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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76)“解铃还须系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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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秀再回到皇城东南隅的工部内衙门,已经是未时末刻-_)

工部在六部里排在最末,司责关要比不及排在前面的吏户礼兵刑五部,然而事务繁杂,但凡矿山、冶炼、造币、土工、制器、造械、河道、水工、水利、道路、修筑以及屯田、垦荒、种植、畜养等等等等事项,都在它的直辖范围之内七司十九曹五十位多官员两百多名吏都在这个大院里办公,每天还有无数的外地官员在这里往来办事,因此衙门里就格外显得拥挤局促人多屋少,一间屋里挤两三个曹科一同办公乃是常事,外地官员攀扯着郎中司曹在庑廊下谈论公务,是再寻常不过即便常秀是正四品的侍郎,在衙门里的侍郎公廨也只是一间中庭里的厢室

但今天很奇怪虽然未末时牌是散衙的时候,但眼下鼓楼上毕竟还没敲响定时钟,衙门里却已经一片岑静两个杂役推着一辆车,依次从各间厢房里把茶桶抬出来;车上的两个大箩筐里,装的全是用过的茶盏还有两个杂役已经抱着扫帚在清扫中庭……

他绕着庑廊走进自己办公的厢室

大约是听见他推门进屋的声音,隔壁工部司的郎中沈进马上带着两份文赶过来

“伯先,”他称呼着沈进的表字,问道,“你有什么事吗?”他在屋角拿了两个盏,倒了两盏茶汤,把其中一盏茶汤递给沈进,自己端着一盏坐到大案后的座椅里他没有急忙尝茶汤的滋味,而是先捧到面前验看这是熬的茶汤,汤面上几乎看不到白沫,汤色也近乎透明,盏底也没有姜丝枣渣嗅着热汽里淡淡的薄荷香,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满意的神情不过,嘴角的那些微的笑意还没完全展现出来,就倏然隐没了想着那些焦愁的烦心事,他的目光又一次黯淡下来

沈进把手里的文递到大案上,同时道:“大人,这是刚刚收到的江宁和岳州来的公文”

常秀一听这两个地方就觉得头疼当初工部在考虑兴建酒坊时,除了京城之外,江宁和岳州都是数十口蒸锅的大坊,究其原因,就是因为这两个地方都是天下闻名的产粮区为了防止“谷贱伤农”的事情,这两个地方每年都要拿出大笔的钱出来收购粮食,所以他们一听工部在当地设酒坊,还要用市价买粮食蒸酒,登时就对工部派去的官员无比地热情地方上当时就指了常平仓和乐平仓里的几个粮囤给工部,还再三声明,粮钱的事不急,回头再结算不迟眼下两地的酒坊都没有开工,眼看着开火出酒也是遥遥无期的事,常秀就让酒坊把那几囤粮食先还回去结果两个地方的衙门都不接收,直言当初已经与工部办过交割,这些粮食就是工部所有,而与地方再无干系;粮囤的维护人工可以不教工部出钱,但是夏赋之前,工部必须把买粮食的钱划过去不然的话,哪怕把官司打到宰相公廨,地方上也要追讨这笔钱糟糕的是,这种情况还不仅仅出现在岳州和江宁在京城,在青州,在湖州,在成都,在所有工部设立了酒坊的地方,都有同样的事情发生因为粮食和钱的事情,各地酒坊的管事三天两头地发公文找常秀讨主意,把他闹得不胜其烦可烦闷归烦闷,事情总需要解决但他实在是想不出解决的办法白酒蒸不成,囤下的二十万石粮食就没有用武之处;这么多粮食捏在手里,不仅要担忧粮价高低起伏,还要操心仓储维护一一这些开支不多,积累起来也不过三五百缗,可这总是亏空,御史必定要捏着这个实实在在的把柄弹劾他而且这些粮食还不能拿出去发卖;不然的话,要是真正坐实了“与民争利”的罪名,那些没事都要乱踹几脚的御史们,还不得一蹦三丈高?

想到这些糟心事,他觉得喝到嘴里的茶汤连一滋味都没有他耷拉着眉眼,盯着那两份文,沉默了半晌才:“我知道了你先放下,我回头再看”

沈进答应着,就要告辞出去

“伯先,”常秀忽然又叫住他

沈进立刻停下脚步,回身问道:“大人还有什么事要嘱咐?”

常秀一下又忘记了自己叫下他,到底是想什么事他想了一下,到底还是没想起来,就随口问道:“这还不到申时,怎么衙门里就如此清净?”

