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默不作声的上官锐突然插话话:“应伯,用玻璃铸造的观天仪,应该不止可以观测天象吧?”他拿起一根铜管掂了掂分量。“这根管子约略长了些,若要登对这两块玻璃镜片,还须截去三寸五分左右。但也很是精巧了;眼下不过二斤稍多分量,再截一断,不过一斤七八两而已,随身携带再容易不过。可见田大人是费了许多心思的。”
田岫怔了一下。这话听起来太太刺耳了!工部招集起三四十名大匠和近百的学徒,派出五六位官员随时调度监督,糜耗近万缗的钱粮,统共也只得到三十套铜管铜帽和二十枚出头的玻璃镜片;一百几十号人忙前忙后两个月,累得人仰马翻怨气冲天,最后却连观天仪的边也没摸到,商燕山只拿着两片玻璃随手前后比划两下,难题就解决了;就这,还叫工部“费心思”了?她抿了抿嘴唇,低下头没有言传。她明白,上官锐的本意是想几句称赞自己的话,可好话难听,仿佛就是在讥诮自己一般!
上官锐的话题不在工部,当然也不在田岫身上,七品的京官在他眼里也就比芝麻大,比绿豆都不如,他自然不会去照顾田岫的情绪;夸奖她不过是看在陈璞的情面上顺口一而已。他接着道:“应伯,能不能请教,这观天仪究竟能了望出多少的路程?”
这么简单的问题商成是很乐意回答的。他随口道:“你这话问得不对。观天仪不是它能望出多远,而是它能够把物体拉近多少倍。当然眼下想要精确地确定它的倍数,肯定很困难。这么吧,假定你手里这两个镜片组成一个10x20的望远镜……呃,就是观天仪。”他顺手蘸了茶汤,在几案上写下“10x20”这组数字符号,然后再记下一个数字“1000”。“这个20,是指物镜一一就是凸镜的直径,”他又写下“物镜”两个字,对田岫,“望远镜可不单单是只能由凸镜和凹镜组成,两个或者三个凹镜也一样可以组成。为了看得更远看得更清楚,还可以在镜身里加装金属凹镜……”
田岫马上问道:“这你也知道如何做么?”
商成随手在几案上勾勒了一个十分简陋潦草的折射望远镜的草图,:“……就是这个地方,在目镜的前面,安放一个金属凹镜,好象就能够看得更清楚。怎么做就不要再来问我了;再问也没用,我是真的不知道!我就记得这么一的东西。”他回头问上官锐,“刚才我到哪里了?”
“十乘二十。”陈璞。
商成了下头,接上刚才的话题,:“这个20,是指物镜的直径是20厘米;这个10……”田岫张了下嘴,但终于还是没话一一什么是“厘米”,它又是如何厘断和计算的?她悄悄地打量一眼陈璞和上官锐的神情。这两个人都是一脸的迷糊和疑惑,看样子也是被同样的问题所困扰。上官锐没吱声;陈璞沉不住气,问道:“什么是‘厘米’?”
“这个10,它就是……一米的百分之一,就是厘米!”商成再次被人打断了话,他有些不耐烦了。
“‘米’又是什么?是指长度吗?一米是多长,折几尺?”陈璞追问道,一付要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
商成翻着眼皮横了她两眼,咬了咬牙,吁着长气道:“三尺合一米!一米折合十分米,一百厘米,一千毫米,一百万微米,十亿纳米……我,这些东西你们听了有什么用?”他眼角余光一扫就看见了正专注着记忆的田岫,更是没有好气。“你不用记这些!工部能把毫米弄精确了,那都算你们有本事!”他这可不是张着嘴满口胡诋毁工部。这话起来还有些故事。工部和兵部在燕山都设有大作坊;当初他假督燕山的时候,兵部的作坊向来听话,他指东就绝不向西,执行他亲自制订的军械生产标准化半折扣都不打;可工部的作坊却倚仗着自己是部属央企,燕山卫对他们没有直接管辖的权利,一直就对他半搭不理的,宁可不做燕山卫的买卖,也不听他的指挥。有这样的恩怨在里面,他对工部自然不会有多少好感。在燕山时就没怎么理会工部,回京之后也没跟工部的人提起,怎么做才能让企业提高生产效率。他是兵部侍郎,又不是工部尚书,凭什么去操心工部的部属企业?嘿,要不是真芗那厮实在吝啬,玻璃的好事怎么可能砸在工部的脑袋上?
见商成有些恼羞成怒的模样,上官锐马上挑出来打圆场。他问商成:“应伯,这个10,该做何解?”兵部在军中大力推广这种数字的运用已经一两年了,他自然是熟捻得很。
“10就是十倍的放大,就是能够把一千米以外的某个观察物放大十倍,意思就是。通过望远镜,你实际上是在100米的距离观察一个1000米外的东西。这个1000,即是指一千米!”
