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夏荣山并不想理会太子与五皇子的争斗。
为了至尊之位,他们哪一天不明争暗斗呢?
不是说你有错,就是说对方有错。
错来错去,此消彼长,到头来还得看梁王的心意,朝臣们废再多的口舌,也是白费劲儿。
夏荣山揣着手,埋头想自己的心思。
今天是夏朝生三朝回门的日子,按照大梁礼数,九王爷该陪同夏朝生一同回到侯府。
可今日,他特意早起,与夫人在府前等了又等,等到差点赶不上早朝,都没看到王府的马车。
“生儿不是女子,无需刻意遵守礼节。”夏荣山心里愤怒到了极致,但在夫人面前,还是装出淡然的模样,大度地摆手,带着随从翻身上马,慢悠悠地往皇城晃。
继而一离开裴夫人视线的刹那,神情开始逐渐狰狞。
生儿不是女子又如何?
九王爷难道还要扣着他,不许他归家吗?!
大梁就没有这样的道理!
夏荣山怒气冲冲,特意绕远路,经过王府的时候,甚至故意驻足,却只见到王府大门紧闭,门前连个小厮都没有。
夏荣山哪里知道,夏朝生一大早就和穆如归坐马车去了玄天观?
他知道儿子受辱,气呼呼地赶上早朝,被两位皇子吵得头疼,正是烦闷之际,忽地听到了那句“此女腹中已有九王爷的孩子”,瞬间炸了。
他的朝生嫁进王府才三天!
穆如归非但没有陪朝生三朝回门,还想将一个怀了孕的狄女扶成王妃,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朝堂之上的争论,因为夏荣山的加入,瞬间乱成一锅粥。
五皇子穆如旭看看穆如期,又瞧瞧扯着嗓门,非要梁王同意自己的儿子和离的镇国侯,犹豫了又犹豫,还是没开口。
没搞清楚状况,穆如旭不敢贸然开口。
而静静跪于殿下的悦姬,透过面前的薄纱,痛苦地注视着言裕华。
言裕华早在悦姬出现的刹那,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他不是太子,身边没有数不清的姬妾,即便隔着薄纱,也认出了太子口中,怀有九王爷骨肉的狄女是谁。
言裕华在争吵声里,一屁股瘫坐在了金銮殿冰冷的石阶上。
庄严的金銮殿好像变成了上京随处可见的热闹集市。
“都给朕闭嘴!”坐在龙椅上的梁王头疼欲裂,抢过长忠手里的奏折,尽数向朝臣们摔去。
夏荣山眼皮微跳,侧身不着痕迹地躲避,而站在他身侧的太子尚未反应过来。
穆如期正唾沫横飞地谴责着穆如归的“罪行”。
“九皇叔镇守幽云十六洲,却与狄人勾结,此乃叛国!”
“他此时回到上京,究竟何意?当真是听从父皇的旨意,心甘情愿地娶镇国侯府的小侯爷,还是为了向狄人传递消息,才被迫接受了父皇的赐婚?”
“梁人与狄人正在开战,九皇叔身份特殊,他身边出现的狄女,岂是常人?!”
…………
说话间,金黄色的奏折不偏不倚,刚刚好砸中穆如期的额角。
穆如期的控诉戛然而止,眼前一黑,软绵绵地倒下。
“殿下!”
“殿下,你怎么了?!”
惊呼声又起,离他最近的言裕华本欲伸手,最后抬起的胳膊却僵在了半空中,因为想到了悦姬,始终没有真的伸出去。
于是,穆如期“咚”得一声倒在地上,朝臣们潮水般涌过去,有叫着喊太医的,也有伸手想将他从地上拉起来的。
穆如期恍惚片刻,不顾众人的搀扶,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见言裕华讪讪地将手收回去,并未在意,而是扯着嗓子叫:“父皇!”
