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天,高三的神情都有恍惚。/他强打着jīng神,好不容易才撑过了大半天,直到傍晚的酒筵散了席,这才回到一家人住的偏院里。
到了家,他先去卧房里看望妻子。
他娘子正拥着被卧,半倚半靠地坐在炕头。看见他掀起门帘进来,她苍白得看不到一丝血sè的脸上立刻浮起开心的笑容;只不过这笑容和她本人现在的情形差不多,都是那么地虚弱。
正陪着嫂子的妹看见她哥回来了,马上把椅子上自己正在缝补的几件旧衣服都收拾起来摆去了炕脚。
高三坐下来,伸手把有散开了的被角重新掖好压实。他问妻子:“今天怎么样?”
“要好一些了。”妻子。这句宽心的话她已经过好几年了。
“药都吃了?”
“汤药喝过了。宁神静心丹还没吃。”妻子,“这是太医交代的。好象这回吃的汤药和静心丹有相克,就让我先把丸药停了。”
高三接过妹拧来的热毛巾,擦了把脸,手里捧着妹递来的热茶汤喝了两口,一颗烦躁了快要一天的心才渐渐地宽松下来。这个时候,他才觉得人疲惫得要命,坐在椅子上,忍不住就想要向地下出溜,仿佛腿脚根本不愿意继续支撑身体一样。其实,他今天根本没做多少事,主要就是和赶来看望他的人话罢了,根本不上什么劳累。但他的心很累!唉,和尚大哥的那些话,实在是太搅扰他了……
虽然他刻意地不让自己的脸上显露出疲乏,但他和他娘子成亲到现在已经十四个年头,这么长时间的朝夕相处下来,谁还能不了解谁的脾气禀xìng?他娘子几乎是立刻便发现了他的神情和往常有些不大一样,就问他:“出什么事了?”
“是有事。”高三了下头。
“是货栈里的事?”
“不是。**”高三摇了摇头。货栈里的事情再,他也不会跟娘子;但商成今天对他的话,他却不会对妻子隐瞒。他自己有拿不定主意,因此就更想知道亲人们对这件事的看法和想法。
他娘子和妹,一个倚坐在炕头,一个坐在炕沿上,两个人安静地听他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譬了一回。听完他的话,妹不言声地又给他换了一碗热茶,三娘子抓着被窝望着房梁出神了好半天,才问:“你是咋想的?”
“我拿不定主意。”高三。在亲人的面前,他这个货栈大掌柜不需要随时都摆出一付成竹在胸的从容模样。面对这样大的事情,他也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去做出选择。他家的家境不错,有几十亩土地,要是他愿意读的话,不定也能考个秀才中个举人什么的。但他自就看不进去那些《诗》呀《易》啊之类的古,却对做买卖求财有着非常浓厚的兴趣。家里人拗不过他,就把他去送去县城的刘记货栈当学徒。他在做买卖方面也的确有天赋,别的人当学徒都是九年,他却只用了七年就做到货栈的三掌柜,如今更是刘记货栈的大掌柜,遍布燕山和中原的十几个分号三四百人手都要听他从的号令和指派。他这个人没什么雄心壮志,即便非要什么志向和抱负,那也是寄托在买卖和生意上。他希望,有朝一rì货栈能够真正地做到“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同时他自己也能够积累起一笔可观的财富。至于有了这笔财富之后,这些钱会用来做什么,他还没有认真地想过。也许他会把它们中的大部分继续投入到买卖里面去……但是,现在他的面前突然出现了另外一条道路,一条他从来都没有想过的路:他高三,屹县一户普通农家的儿子,一个曾经的商贾,居然会有机会踏上仕途,而且还会成为一个五品的将军!实话,他对这个远大的前程很动心。理智告诉他,他应该毫不犹豫地听从商成的指教,投身到军旅里去;这不仅会光耀高家的门楣,还会彻底改变高家的门第,让高家从毫不起眼的农户一跃成为屹县甚至是端州的望族,而他的后人也将会因此而受益深广!但从感情上来,他又舍不得丢下自己的抱负一一假如做生意求财也是一种抱负的话一一何去何从,他真地做不出一个决定。
他娘子很中肯地:“这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
高三表情苦涩地了下头。商成在燕山做提督的时候,他就听有很多人都跑到商成那里去求官;其中还包括十七叔的堂兄霍伦。但这些人无一例外地都碰了一鼻子的灰,帮忙霍伦的十七叔,甚至还挨了商成一顿臭骂。别人是想求官却偏偏求不到,他却是没想过做官,可将军座就从天而降。别人是因为无官可做所以才忧愁苦闷;他倒好,有大好的前程摆在面前,却仍旧是忧愁苦闷……
他娘子又:“按理,你该当听从和尚大哥的话,出来做官的。”
高三无言以对。是啊,按理他是该做这个官。不管是对他还是对高家,这都会带来数不尽的好处。可是……
他娘子见他不话,便知道自己的话他未必能听得进去,也就不再劝了。她的见地只有这么多,能的道理也只有这么一,其他的话哪怕她不,丈夫的心里也一定很清楚。既然他直到现在还犯着犹豫,那就肯定有他的道理。不过,既然丈夫自己拿不定主意,那就该当找个读比他多见识比他广的人来帮他参详一番。她马上想起一个人,就:“蒋先生不是今天不是在庄上么,你为什么不去找他问一问呢?”
