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颗
几缕阴云悄然遮月, 江面传来厚重的轮船长鸣声。夜风轻抚江水,带着凉意吹开少女额前的头发。
佟辛的眼眸剔透,一点不比天上月光逊色。
这么直白的暗示,再不明白, 就是真装糊涂了。但, 明白是一回事, 宣之于口又是另一回事。
霍礼鸣太清楚,佟辛现在的情况, 就像跃跃欲试的浪花随风舞摆。可以汹涌澎湃, 也能悄然止息。
她这个年龄, 可以做的事情有很多。
但,最重要的, 绝对不是这一件。
霍礼鸣不想伸出推波助澜的手, 但这一刻,在炙热虔诚的目光里,分明感受到自己被温暖包裹。
他笑起来, 挺不正经地扬高眉梢,“可以啊,你的梦想真牛逼。”
佟辛:“……”
她心里忐忑, 怎么还牛逼了?他是听不懂还是自己说得不够明显?那怎样才叫明显?直接大声说, 我喜欢你吗?!
佟辛对上霍礼鸣的眼睛。
男人的眼神很硬朗, 直勾勾地看着她。没有半分多余的感情。这么硬的目光, 就是一道无声的城墙堡垒。
佟辛的勇气一瞬泄了气。
她有点无解, 脑子空白半秒,然后有东西钻进来,一团团的,像浸了水的棉花, 又沉又重。
她后知后觉,这种东西,叫委屈。
霍礼鸣把蛋糕推高到她跟前,“来,吹蜡烛。”
佟辛没好气地鼓了一下嘴,够敷衍的。蜡烛没吹灭,还燃着。霍礼鸣“呼”的一下就给吹灭了,“好了,佟辛同学许愿成功。”
佟辛炸毛:“你干吗吹我的蜡烛?”
“好好好,点上,再吹一次。”霍礼鸣撬开打火机,“咔哒”脆响,蜡烛重新燃起来。他不再调侃,神色收敛认真,声音也沉下几分,“就一个十八岁,多重要。来,重新许愿,小姑娘正经点。”
佟辛默了默,仿佛知道了答案。
她一口气吹熄,说:“不改。”
霍礼鸣挺想拍拍她后脑勺,手都伸到一半了,又给缩了回去。佟辛低着脑袋,长发遮住眼睛。
“妞妞。”霍礼鸣倏地叫她,“高三了,好好学习。”
佟辛不放过任何机会,战火重燃,帅旗高挂,直直望向他,“好好学习有奖励吗?”
“……”
“没有啊?那考上好大学呢?这样有没有?”
“……”
佟辛等不到答案,小声嘁了嘁,“那你还让我好好学习。”
霍礼鸣不怎么坚决,“我四舍五入也算你哥哥吧,哥哥嘱咐妹妹,是出自对你的关爱。”
佟辛闭了闭眼,赌气道:“谁要你当哥,不要你这种爱。”
有那么点擦枪走火的苗头了,霍礼鸣静了会,两指点住她右肩,稍一用力,就把人给带转到正面。
他的视线自上而下,坦荡诚挚地包容佟辛的目光,“愿望都是以后实现的。小妞儿,好好学习。”
佟辛怔怔发呆。
男人全神贯注的样子,迷人又俊朗。霍礼鸣笑意隐忍,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与耐心:“好好学习,没准愿望能实现得快一点。”
这晚回到家,宁蔚比他还快,连澡都洗完了。单腿盘在沙发上,膝盖下露出匀称的小腿。她头发吹得半干,擦拭着毛巾回头看他一眼,笑嘻嘻地问:“没怎么样吧?”
霍礼鸣莫名其妙,“能怎么样?”
“你没被那小姑娘抽筋扒皮啊?”
这语气就不太让人高兴了,霍礼鸣皱眉说:“佟辛说话是灵活了些,但没有坏心思,你别总阴阳怪气的。”
“哟哟哟,还护起短来了。”宁蔚叹气,“千辛万苦找到的弟弟有什么用。”
霍礼鸣勾了条椅子,在她面前坐下,手肘撑搭着膝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宁蔚扫他一眼,定声问:“她喜欢你。”
霍礼鸣默了默,没否认。
宁蔚亦平静,“你怎么想的?”
霍礼鸣失笑,“我说有罪恶感,你信么?”
