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的后一句话,立刻让南阳羞愧得无地自容。她埋着头,不敢看商成,也不知道该如何道歉,更不知道该如何做解释。看商成听完陈璞的介绍就给自己拱手重新作礼,急忙还礼。在这种场合里一向挥洒自如的她,现在嘴里却讷讷地都不出一句完整话。
好在商成似乎并不太在乎当初的那冲突,当然也不太在意她这个公主。他再坐下,又和陈璞道起自己这半年多时间里遭遇到的一些事。同时,顺便也问了问陈璞的近况。
但他在燕山做提督,一手抓军事一手抓民政,除了练兵打仗就是关心民生经济,每天除了家就是衙门,再不便是下军营或者视察地方,生活单调得近乎乏味,基本上没什么有趣的故事可以作谈资。陈璞的情况和他差不多少。她虽然有柱国的勋衔,在**军中也兼着好几个职务,可都是挂个名的虚职,在真正重要的军务上连个旁听的资格都没有,能指挥的人也只有身边的侍卫,所以就难得朝澧源大营走一趟;又因为生性好静,不耐烦京城里的喧嚣热闹和人情往来,因此大部分时间都住在京畿大营里一一她同样兼着那里的副总管。那是京畿卫裁减之后空置下的兵营,偌大的营地里眼下只有不到一营的老军留下做看守,她也就没什么事可做,每天就是看个书习个字,再不带着侍卫上山猎几只兔子……两个人的生活其实都很枯燥单调,也没什么好话题可以叙谈。另外,他们俩的情谊近不近远不远,话题浅了没意思,话题深了又不能,再加旁边坐了个南阳,亭子外还有好些侍卫,要紧军务更不能譬,几句平淡得犹如白开水一般的话翻来覆去过两三遍,就都有犯踌躇。
好在这个时候南阳插话了:“先生,您这次进京,真是为了找朝廷讨公道?”
这话立刻替商成陈璞两个人解了围。要是没南阳这一问,商成都预备着又要告辞上路了。
不过,他也觉得南阳这是在没话找话。他找不找兵部的麻烦,似乎和她没什么关系吧?要是陈璞这样问还得过去;毕竟陈璞既是战友又是柱国,于私于公都得过去。可自己与南阳是八竿子砸下去都找不到一星半的联系,她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倘若是别人这样问,商成或许还会借题发挥罗嗦一番,顺便把时间挨磨到吃夜饭。可问话的人是南阳,他就不能不谨慎心。眼下的上京,朝堂上有个南北之争,东元帝家里还有个病入膏肓的太子,真正的多事之秋;若不是他手头上确实缺兵少将,草原作战方略又需要上京头认可和居中协调,他才不会在这时节跑一趟……思量着,便含混道:“是这个事。不过现在已经差不多妥了。”
南阳看他的神情似乎不太情愿搭理自己,就又不话了。
陈璞问:“那你的提督职务落实了?”
商成笑着:“哪有什么落实。给了两个旅的**军和几个营的外州驻军,便把我打发了。”
陈璞知道燕山卫兵力不足的事。她高兴地:“那样的话,你们就不用太担忧突竭茨的报复了。”
“是,现在就等他们来送死了。”商成。他一边,一边很隐晦地对着陈璞摇了下头。
陈璞被商成的动作闹得楞住了。她的反应一向就不快,思虑也不能缜密周全,这一熟识她的人都知道;好在她绵软的性格还算讨人喜欢,又从不招惹是非,所以旁人也不来搅扰她。她蹙着眉头思量半天,依然没寻思出商成摇头是个什么意思,就拉了别的话题:“你几时到京的?”
