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去年过年前把两笔拉下的帐债还上之后,家里就剩六十七文钱,房檐下没有挂着肉,炕上没有新做的衣裳,米柜面缸都快见底,灶房里的油盐也已经告罄,他整天整晚地叹气,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过这个年。是妻子背着他,把她心爱的烂银簪子拿去抵了四百三十文铜钱,换来了米面油盐和两斤羊肉。年三十那晚守岁吃饺子,妻子只吃没角的素馅饺子,把有角的肉馅饺子都夹给他,还对他说,自己害喜,沾荤腥就犯恶心。那些羊肉饺子是被他和着泪水一起吞下去的……初四要回李家庄子给丈母妻哥拜年,直到初三那天他都还在为一点微薄的贺礼犯愁,又是妻子替他解决了大难题,她就象变戏法一样从钱柜里掏出一串钱,还对他说:她哥的三个娃娃一人三文,孝敬她娘二十文,剩的七十文钱正好扯四尺好布,剩的还能买两斤点心。他实在是太粗心了,竟然没有发现妻子那天穿的竟然不是她最喜欢的那件水蓝苏绸袄子。直到正月快过完的时候,他才很愚蠢地问起这事……
油灯噗地爆了个灯花,一道骤然闪过的光亮把他唤醒过来。他怔怔地望着那盏灯芯就要烧尽的油灯,思绪还停留在对亲人的思念中……
良久,他伸手抹去挂在腮边的一行泪水,木着脸从桌上拿起一份军报。
他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值勤务的边兵已经站到了书房的门边。
他问勤务兵有什么事。勤务兵说,有着急的事情找他,眼下就在堂屋等着。
就是前次去下寨报信的关家老三,关繇的胞弟;度家店剿匪之后叙功授了奉仪郎的官身。商成觉得这个年轻人读过书脑子好使,见事灵光做事踏实,于是在来中寨前特意征求过他们俩兄弟的意见,把关家老三带来中寨做个文书。不过这关宪如今还是个见习的身份,平常很少有直接和商成打交道的机会,所以商成一时也想不出他来做什么。
他让勤务兵把关宪叫进来,顺便再给自己打盆滚烫开水带张干净毛巾来一一他右边的眼睛刺疼得有些熬不住,得用热毛巾敷几回才成。
关宪现在已经进到书房里。这是个二十岁刚刚出头的年轻人,脸庞五官和他哥很象,却没有关繇那份圆滑的世故,一件湖水绿绸面直襟夹袄收拾得利利索索,一进门就先朝他很恭敬地施了个文士礼,说:“前天我大哥来拜望大人,结果大人不在。本来说在寨子里等大人回来的,不过他知道大人一回来肯定事务繁忙,多半没时间见他,就留了一句话:我大哥请大人务必在年节里到家里坐坐……”
商成有些惊讶。虽然说他和关家两兄弟的关系处得不错,但是这大过年的时候,他们不先来拜望自己,却留话让自己过去“坐坐”,似乎不合礼仪呀。难道说关繇有什么机密事情要和自己商量?他马上把方才下属们汇报的事情都在脑子里过一遍,也没发现什么地方不对劲。而且真要有要紧事,关繇就不该回去呀。他琢磨不出究竟,就问关宪:“你大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关宪摇头说他也不知道……
商成想了想,说道:“那年上我尽量抽时间去你家走一趟吧。”他暂时还不清楚这当了官该怎么过年,有没有什么规矩,也不知道到时候能不能有闲暇时候,就干脆含混答应着,去不去的再说。
可关宪这个脑子灵醒的家伙竟然追问起他上司的上司:“那请大人示下个时间,等放大假我归家时和大哥说,家里好准备。”
商成摆了下手说:“都是熟人,还准备什么?不用准备,有口热茶就行。”
“我大哥说,一定要请大人说个准确的日子。”
商成想不出来关繇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竟然会这样郑重其事。他唆着嘴唇思忖了一下,说道:“不是初三就是初四。就定在初四吧一一初四上午,我一准去给老人家拜年。”
关宪答应着就准备退出去,商成又叫住他:“你别忙着走,我有点事想问问你。”他指了桌子前的一把椅子让关宪先坐。他站起来把屋角的舆架搬到自己的座位边摆好,让勤务兵把半盆白雾蒸腾的热水放架子上,掉着手拧了热毛巾,裹成一团压着右眼,龇牙咧嘴地吸着凉气问关宪:“你在户科办事,记得帐册上的银钱余额和仓库里的结余物资不?”
