雪又竟然独自跑了回来。
少年的身形还没抽条,青涩的面容上浮现着一层可疑的红晕。
他双手背在身后,仰着脖子轻咳:“朕让你住在这里……”
“臣……明白。”穆如意温和地颔首,“陛下的意思,臣都明白。”
可是穆如意明白,穆昭雪反而恼了:“朕的意思?你倒是说说,朕是个什么意思?”
穆如意顿了顿:“臣……”
“朕没那个意思!”穆昭雪不等他说完,直截了当道,“朕在宫里,没什么信任的人,唯有兄长你……还算是亲近。”
这么几句话,就已经让穆昭雪面红耳赤了。
穆如意的心微微一跳,重新跪在地上,无声的叹息里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陛下所言,臣谨记在心,此生不敢忘。”
穆昭雪轻哼着转身:“谅你也不敢忘。”
于是兄弟俩之间小小的风波,终于在浓稠的夜色里,划上了句号。
当然了,朝臣们,乃至宫中的大部分宫人,都没察觉到他俩曾经闹过别扭,就连秦轩朗日后听了三河的嘀咕,都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写信告知两位在外云游的殿下。
……这不就是俩别扭的小孩儿斗嘴吗?
秦轩朗左思右想,还是把这次争吵写进了信里。
谁叫他是史上第一忠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