“大人忘记了,一一明天是休沐……”

“哦”常秀尴尬地了下头他最近忙得晕头转向,竟然把休沐都忘记了怪不得大家走得这样早可别人都能趁着休沐与家人团聚,再好好休息一番,他还得继续为粮食的事情烦恼,为推广农具作法的事情忧心,继续大把大把地朝着洛驿那几口火窑的黑窟窿里撒制钱……他禁不住在心里对自己冷笑了一声常秀常文实呀,你是饱读诗进士及第的人,翻遍十六史,哪一本里记载了这世上有无色透明的琉璃?唉,这都怪自己呀,居然会被商燕山那家伙用几句胡诌的鬼话便痴迷笃信进去

他在心里责怪着自己,同时也记起来自己叫住沈进究竟是因为什么事他问道:“我去宰相公廨的这一阵……”他忽然觉得这样不妥当,于是咳嗽一声停顿一下,改口道,“晌后,洛驿那边有消息过来没有?”这句话他一天要问好几遍眼下白酒卖不成,那么多的粮食早晚必定会有大额亏损,推广农具又受阻,他实在是没有抓拿了,只好揪着玻璃这根救命稻草死不撒手当然,他自己也知道问了也是白问不过,他总是存了一分妄想不定就在他去见朱相的这么一眨眼工夫,洛驿那边就有好消息传来呢?

沈进用同情地目光看着自己的上司,轻轻地摇了摇头

常秀颓然地摆了下手,努力在脸上挤出笑容,:“我只是问问而已好,我这里没什么事了,你先去忙明天就是休沐,要是没什么事的话,你也早下衙回家”他隐约记得沈进的家是在了城外,离城还有十几里路

沈进感激地了头他再给常秀施了个礼,就预备回自己的公廨里收拾一下便下衙手已经拉到门栓,忽然想起了什么,回身道:“大人,有句话,下官不知当讲不当讲?”

常秀把着盏,皱紧眉头望着案上那两份文,头也不抬地道:“若是公事,伯先自当畅快直言”言下之意自然就是,如果是私事,那就请闭上嘴……

“大人,一一俗话,解铃还须系铃人……”

常秀原本没把沈进要的话当回事等沈进把“解铃还须系铃人”这句他闻所未闻的“俗话”讲出来,他猛地一下抬起头这句俗话言辞近禅,极有深意呀他一头琢磨着辞中之意,一头道:“这句话我还是头一回听闻,可有典故?唔,不知伯先是由何地听来,又可知其出处?”

沈进被他问得张口结舌思量半天,才不很肯定地:“我好象是在燕山听的……”再仔细想了想,又添上一句,“应该就是在燕山”

常秀知道沈进过去三四年都在工部燕渤司做事,常年都在燕山各地奔走,这句话是从燕山听来,多半便是事实他甚至猜测,这句“解铃还须系铃人”与工部与霍家订立的那份“合同”契约一样,都是出自商燕山的手笔唉,商燕山这个假和尚,这一回可是把他常文实给害苦了

沈进等了好一会,看常秀只顾端着盏定定地出神,试探着:“大人,下官以为,眼下洛驿烧制玻璃总是没有眉目,不若把其间的种种艰辛磨难之处向应伯实言相告既然烧制玻璃一事是由应伯首先提起,其事自然也当着落在应伯那里解决”

常秀一脸的苦笑难道工部没有去向商燕山请教吗?还要工部如何请教?他前后派了两拨人去找商燕山,可商燕山也坦言道,他也不懂怎么烧制玻璃至于当初扭着工部趟这池浑水一一“那不是喝醉了胡言大话,又受了李定一的‘胁迫’吗?”

沈进没吭声沉默了一会,他又道:“大人,我前几年都在燕渤司做事,常驻燕州虽然与应伯往来寥寥,但据我所知,应伯这人端严慎重,极少以大话欺人应伯之能,不仅止在军事上他还精通杂学……”到这里他忽然停了一下,并没有把一句话完但常秀既然是工部侍郎,自然知道沈进想什么从屹县发端的农具作法,还有工部至今秘而不露的汉代炒钢之术,十九就是商燕山的本事他朝沈进了下头,示意他继续下去沈进又道,“……应伯不单精通杂学,算术是精湛,其中造诣不在李定一之下不然,李定一也不至引他为知己”

常秀再是头李穆称商成为知己的事情他也知道,但李穆为什么会这样,就没多少人清楚;大家只知道是与算术有关常秀是文章大家,对算术便不甚了解,只能背个《九九诀》和记个帐册什么的,所以也就没去仔细打问现在听沈进得神神秘秘,实在是想不清楚他夸赞商燕山到底是个意思,干脆就直接问道:“那伯先以为,这玻璃一事……”他停下话望着沈进

沈进低头道:“依应伯过去所作所为,玻璃一事当非空穴来风,必定有所实指只是应伯道德高雅,不好功慕名,但有功劳皆推与众人下官思量,若是大人肯屈尊前往顾问,玻璃之事或许便能迎刃而解”

常秀一下就听懂了沈进显然是在暗示,工部只派了两三个末员官去找商成打听怎么烧制玻璃,显然是有不合礼数既然工部得罪在前,别人虚言乱语不理不睬也就合情合理再想到沈进刚刚才称赞过商成不好慕虚名,忍不住便是微微一笑不过,沈进的倒是很有道理自己找上门去,商子达总不好再推脱了?他甚至进一步想到,既然玻璃一事能有着落,那白酒的事情,商燕山也不好袖手旁观?再,农具作法也是他鼓捣出来的,让他帮忙出个主意以解厄难,是情理之中他越想越觉得早就应该如此看,要不是商燕山鼓捣出这些物事,自己怎么可能被放在火堆上煎熬哩?自己手头的这一摊子乱七八糟事情,本来就该当他来解决

