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令来得突然,已经来不及再赶回中军,商成当下便命姬正备上几匹马,带了包坎和三四个护卫打马直奔行营。
此时大营里到处都传来隐隐约约的传令报马铜铃声响,时不时就能看见一队兵拥着一两位披绯色战袍的将军疾驰而过,正在吃夜饭的兵士们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或蹲或站一脸的惊愕怔忡地四处张望,紧接着就听见有人招呼士兵都回帐篷。顷刻间,刚刚还浅喝低骂说说笑笑的营地里就变得寂静一片,除了几个值勤的哨兵,再看不到一个悠闲的人影。
商成赶到行营时,这里已经关防严密,辕门两侧钉子列着数百兵士,个个都是明盔亮甲按刀持矛,钉子般目不斜视地挺身伫立。还隔着一箭地,辕门处就闪出个旗牌校尉,站在当道手臂一抬,大声喝令道:“行营重地,所有人一律下马!”
商成四天前才来过行营一次,知道这里的规矩,滚鞍下了战马,把缰绳鞭子扔给包坎,吩咐一句“在这里等我”,就取了随身的将军官凭过去勘验,登记下姓名职务再问明了开会的地方,就凭着记忆径直去了萧坚的帅帐。
帅帐里油烛大亮灯火辉煌,已经坐了七八个将军,因为萧坚和郭表还没到,几个人的神情都有些轻松,有的双手抚膝正襟危坐,有的在座椅上左倾右靠交头接耳,还有人耷胳膊八叉腿斜溜坐了打眯盹。进帐的一霎那商成抬眼扫视了一下,朝帅案边坐着的陈璞点头打个招呼,也不言声,就在左首靠帐门不起眼的地方坐了。
那几个军官也都注意到他。绯袍仪剑四翅兜鍪,腰里结束的又是四钉金带,显然这是个五品定远将军,看光景似乎还是陈长沙的旧识熟人,偏偏又是个陌生面孔……几个人愕然片刻,就嘀嘀咕咕地互相打听这个人的来历。
商成也不理会周围“商和尚”、“商瞎子”的议论,低垂了目光继续斟酌着突围开路的细节。方案其实晌午前就做好了,让人仔细记录成文书之后,已经缴到行营请求指示。打哪里、怎么打、豁开口子之后如何扩大战果、打不开局面时又该采取什么对策、前面抢占鹿河的先头队伍派上哪些人、三千轻骑走哪条路线、带多少粮食、如何接应联络……所有能想到的地方,他都反反复复地作了详尽的筹划,当时觉得成竹在胸踌躇满志,一定能一举为大军杀出条血路,可方案刚刚递上去他就觉得心里没底,总觉得计划并不完善,只是事情千头万绪纠缠在一起,他一时想不清楚到底是在哪里出了问题,只能把所有军情消息一条条一件件地重新组织起来,苦思冥想其中的关键。
帅帐里进来的人越来越多,寒暄问好的声音也渐渐嘈杂起来,一堆人围着舆图指指点点大发议论,他也没办法继续思考下去。这些将军他一个都不认识,也不好冒失打问,索性偏了脸打量营帐外的情景。
因为即将开始的是相当一级的紧急军事会议,商讨的又是攸关整支大军生死的大事,所以整个行营驻地已经戒严。从帐门望出去,除了对面帐篷边立的两个士兵之外,再也看不到一个人影走动,因此显得格外地宁静。昏黄暮霭中,晚霞把帐篷外的一切都铺上了一层金红色。一块披着绮丽霞光的云团,安静地停留在帐门的一角,她似乎是在悄悄地朝帐篷里窥探着什么,又仿佛是在默默地凝视着他……
“大将军升帐!”
一声叱咤把他从沉思中惊醒过来。
随着这声传报,几十个将军轰然离座,马刺佩剑甲叶子碰撞摩擦一片哗啦叮当乱响,挺身端立目视进来的萧坚郭表廖重三位将领。
“参见大将军!”