虽然他这个老师的教学态度不是很好,但在场的三个“学生”的领悟水平都不低。他们很快就结合着几块玻璃片弄懂了一些观天仪一一望远镜一一的粗浅道理。上官锐还和陈璞,“望远镜”这个名字起得很是贴切。这话显然有拍马屁的嫌疑。但陈副令以为,上官将军的话颇有道理。
田岫没有参与两个柱国的谈话。她思量着问商成:“在计算观天仪倍数的时候,是不是先要观天仪里观测物体的高低大,记录下数值,然后再逐渐移动那个物体,直到它在人的眼睛的数值与使用观天仪所得到的数值相契合,这样才能得到观天仪的倍数?如果是,怎么样才能保证人眼的计算结果与观天仪的结果没有误差呢?如果不是,又该怎么做?”
商成笑起来。哪里需要这样烦琐蠢笨办法?他很豪气地挥了下手,:“办法很简单!物镜的焦距除去目镜的焦距,其结果就是望远镜的倍数!”
“何谓焦距?焦距又当如何测算?”
商成立刻就变得瞠目结舌。什么是焦距?他怎么得上来。焦距怎么测算?天知道怎么测算!他眨着眼睛,端着田岫双手奉给他的茶汤,愣了半天也没吐出半个字!
好在上官锐醒事,一头和陈璞得热闹,一头也没忘记随时留心着商成,见他被田岫几句话便逼到了墙角,马上就伸出了援手:“大将军,望远镜一物在军事上能派的用场极大,无论是哨探侦察还是排兵布阵都有极大的用处。我有个建议,应当请朝廷将铸造观天仪的事务转交兵部!最好是直接便将铸造此物的作坊安排在澧源大营,与此相关联的官员、差员、人手都须当转为军职,与铸造相关的物什也当仔细造册登记转交兵部。”
商成暗暗舒了一口气,假装沉吟了一下,着头道:“有道理。这样,你来写个文字性的东西,我联署个名字。先递到兵部,不行就递去宰相公廨。想来兵部不会不给咱们俩这个面子。”
上官锐吓了一跳。他是真有想把望远镜的事情揽到兵部和澧源大营的打算。但是,他心里也很清楚,仅仅是拿走望远镜的制作,不可能真正地保守住机密。真要保住望远镜的机密,就必须把玻璃的烧制也抓到手里。他盘算好了,用玻璃这个火红到烧手的物事,去勾起兵部与工部火并的心思,到时候玻璃归兵部,望远镜归澧源大营,兵部和澧源大营皆大欢喜!至于工部,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不过,想办成这件事肯定不容易。工部着那么大的压力,砸下那么大的财力物力人力去烧玻璃,如今刚刚见了起色,兵部就蹿过来想要摘果实,工部要不把兵部恨到入骨,要不把兵部朝死里咬,简直就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不过这跟他没关系,他只是出个主意提个建议而已。他只要望远镜。哪怕两家打得头破血流两败俱伤,最后玻璃归了别家,那也无所谓。可他听商成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打算拖着他一起出头,领着兵部找工部打擂台。跟着商成闹腾他倒是不在意。商燕山是前脚了张朴和萧坚后脚就找杨度和谷实干架的人,扛上工部这样的的朝廷大衙门,哪怕不能获胜,自保总是没问题的。关键是商成还打算把事情闹上宰相公廨,他就不能不谨慎对待了。凭他的勋职,去宰相公廨的话基本上只用带耳朵,稍微重要的会议大概连议事厅都进不去,只能在厢屋里等待垂询,这种情况之下,他根本帮上商成什么忙。商成肯定知道这一,却还要捎带着他一堆儿闹腾,这其中的滋味就很值得琢磨了。该不会是商成在暗示自己什么吧……
商成哪里想得到,自己随口一句话,上官锐就已经联想到十万八千里以外。他见上官锐低着头久久地沉吟不语,便道:“你要不情愿写,我写也成呀!虽然我受了处分,明天开始就要在家闭门思过,可没我不能写呈文奏疏。我写,你……”到这里,他看了一眼陈璞。“……那就我来写,你和陈柱国在公文上联个名,这总该没问题吧?”
上官锐脸上的神情不变,心头却是在飞快地坐着判断。商成这句话到底是不是在逼着自己表态?
陈璞本来还笑吟吟地听着他们话,眼看着事情越越真,田岫的表情也越来越难看,于是拿茶盏敲了下案子,:“好了好了,玩笑也要适可而止。”是的,她知道这是商成在和田岫开玩笑。但有上官锐在场,这玩笑不定就会弄假成真,那就没意思了。她还懊恼地瞪了田岫一眼:你有心请教学问,什么时候不能请教?非得在外人面前请教不可,然后好使商燕山下不来台?她,“不管是叫望远镜也好,还是观天仪也好,这东西根本就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出来的,不然工部也不可能折腾了快一年也没见到东西。上官将军的想法并不可取!不过这东西也确实很值得保守机密。一一这样,一是工部要严格保守制作观天仪的技艺,二是所有的观天仪都必须严格地造册记档,每个观天仪的制作、监作、贮存、使用,时间、地、人,逐一记录在案,哪里出了差池纰漏,就治哪个人的罪。”
上官锐马上就:“陈柱国此言,确实比我思虑得更加缜密。我看,如此才是妥当之举。”为了摆脱眼前的糟糕局面,他毫不犹豫便把自己的主意定义为不妥当。这也是在告诉商成一一你的主意当然是更不妥当!
