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的任命文书送达枋州的当天晌后,驿站送来上个月下旬上京最新刊印的邸报和朝报。
细心的人立刻就在邸报上“天子起居”与“朝庭进奏”之后的“官员升迁”中,看见这样一条消息:
一一“屹县商公讳成使定提督燕山七月丙子”。
不少人都觉得心头象是放下了一块大石头。真是不容易呀!在二十个月之后,朝廷终于下决心要重用商子达了;京师里的衮衮诸公总算做了一件好事!一些还在心里感慨,屹县商家的先人们也不知是做了什么样的大善德,居然使商子达能有如此令人目眩的成就;这个人在三年不到的时间里腾越跃迁,从一介匹夫直至总领百万黎民数万将士的卫镇提督,如此势头,自太祖定鼎以来,遍数朝野内外,还有谁能比他更快?也有极少数人捧着邸报把这条消息看了再看,仔细地琢磨这事和朝廷上的风向变化有没有什么联系。毕竟今年的邸报上连篇累牍都是谈南征,右相张朴更是南进派的旗手,商瞎子却不管不顾地在北边和突竭茨人连番恶斗,末了不仅不吃朝廷的训斥,还进了提督,这是不是在暗示着什么?是朝廷的目标依旧是在北边,还是张朴与南进派在朝堂已经露出颓势的苗头?
不管别人是怎么看待自己的晋升,也不管别人是怎么思考这件事,作为当事人的商成,却怎么看不出有多么高兴。虽然他带着笑容接受了大家的祝贺,又陪着来看望的左军司马督尉还有州府衙门的屈知府他们了半天话,但谁都可以看出他是在敷衍。人们很快就自以为是地替他找出理由:肯定是病疼的折磨使他的心情无法舒畅起来……
最后一拨来探望的客人离开时,太阳已经西斜。他也很疲惫,但却静不下心来休息。喝下一大碗苦汤药之后,他就背着手穿过跨院,到一墙之隔的南校场后面去散步。
南校场是枋州驻军的一处驻地。虽然枋州与北方各地的州县一样,重防御方向都是向北,但南校场的规模并不比城北的北校场,营房、伙房、操场、马厩、粮库、军械被服库等也是一样不落,完全是按照旅一级的编制修建的军营。平时这里驻着两个营,连同驻在北校场的三个营一道,都属于左军乙旅的建制。不过,由于眼下左军大部分兵力被抽调去了燕中,其余各部又被分派到各处寨堡加强防卫,所以军营中只驻着两个哨。早前西门胜曾经提议,把那个由边军改编的旅就放在这里;但商成没有同意。他理解西门胜的想法,西门克之是在怀疑这些边军的战斗力。但他以为,这支队伍是由边军中的精锐改编而成,战斗力再差也不可能差不去哪里。同战斗力的问题相比较,他更担心的是新旅的纪律。边兵的兵员复杂,有燕山本地的百姓,也有中原失地的农民,也有犯错受罚的卫军士卒,但更多的却是因罪被流放到此的犯人;这其中不乏桀骜不驯的亡命徒。在边塞驻军时有严酷的军法约束,这些人一般不敢如何捣乱,危急时提刀上阵杀敌博命也没什么问题,可一旦在城内驻守,就难免有违**扰民的事情。在他的建议下,这支新旅被布置到岚口南边的一个大寨里,作为岚口驻军的预备队。
在军营的操场南边,有一个土丘,可能是当初修建营地平整土地挖出的土渣没地方倒,就都堆在这里,久而久之就形成这个土丘。因为指挥衙门又在校场旁边新立起一座驿馆,所以就把驿馆和校场之间打通一道角门,还在丘上修了个草亭,把这里变成一个乘闲休憩的地方。丘上还种着几棵枣树。然而,令人煞怪的是,八月正是枣子即将成熟的季节,别处的枣树都是红灿灿一片的大果子,这几棵树上却连青果子也寻不到一枚。可望望不远处一排排整齐布列的营房,看看一队队训练的兵士,听听操场上此起彼伏的号令,这煞怪的事也就不奇怪了;有这些兵在旁边望着,树上的枣要是能有熟透的时候,那才真正是桩咄咄怪事一一怕是树上的枣才泛青,就被人摘得一干二净了……