办就办他随口夸了沈进两句,就急急火火地离开衙门走出皇城,寻到自家的马车,还没爬上车他就先对车夫喊了一声:“赶紧去崇一坊的应县伯府”

可等他赶到应县伯府,却扑了一个空恰巧在府里的段四告诉他,早在上月中旬送走郭表之后,应伯就搬到了城外赐的庄子里去安心静养

失望的常秀连声追问,商成的庄子究竟在城外的什么地方

“北城外的杏河边离城大约三四十里地,眼下就叫商家庄”段四

常秀急得差跳脚杏河上下能有几十里,沿河的庄子少也有一二十个,总不能让他一个挨一个地打听过去?再那商家庄子肯定是才改的名,估计出去也没几个人能知晓

但再具体的位置段四也不上来他这段时间大部分都在城里,庄子也止去过两回,常秀让他把地方得明白无误,那是在强人所难了他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就:“您知道南阳公主在北城外的庄子不?”

“知道”常秀他长于文章诗令,南阳公主精善法,大家各自都是名家,平时自然就有不少的来往;南阳公主在北城外的那个庄子他去过不少回

“那就好”段四,“从南阳公主的庄子过去,沿着河再向西北走五里多不到六里地,河东边的就是我家大将军的庄子”

常秀朝他拱手称谢知道地方就好,明天就去找商子达请教

段四连忙还礼,:“些许的事,哪里敢当大人的……”他忽然停下话,眯缝起眼睛盯着常秀的背后

常秀也听到背后一阵马蹄声响,急忙转过头看时,只见一个青袍校尉领着四五个**品的校尉羁马而来在他们背后,两列平原将军府的士卒持枪压刀地嗒嗒嗒地跑着过来再之后又是几十个衙门里的捕头差役簇拥着几辆马车,乱糟糟地蜂拥过去

常秀和段四早就张着嘴看得发呆直到那些兵士衙役把对街尽头的一个院落围堵得水泄不通,又听见男人叫喊女人嚎啕娃娃哭闹,两个人这才不约而同地长舒一口气,然后便面面相觑

出了什么事?

段四不认识那户被围堵起来的人家,只知道那户人家里的当家是在太医院里做事,好象还是个八品官但是带队过来拿人的几个军官里他认识一个,就叫住那个青袍校尉:“老祁,过来一下,我和你个事”

这时候那边已经封了半截街道衙门抓着图簿和花名册,把那户人家挨着个地名,勘验查明正身无误,就立刻上枷上锁然后朝马车里一推那马车的模样也奇怪,长长方方地,车厢前后上下连带辕马,连个衙门口的标识都没有到现在段四也没弄清楚,这拨衙役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常秀却是看得清清楚楚但越是清楚这些人的来历,他的心头就越是紧张惶恐这群衙役可不是什么平原府的寻常巡街捕快,而是刑部的捕手那几辆马车也是刑部的嶽车

那个姓祁的校尉听见了段四的招呼,就和同来的人声了两句,捂着腰刀蹬蹬蹬地一溜跑过来,近前先是并腿挺胸行个军礼,涎着脸笑道:“原来是段将军一一职下听人,再过几天就是您娶亲的大好日子职下先给您贺个喜”

段四嘿嘿一笑,:“这月的二十三和二十四两天,就在西市边的摘星楼都是军旅中的弟兄,大家随便吃喝”

祁校尉大约压根就没想到自己能受到段四的邀请,激动之下又是一个军礼,大声吼道:“是职下凛遵将军号令二十三日,职下定当前来贺喜”

段四把手一摆,招呼他走近一些,低声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怎么跑来抓个太医?他一个把脉看病的大夫,能把谁的毛病给看差了?”

祁校尉咧了下嘴,不在意地:“谁知道呢?”着就看了一眼旁边的常秀看段四不言语也不介绍,估摸着这胖老头不是段四的亲戚就是段四的长辈,反正就是亲近人,也就不再隐瞒,压低声音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职下也不清楚不过,我听人,这是宰相公廨给刑部下的令不过,这一回太医院是肯定出了大麻烦单单只是我们这个指挥,就派出来四路,一路只抓一个人……”

段四一边头一边呲牙咧嘴,一看就是被祁校尉的话吓了一跳的模样其实他心头想的却是另外一桩事他现在才总算明白过来,为什么商成早前叮嘱他,千万不要去打听太医院里的事情,不许传言一一娘哟,原来大将军早就料到太医院有这么一桩大祸事啊

常秀也听到了祁校尉的话但他只是稍微有好奇,并没有认真地思忖太医院里能有什么事

他现在一门心思都放在如何动商成,让商成肯答应帮自己的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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