萧坚看都没看满帐子的军官一眼,手一摆,说一声“坐”,就径直在桌案后坐了。
短短四天时间,萧坚的气色就萎靡下去。如今他的脸色苍白得令人不安,两颊却泛着两团异常鲜艳的红晕;目光也象蒙上了一层灰,变得黯淡下来,再没有了商成上次来时那种犀利和尖锐。虽然他努力地想在座椅里保持自己身为上柱国将军和行营总管的威严,可他强自支撑在扶手上的胳膊,还有他似乎不堪身体的重负而不得不半坐半靠的姿势,都暴露出他的虚弱。摇曳的烛火红光照耀下,不少人都看见了萧老将军的额头和两鬓上浮现出来的大大小小的老人斑。他们似乎是第一次看见这些扎眼的黑色斑块,好象它们全是在一夜之间冒出来的一样。这个令人震惊的发现,让所有人的心情都蓦地变得沉重起来。
萧坚没有马上说话,只是眯缝着眼睛,眼神抑郁地遥视着营帐外,良久才语调低沉地说道:“情势有变。一一行营决议,大军,于三日后卯时破晓,向南,突围。”简简单单的一道军令,从他嘴里冒出来,竟然断断续续地成了四五截,显然是他竭尽力气才从嗓子里憋出来的。在座的军官虽然个个肃然端坐不动声色,可听见老将军一句话说得如此艰难吃力,人人都是心头惴惴。
萧坚下过军令,停了一下,似乎是在平复自己的情绪,少停再说道:“行营决议,燕山卫中军为大军先导。”他的目光慢慢地转到挺身而起的商成身上。“商司马,中路军五万士兵,两万辎重兵勇的出路,就拜托你了。”
他越说众人越是心惊。萧上柱国名震西北时,才将将十七岁;此后退吐蕃、战嘉江、平乱新州……数十年间战功赫赫,一直是大赵中流砥柱般的人物,三代天子都倚为国之柱石,谁知道这时候竟然说出这样哀求中隐含绝望的言辞,居然把几万人的性命交托在一个后起晚辈的手里,可见如今大军的局势已经四面楚歌难以逆转,沉浮危难中,这位老将军自忖回天乏术,既不能全功名于老暮,也不能守令名于身后,这才雄心全销豪气尽褪……
商成躬身行军礼,刚刚开口“职下……”,萧坚已经转过话题:“突围时大军前后序列,安排,布置,通由郭表将军宣示。”
郭表面无表情展开手里的文书,清咳一声,开始诵读行营关于突围的种种布置。
“……突围时间,八月二十三日卯时一刻。先锋,燕山卫中军;接应……”
行营决议很短,片刻就读到头,郭表把签发有司并年月日一一交代,就手递给身边的廖重,让他依次交给各位将军传阅,接着说道:“行营反复斟酌之后拿出的这个决议,大家以为如何?”
谁都没有说话,大家都是神色凝重细细思量这方案里的关节要点,营帐里一时安静得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郭表等了半天,看没人有异议,转脸看看垂目静坐的陈璞,再望一眼萧坚,看萧坚朝自己略略颔首,站起身沉稳地说道:“既然没人反对,那么各位将军回去就抓紧时间按方略执行吧。”话音刚落,就听有人说道:
“我有一点看法。”
郭表、萧坚、陈璞以及满帐篷将军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商成身上。
商成也没理会这些含义不一的眼神,再躬身道:“职下有些想法。”
萧坚也有些惊讶。从最近两天探哨拼死送回来的不多的几份消息里,他们判断突竭茨在东边的力量正在加强;尤其是在夜间,南边和东边的敌人都是频繁调动。就此他们做出了一个判断一一突竭茨人正在从南边抽调兵力去加强东边。他们决定借敌人在南边的兵力空虚的机会,尽快突出敌人的包围!所以行营在晌午时接到商成呈报的突围先导方案之后,半刻也没耽搁,以早先的计划为基础,以商成的计划为参考,反复设计了整个的突围方略,并且下了最大的军心立刻执行。谁知道这计划刚刚公布,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人,竟然就是帮他们下决心的这个商瞎子!
