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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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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銮殿前发生的事,并没有传出高耸的宫墙。

身在侯府的夏朝生自睁眼起,喝了五六种药,又被宫里来的太医压在榻上扎了几个时辰的针,终于忍不住,说要起来走走。

夏花与秋蝉如临大敌,一人扶着他的一条胳膊,恨不能将侯府铺满软垫,让他在上面爬。

“真的没事。”夏朝生无奈地摇头,“你们这样,我永远也好不了。”

“小侯爷,快‘呸’三声!”秋蝉惊恐地望着他,“不能说这么晦气的话!”

“我说的是实话。”

“实话也要呸!”

“秋蝉……”

“小侯爷,您瞧瞧您的脸。”秋蝉见他不听劝,直接从袖笼中摸出一面圆镜,“一点血色都没有!……夫人每次来看您,出门都要哭一场。您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夫人着想啊!”

夏朝生到嘴的反驳在想到裴夫人的泪后,咽了回去。

他叹了口气,目光落在铜镜上。

在床上躺了多日,他一直忘了看一看自己年轻时候的脸。

从前穆如期总是说,他的眼睛好看。

夏朝生有一双狭长妩媚的狐狸眼。

清河裴氏,多出美人。

裴夫人年轻时,曾被誉为上京一丽,容色倾城,举世无双,而夏朝生是她的亲生儿子,又能差到哪里去?

只不过,他是男子,又贵为镇国侯府的小侯爷,美得再怎么肆意张扬,也无人敢置喙他的容颜。

唯有穆如期。

夏朝生想起当初穆如期看他第一眼,就哭着要梁王指他做伴读的场面,冷笑出声。

他早该想到,穆如期看中的只有他这张脸罢。

不,准确来说,只有这双眼睛。

这双眼睛很像……

“小侯爷?”秋蝉见夏朝生盯着镜子发呆,吓了一跳,以为他因病重憔悴而心生苦闷,连忙望向夏花,寄希望于夏花能转移自家主子的注意力,却见夏花望着窗户,神游天外,不由诧异道,“你想什么呢?”

夏花回过神,先将夏朝生扶到床边,再跪在榻前,犹豫道:“小侯爷……”

夏朝生端起茶碗,润了润嗓子:“但说无妨。”

夏花咬了咬唇,在秋蝉担忧的目光里,硬着头皮问:“小侯爷,听说,金吾卫昨日一直在侯府前徘徊。”

“是吗?”夏朝生微怔,继而失笑,“你们扶我去瞧瞧吧。”

大梁的金吾卫只听从历代帝王和太子的命令。

侯府前的金吾卫是谁的手笔呢?

若是梁王,那么说明,他的抗婚已经让陛下极其不满。

若是穆如期……随他去罢!

“小侯爷,屋外风大……”

“就一会儿,不碍事。”他打断秋蝉絮絮叨叨的叮嘱,转身望着夏花,“我穿厚一点就是了。”

与其看金吾卫,他宁愿去见日日往侯府送棺材的黑七。

两个侍女不知他心中所想,如临大敌,一人给手炉加炭,一人替夏朝生系上石榴红的披风。

他无奈地站在屋里,任由夏花和秋蝉折腾,等真的出门,天边已坠上了绫罗绸缎般绚烂的晚霞。

夏朝生心里焦急,脚步也就快了起来。

可等在偏门前的不是黑七,也不是金吾卫,而是几张熟悉的面孔。

他的神情陡然转冷,扶着夏花的手微微一抖。

夏花的脚步不易察觉地顿住,虽不知他意欲何为,却不等那几个人凑上来,就焦急地扑到夏朝生面前,装模作样地哭喊:“小侯爷,您怎么走几步路就吐血了?”

穆如期派来的人闻言,具是怔住,互相交换了眼神,最后由一人目光闪烁地凑上来:“小侯爷,您……可记得我们?”

夏朝生眼疾手快地抓住夏花递来的帕子,捂着唇,不答话,就一个劲儿咳嗽。

咳得那叫一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连刚走到街角的黑七都吓了一跳。

黑七勒紧缰绳,惶惶翻身下马,转身直挺挺地跪下:“王爷,我往侯府送的都是上好的棺材,可……可小侯爷的身子……”

“起来吧。”穆如归的目光落在侯府的偏门上,青灰色的檐角下露出了石榴红的披风,裹在披风后的人,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穆如归自嘲一笑:“与你无关。”

他认得那几个和夏朝生说话的人。

那是太子心腹。

所以他也知道,夏朝生心恸咳血,是为了谁。

夏朝生咳得差点背过气去。

他虽是装模作样,到底大病初愈,咳到最后,软绵绵地倚在夏花身前,把穆如期的心腹吓了个半死。

他们都见过未生病的夏朝生。

那个爱穿红衣,爱骑烈马,成日风风火火地往返侯府与东宫,明丽张扬的少年郎,居然成了这副模样——瘦骨嶙峋,面色青白,长长的睫毛宛若蝴蝶的羽翼,禁不起初冬微寒的风轻轻一吹。

偏门前众人心里齐齐打了个突,语气不由自主放轻,生怕惊着病歪歪的夏朝生。

“小侯爷,太子殿下尽力了。您是不知道啊!您病倒后,太子殿下日日夜夜在金銮殿前跪着……”

“是啊,小侯爷,太子殿下为了您,宁愿触犯天威!本来陛下都松了口,可谁知道……谁知道九王爷回来了呢?”