梁王的神情微微僵硬,伸手指着跪在殿下狄女,转移话题:“她当真是你九皇叔从幽云十六洲带回来的狄女?”
穆如期笃定道:“父皇问问五弟便知!”
梁王又去看静默不语的五皇子:“旭儿,你来说!”
“父皇,儿臣想说,但……”
“我看你是不敢说吧?”穆如期捂着额头,抢过话茬,激动道,“父皇,让儿臣来说,儿臣什么都知道!”
“那你就说罢!”
“此女乃九皇叔从幽云十六洲带回来的奸细!二人在回上京途中,暗生情绪,珠胎暗结!”
“王府中下人偶然发现了此女的藏匿之所,竟被九皇叔处与私行,靠假死才得以逃生。”
“此人费尽千辛万苦,逃至东宫,寻求儿臣的庇护,并将所知之事全部道来……九王爷察觉出异样,竟连夜将狄女送至五弟府中,妄图躲避追查,实在可恨!”
“竟有此事?”梁王龙颜大怒,“旭儿,太子所言,可属实?”
穆如旭同样跪在金銮殿前,高呼“冤枉”。
“你有何冤?”穆如期挥舞着双臂,愤然感慨,“你可知我大梁儿郎,有多少葬身在狄人的马蹄下,无法魂归故里?”
“你可知道,父皇为了幽云十六洲之事,费尽心力,夜夜难寐?”
“若你真的冤枉,就该自己请罪,为那些葬身在嘉兴关外的儿郎诵经七七四十九天,求佛祖原谅你的罪行!”
穆如期在开朝前,喝了酒,如今酒劲儿上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说至激动处,甚至用衣袖不断地擦拭着眼角。
奇怪的是,如此重的控诉,五皇子党羽竟都闭着嘴,不置一词,甚至用莫名的目光注视着跪地哭泣的太子。
有大臣壮着胆子问:“敢问太子殿下,此事若发生在您身上……”
“若九皇叔想将怀有身孕狄女藏在我府中,我必定不为他隐瞒!”穆如期不假思索地答,“我会将其带到父皇面前,恳求父皇看在她怀有身孕的份上,恩赐她一个痛快的死法!”
“连她腹中的孩子都不放过?”
“我乃大梁皇子,血脉之中,怎可有狄人的……”穆如期一时忘形,没有发觉,端坐于龙椅之上的梁王变了神情,长忠也吃惊地捂住了嘴。
五皇子穆如旭的生母,去世多年,宫中少有人提及,更无人知晓其真实身份。
可旁人不知道,梁王还能不知道吗?
穆如旭是狄女之子。
不过他运气好,并未遗传狄人的绿眼睛,仅仅是眉眼比较深邃而已,多年来,朝中并无人猜疑他的身份。
但同样一句话,从太子口中说出来,立刻引起了梁王的猜疑。
穆如期脱口而出的那句话,是不是在暗示五皇子的身份呢?
“给朕闭嘴!”
雪花似的奏折再次砸落下来。
穆如期说到激动处,又被砸中,捂着脑袋瘫在了地上,嘴里止不住地念叨:“父皇,九皇叔他……”
“你九皇叔若有罪,朕自会询问!”
长忠闻言,立刻低声吩咐身边内侍:“快去将王爷请进宫来!”
穆如期尚不满意:“父皇……”
“还不给朕闭嘴?!”梁王怕他再提血脉之事,狠狠地拍着龙案。
而五皇子穆如旭忍到现在,已看不出穆如期到底是在装傻,还是真傻,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趁太子被奏折砸中,意识恍惚之际,高声道:“父皇,儿臣自知藏匿狄女有罪,不会为自己开脱,但儿臣也有一事上奏!”
梁王刚对太子起疑心,面对五皇子,态度自然好上不少:“旭儿,将你所知尽数说出来说吧,父皇自有判断。”
穆如旭定了定神,说出口的话,却比太子还惊人。
他道:“父皇明鉴,此女的确和九皇叔有关,却不是九皇叔的姬妾!”