他唆着嘴角,死死地盯着这个被自己刚刚提拔起来的年青军官,半晌突然哧笑一声,说道:“你说。”
“职下还是觉得向东去更稳妥。只要我们能抢占白狼山口,那大军就有相对充裕的时间撤退,如果能顺道扫荡山左四部……”
萧坚冷冷地打断他的话:“从东边走要多绕五百里路,粮食呢?粮食怎么办?”
商成一时语塞。他不是没想过粮食的问题,不过这事确实没什么好办法可想,除非扬度的右路军还在,不仅护住了粮道,还在积极向白狼山口靠拢。可这个想法只能是他的一相情愿,没有丝毫的消息显示右路军有在东边活动的迹象。他吞了口唾沫,干巴巴地说道:“一是缩减将士们的口粮,另外一条就是杀马。”
他的办法立刻引起众人的一阵议论。有人说商成这主意不错,只要白狼山口能堵住四五天,那大军就能基本上脱离险境,十天的粮食支应十五天的路程,再杀点马匹,差不多能成事。也有人说商成是信口开河。克扣口粮杀马充饥的荒唐事就不说了,光是夺取白狼山口的狂妄想法,就足见这人已经得了失心疯一一那山口要是那么容易打下来,就绝不可能把突竭茨人堵上四五天!
郭表也是眼神复杂地望着商成。从内心里说,他还是很欣赏这员年青将领。这人有能力,也有魄力,也不和上司谈条件提要求,做事情的方法虽然有些出奇,但是看起来效果还算不错,而且绝不莽撞一一对于一个司马将军来说,这一条至关重要。他现在还记得商成在燕山中军履任时说的那番话。不过寥寥几句平常言辞,既给行营留足了体面,也鼓动起多数军官搏个好功绩的心思,对于一个骤然晋升将军又马上调到一个陌生队伍里担任主将的人来说,能做到其中一点,就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何况他还一次把两样都做到了,而且看样子还很有些游刃有余的模样……
脑子里转着不相干的念头,他突然瞥见陈璞神色慌乱地朝自己递颜色,定了神看时,萧坚依然黑了面孔,一手攥紧了座椅扶手,一手压在桌案上,似乎是马上就要当场发作。
他急忙站起来,重重地咳嗽一声,把满帐篷的议论声都压制下去,盯着商成说道:“商司马,向南突围是行营的决议,你只需要遵照执行!”
商成和他对视了一眼,低下头说道:“职下凛遵行营军令!”他随即又抬起头说道,“但是我保留我个人的意见。”
郭表听不懂什么叫“保留个人意见”,也不想去仔细琢磨这话是什么意思,正想说话命令众人回营准备,商成再说道:“我还有话要说!”
“你说!”
“兵贵神速,我们不能等到二十三日再行动,一定要尽可能地提前!”
最近大军一直在做撤退的准备,提前一两天行动倒不会有什么难处,郭表和萧坚的目光交汇了一下,看萧坚不反对,便点头说:“好,那我们就定在二十二日行动!”
商成依然觉得这日子还是晚了,他说:“敌人现在最怕的就是我们突围,所以他们一定会在天黑以后直到拂晓天亮的这段时间里加强戒备,所以我建议换个时间动手一一我们和突竭茨人吃夜饭的时辰相差无几,能不能在这个时候发动?这样一来可以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二来发动离夜晚更近,入夜里敌人旗号不明集结整顿缓慢,更有利于我们突围的成功。”
这一条建议不仅是萧坚和廖重觉得可行,连一众将军也纷纷点头表示赞同,郭表飞快地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也不再向萧坚请示商量,直截说道:“就依你!大军即刻起开始准备,八月二十一日戌时二刻,大军以燕山中军为先导,向南突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