蒋抟?
高三想了想,立刻就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他和蒋抟都是货栈的股东之一,而且占的股也是一模一样,都是一成,这让他们的身份比较地平等。而且蒋抟是个热心肠的人,只要自己上门央告,蒋抟无论如何都会帮忙;即便帮不上,也必定要清楚明白地告诉自己为什么帮不了。更重要的是,他和蒋抟比较谈得来。虽然他的是买卖和生意上的具体事例,而蒋抟关心的是并非“经世济民”的所谓“经济”,但两者有不少的共通之处,这一无疑拉近了他们两个人的关系。
他找到客房的时候,蒋抟正拖了一条躺椅在院子里乘凉。看到他不期而至,蒋抟一边给他让座倒茶,一边对他:“公度老兄去看他闺女了。我正一个人呆在这里有孤寂无聊,恰好你来了。”
高三客套了几句,很快就把自己的来意挑明了。
蒋抟拿着一把蒲扇,东一下西一下地赶着蚊虫,没有马上话。既然高三都明了拿不出决定,那他就得仔细地帮忙思忖一番了。不过,仕途这种事情三言两语地根本不清楚,其中的沟壑坡坎,有时候比高三这趟出海的经历还要险恶百倍。既然高三诚心诚意地求他帮忙,他就必须要为自己的话负责任!
高三看他良久都不话,忍不住就问起一个埋藏在心里很长一段时间的问题:“蒋大哥,你在和尚大哥身边的时rì也不短了,怎么,怎么……这个……”他忽然意识到,这话出来实在是有伤人。他一时倒不好措辞了。
蒋抟倒是无所谓。他知道高三问的是什么,便笑着道:“你是想问我为什么到现在还是个八品的官?”高三不好意思地了下头。据他所知,蒋抟跟着商成的时间并不比孙仲山和钱老三他们短多少,可孙仲山如今是开国公,钱老三也是开国伯,别的人不是将军就是校尉,怎么只有蒋抟是在原地不动呢?
蒋抟笑着:“他们那是拿xìng命拼来的封爵和勋衔,我一个文出身的官员,哪里能跟他们比较?”又,“人跟人不同。我自己是没胆量上阵厮杀卖命的,就只能呆在衙门里慢慢地熬资历了。”
高三更不懂了。晚上时在酒桌上,蒋抟还起去年在端州守城时的辉煌战绩,并且给大家传看了他挂在腰间镇邪的那块撒目金牌,难道金牌是假的?或者是蒋抟喝醉了酒夸大了自己的战功?
蒋抟想了想,:“其实,前年督帅也问过我,愿不愿意弃笔从戎。我这人没胆量,就没答应。”他停下手里的蒲扇,垂下眼睑盯着被灯笼映照得昏黄的地下,唆着嘴唇沉默了一会,干巴巴地解释,“让我自己上阵杀敌,我是绝不会罗嗦半个字的一一大不了也就是一死而已!只不过,我这人没胆量指派别人去死。你知道的,再的军官都要指挥手下的士卒。很多时候,明明知道那是个死地,却必须派人上去;这一我怎么都做不到。一一我没有指挥别人蹈死的勇气。”
高三一下就不吭声了。
他显然也不具备这种勇气。他不是没和山贼面对面地动过刀枪,也不是没有指挥着货栈的伙计帮工和土匪xìng命相搏,因此他觉得自己并非是个胆怕死的人。但那都是为了救自己的大家的命,才不得不这样做。可是,在明知是必死的情况下,还教他指挥着别人去赴死,他做不到,也不想做到……
他决定了,回头就告诉和尚大哥,他不想做什么军官。
象他这样骨子里懦弱的人,或许做买卖求财才是最适合他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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