“你狡辩!”穆如期摇摇晃晃地爬起来,“父皇,五弟定是想拉拢九皇叔,才为他隐瞒……父皇,您想想玄甲铁骑!”
梁王果然犹疑。
镇守嘉兴关的玄甲铁骑,是大梁最大的依仗,若五皇子想要夺位,必然会动拉拢的心思。
穆如旭心中火起,再也忍不住,偏头望着穆如期,冷笑连连:“皇兄,你方才所说的话,可作数?”
“什么话?”
“皇兄方才说,九皇叔与狄人勾结,罪当论斩……”
“自然作数!难不成五弟还想为九皇叔求情不成?”
“臣弟不敢。”穆如旭忽地转身,对龙椅上的梁王重重磕头,“父皇,儿臣有罪,儿臣欺瞒君上,藏匿狄女……却不是为了九皇叔,而是为了皇兄啊!”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反应最强烈的,并不是太子,而是太子身后早已面色雪白的言裕华。
他意识到了什么,跪着向悦姬爬了两步。
戴着兜帽的悦姬含泪摇头,深深垂首,再也不与他对视了。
言裕华脑中,仿佛有一口古钟沉沉敲响,震得他肝胆俱裂,心肠寸断。
他依稀想起弟弟与自己说过的话。
那还是在骊山围场发生的事。
言裕风刚从太子帐中怒气冲冲地回来,抱怨殿下不为自己教训镇国侯府的小侯爷,还顺嘴说了句:“殿下近日怎么总是沉迷声色?”
言裕华不以为意:“秦皇后对太子殿下最为严苛,太子殿下也不是宠爱姬妾之人,定是你看错了。”
“可是兄长,那是我亲眼所见……”
言裕华不等弟弟的话说完,急匆匆地披上盔甲,带人去帐外巡视了。
如今想来,悦姬很可能就被困在太子身边,而他……而他却因为对太子的信任,选择了视而不见。
言裕华猛地抱住了头,心底信念摇摇欲坠。
连他那个整天只知道跟在太子身后胡闹的弟弟,都发现了异样,金吾卫之中,又有多少人……不,不对。
言裕华浑身一震。
金吾卫听令于天家。
他的下属,也并不都听令于他。
在言裕华痛苦纠结的时候,穆如期还没从五皇子的话中回过神来。
他毫无危机感地笑着,连连摇头:“五弟,你就算想要随意攀咬,也得寻个像样的理由……怎么说是帮我藏匿狄女呢?”
“父皇,儿臣与五弟虽血脉相连,可您也知道,我们二人交往并不密切,他怎么会在此事之上,帮儿臣隐瞒?”
穆如旭闻言,淡漠道:“皇兄,你刚刚自己也说了,身为皇室子弟,血脉之中不能有狄人的血。”
“我虽与你交往不密,可天家颜面为上,就算皇兄不领情,我也会为皇兄隐瞒!”
“你……”
“父皇,还请听儿子将此事一一道来!”穆如旭不再理会太子,而是看向梁王。
梁王疲惫地摆手。
穆如旭立刻道:“去骊山猎场那日,儿臣的府兵见玄甲铁骑聚集在河边,就去瞧了瞧。”
“父皇应该还记得,是您让玄甲铁骑担了巡防一职,儿臣的府兵也就是想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不看不知道,一看,真是吓人!”
“玄甲铁骑居然从河里捞出一个怀有身孕的女子!”
“什么,怀有身孕的女子?”站在朝堂之上的臣子们,议论纷纷,“怎么会有女子……”
梁王眼皮子一跳:“既然有女子,当时为何不上报?!”
穆如旭苦笑:“父皇有所不知,当时玄甲铁骑只当她是孤苦无依的女子,想给她些银子,随意打发,儿臣的府兵却发现,那女子身上所穿衣料甚是精美,不似寻常人家,反而像是宫中之人……”
“宫中之人?”