说到公事,关宪倒比寨子里那些军官书办从容得多,坐在椅子上恭谨地回答:“这些东西户科都有明细帐册,大人要是盘查帐册的话,应该找户科的蒋书办。要是大人只想问个大数,您这里应该有份抄件。”
商成在桌上的一堆卷宗里翻出那份抄件,朝关宪晃一下说道:“就只有这份,这月上旬的报告了。我想知道的东西这上面没有。”看关宪目光带着不解和猜疑,脸上也有几分紧张不安的神色,就笑着给他解释,“你别多想,不是要查你们的帐。我也是看见你才突然想起这个事的。本来这事不该找你打问,但是老蒋已经下差回家了,总不能把他再叫回来;刚刚你在,就顺便找你问两句。”
庄宪这才放松下来,问道:“这个月的最后汇总还没出来,不过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了。不知道大人想问什么?”
“仓库里实收着多少银钱?”
“两日前仓中盘存,计铜钱五百四十三缗另一百六十四文;布一百另七匹;绢二十六匹;谷九十四石,粟一百三……”庄宪记性好,掰着指头便一路细数下来。“……草料一千九百七十三束。”
商成一边听他说,一边和手里的报告对照,末了问道:“怎么钱和布匹都多出这么一截?”
“一个是北郑边军司送来的一个半月的粮饷,另外一个是四乡八里的年敬,两样都是三天里刚刚送到的,所以库存就涨了许多。”
商成把报告放到桌上,沉吟着问道:“那年前的各项支出,你们做过预算没有?”
庄宪有些惊讶地问:“大人两个时辰前不是已经准了蒋书办的度支吗?”
听他这样说,商成也有些错愕。他批准了户科的支出计划了?他皱起眉头回想了一下,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不过那份报告的详细内容他已经忘记了一一当时来找他请示的人实在太多,蒋书办的报告又都是些和薪饷粮秣发放有关的事宜,他也没细看就打了勾用了印。现在看来他当时勾得有些草率了一一想不到那竟然是年前的支出计划。他重新拧了张热毛巾,不好意思地对庄宪说:“刚刚回来时太忙,公务积了一大堆,老蒋的报告没细看。你记得其中的大致内容不?”
庄宪仰着脸想了下,缓缓说道:“记得。薪饷支出是二百另七缗八百七十五文,年赏一百四十八缗三百二十文,公使钱一百另二缗,料钱是布一百三十四匹,绢……”年前度支案是他和蒋书办一起做的,说起来还是他的执笔,其中的内容他记得一清二楚,军官书吏的俸是多少,禄是多少,薪钱是多少,布钱是多少,从钱又是多少;兵的饷是多少,赏又是多少……
他一笔一笔的细帐分说得详尽分明,商成却已经听得头都大了,心头默计半天数字,突然打断道:“停!这已经超支了!哪里有这么多钱发?你们怎么造的支出预算?”
庄宪从容地点头说道:“的确是超支了。不过边军指挥衙门本来就没把足数送来,依照旧例,欠下的部分在元宵节之后逐月添补。而且因为上寨的薪饷通常都是夏季换防之后才发放下去,所以帐上有这笔支出,但实际上并不需要准备那么多钱。”
商成这才明白过来这其中的道理。不过这些并不是他想问的事情:“现发补发这些先不管一一我就问你一件事,发完这些钱之后,库里还能有多少节余?”
“铜钱四十三缗,绢十三匹。其余粮秣不计在内。”
商成登时叹口气。把绢折算进去,也只有七八十贯一一这点钱够个屁用啊!他马上就要张罗给上寨送年货,还要送炭送被服,还计划要给他们新打两眼井,顺便用石头砌个大蓄水池,这都得花钱,而且还是大价钱一一仅仅打井修水池就得一百贯朝上……
既然手头的余钱怎么算都不够使,商成也就不着急了。他想,干脆等明天和户科的老蒋商量,看能不能寻个临时的办法先使着,无论怎么样,也要先把年货木炭被服送上去,哪怕自己出面做工作,先把军官书吏们的年赏扣一部分下来哩,也要保证上寨的士卒边户们过个富裕年。而且他还发现了一个很不错的挪借项目,就是那个公使钱。公使,顾名思义就是办公支出了,把这一百来贯暂时挪借一下,让大家都吃点亏,这样谁都不好有意见。不过他还是很谨慎地问庄宪,这公使钱具体是指什么一一万一这也是大家的福利,他一声招呼都不打便使到别的地方,肯定会招人议论说闲话。
“这是大人的办公费用。”
庄宪的回答让他大吃一惊。怎么公使钱竟然是他一个人的办公费了?问过之后他才知道,这笔钱是朝廷交给他使用的行政开支,主要用途就是迎来送往接待各路官员,这一百多贯是他冬天里三个月的累积公使钱,能用就用,用不完的话,依惯例,节余部分就揣他自己的腰包一一这实际上也是公认的官员“福利”。不过只有到了相当一级的地方主官,才能有这样的“待遇”。
商成简直是喜出望外,一连声地追问:“就是说,这钱我随便派用场?”
庄宪低垂着眼帘,恭谨地回答:“是的,大人,公使钱由您随意支派,循例是不需要向户科销帐。”
“好。”商成高兴得连备受煎熬的眼疾都忘了,“这下事情好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