走到草亭,商成便不再走了。他在亭上的石鼓凳坐下,看着下面操场上的兵士们训练。
因为这里的驻军少,又不是全军合操,所以在操场上的只有三队人百多的兵,仅仅占了偌大场地的一角。这些兵以什为单位,有的在练队列,整齐一排踩着军官有节奏的号令纵横来去起止;有的在练刀枪,手里提着刀盾擎着铁矛随一声声的短促喝令或进或退或劈或刺。操场边还立着一片几十个宛若战马的木头架子,二三十个兵骑在木架上,伏着身拿刀矛左砍右扎,嘴里呜哩哇啦地胡乱叫嚷,看上去很有傻气。但稍微通晓军事的人一看便知道,这些兵士是在作骑马战斗的训练。西边更远一些的树林边还立着一排箭靶,三排兵轮换着挽弓上前练习射术……
段四没有坐,站在亭口仔细看了一会那些左军兵士操练,回头:“这些兵练得不错。虽然比不上咱们中军,但看着也象差不太多。就是不知道拖出去以后能不能打。”
商成笑了笑,:“那是当然!这是前头段修老将军一手教导带出来的兵,你想,他们再差还能差到哪里去?”
段四也走进亭子。但他没坐到石凳上,而是蹲在地下,仰着脸:“你不我都忘了。是咧,段老将军的练兵,在咱们燕山可是数一数二的好本事。可惜呀,老将军走得太早了……”
商成也叹了口气。从军以来,对他帮助最多是就是这位老将军,而他最尊重最感激的也是这位老将军。老将军不仅帮他处理中军里的烦琐事务与梳理军旅中的复杂人事,还帮他整理出一套行之有效的练兵办法,有时还主动替他担责任,把他的一些不切实际想法所带来的错误都承担过去,以保持他在军中的威信与威严。可以这样,要是没有段老将军总结出来的那些办法,燕山中军就绝不可能有今天的战斗力,燕山三军的战斗力也不可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得到极大的提高,更不可能在连续的作战中继续保持高昂的士气!可令人痛惜的是,如今这位受人尊敬的老将已经永远离开了他,也永远地离开了这片土地。
段四默了一会,:“前几天,燕州那边来文,咱们提督府替段老将军请爵的事,又被兵部驳回了。”
商成没有话。段老将军不幸战死殉国,这本身就是件令人悲痛的事情。可更加让人难过的是,老将军走的时候,勋衔还是朝廷在十一年前授予的游击将军。燕山提督府曾经多次上表朝廷为老将军请勋请田请爵,希望能让老人有个身后的荣宠,但所有的呈文都被严词驳回。这不能不是一个遗憾。
他抬起头,看着渐渐向西沉落的夕阳。晚霞烧亮了大半个天空,地上的一切都被染上一层金红。城里最高的建筑物钟鼓楼,高高的雄伟塔身上披着火红,在夕阳的照耀与暮色的映衬下,就象是一位守护着这片土地的光辉巨人。城里到处都冒起了炊烟;空气里飘荡着一股淡淡的麦杆味;军营外有寺院里的头陀在摇着铜铃行走,一边走,一边念诵着祈祷平安的佛号。这寓示着白昼行将结束,夜晚就要到来……
段四蹲在地下,默默地听着佛号声远去,迟疑了半晌,问道:“督帅,有个事情哩,不知道……不知道能不能问。”
商成把目光从钟鼓楼上收回来,:“什么事?”
段四停了一下,先在肚子里打好腹稿,然后才:“我看您似乎对当提督的事不太上心。……是吧?”
商成笑了。这个时候当上燕山提督,值得他上心吗?