“九王爷非要娶您,连太子殿下的恳求都不愿听……”

他们添油加醋地将金銮殿前的事说了一遍,夏朝生终于抬起了头。

他好似受了巨大的打击,迤逦无双的面上笼罩着病气,曾经的骄矜一扫而空,眼里浮着薄薄的秋水,楚楚可怜。

天之骄子跌下神坛,更惹人怜爱,太子的心腹差点看直了眼。

夏朝生见状,干脆演得更彻底些,直接捂住心口,连喘息都开始急促。

夏花与秋蝉再次慌张地将他扶住:“小侯爷!”

夏朝生虚弱地摆手:“殿下的心意,我都明白。”

“……我虽在病中,金銮殿前的事也有所耳闻。太子殿下如此深情,我永世不忘!待……待病好些,我……我就去王府……”

穆如期的心腹见他再说就要晕厥,连忙拱手:“小侯爷明白就好,不是太子殿下不愿意与您结秦晋之好,而是那九王爷,欺人太甚啊!”

“我心里有数。”夏朝生暗暗扯住夏花的衣袖。

夏花会意,掏出钱袋,递了一把金叶子过去:“有劳你们跑这一趟。”

“姑娘说的哪里的话?”穆如期的心腹欣然收下赏赐,“哥儿几个日后为小侯爷跑腿的机会还多着呢。”

“夏……夏花……送……送他们……”夏朝生适时开口,作势要往偏门外走。

秋蝉连忙拦住他:“小侯爷,您还是回房歇息吧!”

夏花也扶住夏朝生的胳膊,不许他胡来。

“小侯爷留步!”穆如期的心腹哪儿敢劳烦他?当即诚惶诚恐地退出了偏门。

夏朝生又咳了一会儿,见四下没外人,立刻把帕子揣进袖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真烦人。”

“小侯爷,您……您没咳血啊?”秋蝉这才反应过来,瞪着双杏眼,暗暗发笑,“您骗他们做什么?”

“夏花,你告诉她,我为什么要骗他们。”夏朝生懒得解释,裹着披风慢吞吞地挪到棺材边,细看上面的夜明珠。

夏花屈膝应了声“是”,不急不缓地对秋蝉说:“方才太子身边的人说了那么多,实际上,目的只有一个——他们在撺掇小侯爷去九王爷的府上闹呢。”

“好像是这样。”秋蝉后知后觉地点头,“他们说九王爷非要娶咱们小侯爷。”

“是了。太子殿下有心求娶,自然是好的,可若小侯爷真的去了王府,驳的就不单单是九王爷的颜面,而是当今陛下的颜面了。”

天子赐婚,谁敢不从?

夏朝生在金銮殿前跪了三天三夜,已经快将镇国侯府上下的恩宠跪没了,若是再去王府闹事,怕是他还没从王府中出来,镇国侯就要被褫夺封号,一贬再贬。

“原来如此。”秋蝉想通其中的关巧,哆嗦了一下,紧张地望着夏朝生,“小侯爷,您可千万别做糊涂事!”

“事关侯府,我自然不会莽撞。”他点了点头。

秋蝉依旧不放心:“太子殿下那边,小侯爷准备如何解释?”

“有什么好解释的?”夏朝生低头冷笑,苍白的手指揪下了棺材里的夜明珠,“我病成这样,他还指望我?”

夏花和秋蝉对视一眼,皆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病得不能起身,自然不能出府,更不能去九王爷府上抗婚。

太子那边,也算是有了交代。

两不得罪,岂不美哉?

“日后若是太子的人再来,知道怎么说了吗?”

“奴婢知道了。”秋蝉抢着问,“那王府那边,小侯爷又有什么打算?”

夏朝生闻言,沉默片刻,攥住了掌心里的夜明珠。

不是他不想去找穆如归,只是拖着副残躯,去哪里都不方便。

与其让穆如归看见一个病中容貌衰残的夏朝生,他宁愿多养几日的病,稍微好些再上侯府拜访。

况且,现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他去做。

夏朝生闭上眼睛,静静地回忆。

如若今生如同前世一般,那么不出三年,穆如期就会成为大梁的新王,镇国侯府也会再一次遭受灭顶之灾。

侯府满门的生路,尽数压在他的婚事上了。

正想着,镇国侯身边的小厮跑了过来:“小侯爷,老爷请您过去呢。”

他回过神,笑着点头:“好,我马上就去……对了,今日王府的人还没来吗?”

“都这个时辰了,该来了啊。”秋蝉也纳闷不已,跑到偏门前四处张望,“许是有事耽误了吧。”

夏朝生心底划过一道淡淡的失望,却很快打起精神:“罢了,扶我去见我爹吧。”

夏朝生在等黑七时,黑七也在焦急地等着穆如归开口。

他拽着战马的缰绳,苦苦哀求:“王爷,您去见见小侯爷吧。”

穆如归稳坐马背,淡淡道:“他不想见我。”

“事无绝对,王爷您去侯府问问也成啊!”黑七急得满头大汗,恨不能背着穆如归往侯府里蹿,“就算见不到小侯爷,见见镇国侯也好。”

黑七想得单纯。

见不到未来的王妃,和未来的岳父打好关系,也不亏。

可穆如归就像是被钉在了马背上,那匹骁勇善战的骏马也随了主人,巍然不动。

“他不愿嫁,便不嫁。他不愿做的事,本王……绝不会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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