“初二傍晚就到了。”商成,“本来想着几下把事情办妥就回去,没料想上京还有个女儿节……咳,是我太心急所以就没记挂起这回事。一一结果初三初四就没能找到兵部的人,一直拖到今天。”他把话漏了嘴,又无法转圜,赶紧完自己的事然后问陈璞,“我听天子去了大成宫,你怎么……”你怎么来了这里,还和你姐南阳在一起?他记得不少人都,这个南阳因为行事乖张令皇家大丢脸面,所以宗室里的人和她都很疏远;陈璞对她这个姐姐好象也没什么姐妹的情分。
商成还不清楚,他所听的那些事,眼下都已经是老黄历了。自打去年初冬开始,也不知道是哪路神仙显灵,素来做事荒唐无稽的南阳突然间就心性大变,一改过去的种种怪诞招摇做派,一个人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庄子里再也不出来,除了初一十五必有的进大内请奉父皇母妃安好,以及宗室近支的偶尔拜访,其余任何人都不见;据是在书道上忽有大悟于是潜心钻研。人们原本都不相信。直到今年开春大书家黄勿进京时登门拜访南阳,出来时亲口了“吾不及矣”这样的话,人们这才知道南阳是真地在家领悟书法上的大道。既然南阳转了性情,天子自然就不会亏待这个因为书法精湛而深得他喜爱的女儿,大手一挥,立刻便在南阳的庄子边再划了一片地给她,与她疏远多年的宗室也重新有了来往。而本来就和南阳同母的嫡亲妹妹陈璞,这时候当然也就与姐姐和好如初了……
可是,这个事情别人能,陈璞就不能。作为妹妹,不管有没有南阳在场,她都不能和人谈论她的姐姐。于是她就找了个借口:“我姐前段时间买了匹好马,身高腿长神骏无仑。我是才听人,一时好奇所以就过来看看。”
商成对马没什么爱好,随便地了头,正微笑着忖度下个话题时,南阳忽然:“先生好马么?”
“呃?”商成愕然地看了她一眼,“……一般吧。不上喜好,也不上不喜好。”凭他现在的职务,作战时不管是攻是守都很难有亲自上阵赤膊厮杀的机会,所以马的好坏对他来基本没什么意义。
他的话令南阳一时辞拙,埋着头抠自己的手指头。
他看南阳不~就~来象再有话要的模样,就转头对陈璞:“昨天在甘露寺外面,我碰巧遇见萧老帅,他还提起过你。他你……”
南阳忽然抬起头又:“……那,先生是军中大将,自然深通相马之术了?”
商成只好停下话,转过头来看着南阳。既不能得罪又不能敞开了话,他真是拿这个公主没办法。他在脸上挤出个笑容,道:“我真的不会相马。我这个大将军就会两样本事,一是提刀砍人,二还是提刀砍人!”他特意指了指自己的脸。“你看,我砍人砍多了,就被人砍成这付模样了。”这总能让这个莫名其妙的公主闭嘴了吧?记得南阳第一回见到他时,还惊呼着让人捉鬼;现在自己坐在她对面,她要是害怕畏惧,自然就要回避一一最好是躲得远远的……
哪知道,这一回他竟然失算了。
虽然南阳的眼神还是闪闪烁烁,神情也象是有畏缩,但她居然勇敢地直视商成,还道:“先生肯定是在自谦。先生博学,区区相马之术,或许能难倒别人,却必然不会使先生为难……”
这样的夸赞言辞不仅教商成难堪,连带着陈璞都觉得很尴尬。她误会南阳还在记恨着商成,赶紧出来打圆场:“我皇姐是在和你开玩笑。你不是急着赶路么,快走吧,再晚就怕要错过宿头了。”没办法,她只能不顾礼仪去撵客人一一谁让她有南阳这个姐姐呢?
商成马上就站起来预备告辞。
自己压根就不该在这里停留!
他急,南阳比他还要着急。他才站起来作势要后退拱手,南阳紧随他也站起来,两只手一下就攀住他的一条胳膊:“先生……”
这下不仅亭上的商成和陈璞楞住了,连亭下的侍卫使女们也全部都有傻眼。眼看刚才三个人还有有笑的模样,怎么一眨眼的工夫就象生出了什么变故?
这回陈璞的反应快,她通红着脸低声呵斥:“姐!你在做什么?!”
南阳这才惊醒过来一一她在彷徨慌乱间竟然做了有违礼仪的事!她急忙放开商成的胳膊,退了两步作礼致歉:“一时仓皇,冒犯了先生……”
商成除了干巴巴地笑两声,还能做什么?
“……先生博学多闻,识见贯穿古今,胸怀天地……”
陈璞已经彻底对三姐绝望了。她现在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更别去打断南阳那些听起来完全就象是在挖苦商成的尖酸刻薄话了。她只能站在一旁眼看着这一切发生而束手无策,同时在心里暗暗地祷告,期望商成别因为一时冲动而做出什么过火的事……
商成也是羞臊得不行。他连忙打断南阳的话,问她:“你就直吧,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
“……只求先生帮我相一眼那匹马。”
不是顾念着眼前这人也是个公主,商成都想拿鞭子抽她一顿。想让我丢丑就直,凭什么把我的悼词现在就拿出来念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