“难道是宫人背着主子,和外面的人有了联系,怀孕后无法隐瞒,一时羞愤,投了河?”
“各位所说之事,也是我所猜之事。”穆如旭向着身后的朝臣拱手,再次面相梁王,“宫人的命也是命,儿臣不敢让玄甲铁骑将其送走,便留在身边好好救治。”
穆如旭现在所说之词,当然不是真的。
但他为了减轻梁王对自己的怀疑,就将事情全揽到了身上。
欺瞒之罪不可怕,可怕的是梁王怀疑他与九皇叔勾结。
“谁知,这狄女醒来,居然说自己腹中之子……是皇兄的!”穆如旭猛地提高了嗓音。
穆如期脑海中忽而划过一道精光,隐隐觉出异样。
他似乎……真的让身边的太监处理过一个狄女。
“等等,父皇,儿臣有话……”穆如期打了个激灵,酒醒了大半,连滚带爬地向龙椅前挪,“父皇,儿臣……”
“父皇!”五皇子不愿给他辩解的机会,接着说,“儿臣想着,此事牵连了皇兄,又损害了皇家颜面,自不能乱说。而且……此女说是皇兄下令,将其投入河中,儿臣不知真假,却不得不防!”
“……就算有狄人血脉,那也是皇兄的血脉,就算真要处置,也应该由父皇出面,怎能由着皇兄胡来?”
“可惜儿臣能调动的,只有百十来个府兵,无奈之下,摆脱九皇叔帮忙,保护这位怀有皇兄骨肉的狄女,直至昨夜,查清事实真相,才敢将其接回府中。”
“大概是接人的时候不当心,被皇兄发现了端倪,今日在朝堂之上,才会被皇兄如此污蔑!”
穆如旭一口气说到最后,瞥见太子发青的面色,差点绷不住笑意。
他迅速调整好情绪,将穆如期曾经说过的话,都抛了回去:“通敌叛国一词,儿臣不敢妄言,但皇兄说的没错,若当真通敌叛国,无论是谁,都理应论斩!”
“……可皇兄乃一国储君,所以儿臣斗胆,请父皇开恩,若皇兄糊涂,做了错事,还请免去死罪!”
——哐当!
穆如期再次瘫软在地,而梁王也失了态,差点从龙椅上滑了下去。
狄女……又是狄女。
穆如旭字字句句说的是太子,可在梁王耳朵里,被天下人质问的,仿佛变成了自己。
太子党羽傻了眼,眼见大势已去,有不甘心者,跪地高呼:“陛下,何以证明此女是太子殿下的姬妾?”
“是啊,陛下,此女腹中到底是谁的骨肉,不能听一面之词!”
“镇国侯……镇国侯!你儿子乃王府正妃,此女若一直在王府中,他当真不知情吗?”
竖起耳朵听了半晌的夏荣山骤被点名,立刻暴跳如雷:“我儿刚入王府三日,你想他知道些什么?!”
眼见朝堂之上又要吵起来,悦姬忽而摘下了兜帽。
两行清泪顺着她瘦削的面颊跌落。
她绿色的眼睛里凝聚着浓浓的悲哀:“太子殿下,您不认识我了吗?”
穆如期恍惚回头,在看清那张狄人的面庞后,四肢一颤,不等亲随开口,就失声大叫:“鬼啊!”
悦姬是鬼。
是被他命人扔下河后,不甘心地从阴曹地府爬上的鬼魂。
此言一出,真相大白。
若太子不心虚,不会见到悦姬,当众高呼有鬼。
其党羽纷纷灰白了面目,反观五皇子一派,各个喜气洋洋,偷偷摸摸地将弹劾太子的奏折从袖笼中往外拿。
唯有夏荣山,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同时隐隐有些郁卒。
看来朝生……又没法和九王爷和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