他自觉自己的所言所述一进一退都是颇为妥当,可惜,商成却是一也没听出来他话里还掩着话。
商成也没什么妥当不妥当。他本来就是借题发挥,借着上官锐的话吓唬一下田岫。既然恐吓被揭穿,那么戏就演不下去了。他也觉得陈璞的建议很有道理,于是附和着上官锐,狠狠地夸奖了陈璞几句。最后他总结了一下,:“在无法改变战争模式的情况下,仅凭着几样先进武器是无法取得一场战争的胜利的。望远镜可以给我们带来一定的优势,但这种优势并不明显,不能保证我们一定能够取得胜利。事实上,在冷兵器时代里,战争的胜利,战役的胜利,战斗的胜利,更多的是依靠严谨周密的战略计划、灵活机动的战术执行、严肃认真的训练、严密的战场组织、高昂的战斗士气以及稳固可靠的后勤保障。”
上官锐张了下嘴,马上又警觉地合上了。他很想问一问,所谓的冷兵器时代,是个什么意思?既然有冷兵器时代,那么是不是还有别的兵器时代,比如热兵器时代?再有,商成提到“战争模式”,并且提到了“战争模式”的“改变”,他非常想知道,这将是一种怎么样的“改变”……不过,田岫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他可不情愿在这个时候去触商成的霉头。好在这酒楼上还有他的一个副手,陈璞也能提问呀。他就不相信,最喜欢军事的长沙公主,会对这些敏感的话题视而不见!
陈璞确实是意识到了上官锐所想的那些问题。但她不想问。确切地,她不想现在就问。她要找商成请教军事上的事,什么时候不行呢?不过,她自己虽然不请教什么问题,她却情愿帮田岫。她对田岫:“难得商燕山心情好,你还有什么事,赶紧趁现在就问!”
商成被她挤兑住了,只好看着田岫,等着她发问。
田岫确实还有事情要请教。她想知道,铜管和铜帽上的螺丝纹怎么刻上去。工部现在都是在让大工匠用雕玉的刀一刀一刀地刻,不仅费工费时,而且容易出错,只要稍不留意划偏一刀,那么整个铜管就差不多报废了。再一个,铜管上刻上螺丝纹,也不意味着成功,还需要铜帽配合;而铜帽上的螺丝纹是刻在内壁的,这就更加地困难……
“做两个夹臂,一边固定住铜管,一边固定住刻刀,然后通过转动刀具的办法来刻出螺丝纹。”商成随手在条案上画了个草图。“具体的怎么做还需要你们自己摸索试验。但这办法肯定能派上用场。”
最后一句话不需要他来了。田岫只看见草图,立刻就在心里勾勒出实物景象,立刻就拍案称绝!虽然还有很多细节需要仔细地参酌,但毫无疑问的是,螺丝纹的难题确实是有解决的办法了!
她再接再励,又提出一个问题:“最后一个问题!现今所用的刻刀容易磨损,更好的刻刀又得之不易,请教应伯,此事当如何解决?”
“铁制的刀具不行的话,那就用钢制的刀具。”商成真的是很有些不耐烦了。他现在连兵部侍郎都不是了,怎么还管上工部的事情了?“碳素钢高速钢或者合金钢,只要是钢就行!你们现在有了焦炭,炼钢应该不是很难吧?”
“工部炼钢倒是没问题,只是,似乎没有你的这些钢……”田岫欲言又止,只是望着商成不话。
商成被她这半真半假的悲切模样闹得哭笑不得。他:“炼钢的时候加别的东西,兴许就能炼出来了。”
“加什么东西?”
“应该是钨,还有别的一些金属,比如锰、铬、钼什么的……”商成在案子上写下这些字。他声明,其中只有钨比较容易找到,因为钨矿石经常和锡矿陪生。当然,更关键的原因是,他恰恰知道钨和锡是伴生矿,而且还在这时候记起来了……
田岫盯着那些字看了半天,忽然:“钨,是不是锡矿上很常见的一种灰色石头?”
商成自己也不清楚。他没见过钨矿石,也不知道钨矿石是什么颜色。他只知道,这种金属很难融化一一据要三千多度的高温。估计在他老死之前,他是没机会看见钨钢长什么样了。所以他建议田岫,高速钢与合金钢就不用工部惦记了,有那工夫,不如抓碳素钢。碳素钢做的刀具一样随便在青铜管子拉出螺丝纹的。
田岫头答应着。她已经知道哪里有钨矿石了。就在许州便有!工部在许州就有几座锡矿坑,前些天去许州处理事故,还去过其中一个锡矿,在矿上见过那些被称为“重石”的钨矿石……
先找到钨矿石,然后炼出钨,至于有了钨之后炼不炼得出高速钢与合金钢……不是还有商燕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