在商成的这些侍卫亲兵里面,段四大约是其中天分最高的一个。他最近一年多跟着田五苏扎他们识了不少字,也读了几本书,虽然书本大都是囫囵吞枣地死读硬背,但书上的道理还是明白了不少。可是,这个世上的事,却不都是能够依靠天生的聪明便完全理解与解决的。至少他就无论如何都想不通,为什么商成正式接任了燕山提督,但看起来却并不怎么高兴。
商成很长时间都没有话。宰相公廨现在把燕山提督许给他,这是政治智慧的体现;这个任命与燕山当下的局面无关,也和他在燕山做出的成绩无关。
段四更加不明白了。跟在商成身边的时间久,“政治”这个辞的涵义他多少能够理解,“智慧”的意思就更不用,他读过的《墨子》中就有“若此之使治国家则此使不智慧者治国家也”,两个辞连在一起他也模模糊糊地能体会出几分意思,但这和商成做了燕山提督有甚关系?
“你知道,我上月已经向朝廷举荐郭表出任燕山提督……”
段四眨巴着眼睛望着商成。这事他当然知道。商成的提督印信和大将军剑,还是他亲手转交给郭表的。但朝廷没有任命郭表而是选择了商成,这不正好明在商成和郭表之间,朝廷与宰相公廨更看重谁更信任谁么?
商成被他的话逗笑了。他反问段四:“你知道,有谁是在出任卫镇提督的时候,其本身既不是柱国也不是上柱国?”
段四一下就明白过来。提督是从三品官秩,所以历来出任卫镇提督的人不是正三品上柱国也是从三柱国,可朝廷的公文与邸报上都只提到任命商成出任燕山提督,却不提给他晋升勋衔,显然这个提督只是个权宜之策,为的就是给郭表上任铺通道路。可是眼下商成因伤病不能署理事务,郭表接任燕山提督便是顺理成章,这样的情形下,朝廷还需要多此一举么?
商成苦笑了一下,:“看来,郭奉仪也做不上提督。他和我一样,也只能是个假职。”
段四使劲地皱起眉头。他脑子有乱,完全没办法理解如此复杂的事情。为什么商成没晋勋便做上提督,最后的结果却是郭表只能假职?
“燕山卫接连两个提督都是假职,这种事情要是宣扬出去,朝廷的脸面向哪里放?”商成笑着道,“所以只能想把我的位置摆正,然后才好让郭表来假职。不然御史台的口水都能把宰相公廨淹没一一谁让他们癫瞽昏聩呢?”
段四也嘿嘿地笑起来。笑过之后,他再问:“他们不想让郭表出任正职,那就直让他假职好了,为什么还要突然一下子把你拔上提督座?一一我觉得,这其中肯定也有提拔的道理。”
商成了头。这其中当然有一篇道理。他:“宰相公廨也怕啊。俗话得好,‘由来只见新人笑,几时曾闻旧人哭’。宰相公廨不先把我这个‘旧人’安置好,一旦我心头不忿闹起来,郭表这个‘新人’还不得抓瞎?何况咱们燕山是边镇,眼下又在和突竭茨人打着仗,宰相公廨不先把我安抚稳妥,郭表敢打这一仗?就算宰相们相信我不会闹事,可单是为着维护军心,也得把我安顿好。所以先把我提拔做上提督座,然后再下公文我病重不能理事所以自辞提督,再任命郭表的假职。一一这样才能四平八稳啊。”着话,他仰起脸来很是自负地哈哈一笑。他知道,郭表的假职背后当然不会如此简单,其中必然牵扯到南北两派和军中的萧系杨系还有鄱阳侯系,不知道经过多少回的明争暗斗,最后才得出如此的结果。对于这个结果,他不上满意还是不满意。但他对这个结果很骄傲一一不管是南进派还是北进派,不管是杨度还是萧坚,不管是宰相公廨和是军中山头,他们都不敢轻视他屹县商瞎子;这才是对他的最高奖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