“信啊。”宁蔚由衷说:“妹妹是个乖女,有点小聪明,但一看,就是优越家庭里出来的孩子。”
干净的白球鞋,款式简洁但质量上乘的衣服,待人接物落落大方。佟辛这样的女孩儿,会让人想到“美好”这个词。
思及此,宁蔚又看弟弟一眼,“真表白了?”
宁静的夜晚,落地灯暖黄的光圈中,霍礼鸣语气平和,“她今年高考,成绩很好。”
宁蔚当机立断,“那就断了想法,别耽误人。”
霍礼鸣啧的一声,“怎么就叫耽误人了?我还能害她不成?”
宁蔚冷笑,“所以呢,你也报个高三,当个插班生陪她一块儿搞学习?”
霍礼鸣蓦地闭声,安静几秒后,他说:“我知道。”
“我跟她说了,好好考试。”
宁蔚哎的一声长叹息,“今晚有人要伤心喽。”
真不巧,某人还真说不上是伤心。
佟辛回到家,反倒平静下来。虽然结果不尽人意,但好像也没那么坏。她对今晚之行的定义,更多的是成全了自我。
霍礼鸣好像不是个坏蛋。
她这么明显的情绪表达,他都没有泛滥附和。若是个浪子,大概早就不正经了。这么一想,他还是挺男人的。
一顿细致透彻的分析完毕,佟辛盯着墙上摇曳的树影想笑。
这叫什么?
无脑吹捧。
她迈出的这一步,严格来说,并没有收获她想要的结果。但自己并不难过,甚至可以这么说,如果霍礼鸣接受了,或许才叫她失望。
喜欢这种事,搁佟辛这儿,憋不住。感性之余,她又有清晰的理性。她深知,她和霍礼鸣认识的时间不长,年龄吧,差得也有点远。如果不是有这份心思,换做任何一个男人身上,那就叫老牛吃嫩草。
想到这,佟辛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划破安静。单方面的喜欢这件事,或许这样,才是最合适的答案。
佟辛想到霍礼鸣说的那句“好好学习,没准愿望就实现得快一点”。那是正正经经的回应,也是藏匿温柔和余地的诱人。
佟辛第一次觉得,原来搞学习,是一块巨大的,香甜的蛋糕。她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翻身坐起,没睡意了,不多想了。
听他一次话吧。
好好学习,考上好大学,或许,愿望真会很快实现。
连日来的苦闷和迷茫瞬间被吹拂,只剩一腔热忱。佟辛又恢复了高效率的学习状态,本该惹人遐想的夜晚,她有如神助,一口气刷了五套试卷。
从深夜滑到天明,夏日晨光来得更早些。
六点不到,练太极的爷爷奶奶悠然自得,晨跑的青年朝气蓬勃。菜市场是城市最先热闹起来的地方,七点一过,推着童车遛弯儿年轻母子咿咿呀呀,早餐店的老板热情吆喝,“来喽,牛肉面不加醋。”
霍礼鸣神清气爽地出门,包子铺不嫌难排队,二十几分钟买了四屉小笼包。自己吃两笼,宁蔚和那小妞儿各一笼。
他吃得快,怕打包的凉了不好吃。霍礼鸣拭了拭嘴,起身刚要走,手机响。他看一眼,很快接起,“礼哥?”
唐其琛的第一行政秘书,柯礼。这也是一号人物,跟了唐其琛十几年,真正的左膀右臂。那头说了几句,霍礼鸣脸色霎时大变,“怎么又住院了?!”
柯礼:“唐董昨晚亲赴一桩商务谈判,这个标的两个亿的数额,又牵涉海外子公司。这几天他本就感冒,晚上应酬局上又喝了点酒,回去就胃疼复发。”
霍礼鸣皱眉,语气也有点慌,“嫂子呢?”
“夫人自然忙前忙后,但西哲和西朵肺炎还没痊愈,她两头奔波,人都瘦了一大圈儿。”柯礼说:“唐董这一病,消息还是封锁的,对外只称去国外工厂考察。”
亚汇集团,百年家族企业,在国内实属低调,但集团财富惊人,牵一发而动全身,掌权人的生活行迹,本就是公司绝对机密。
柯礼能打这通电话,必是抱着直截了当的态度:“唐董入院前交待过,让你回上海。”
关键时候,只信心腹。
霍礼鸣一刹分心,举着手机在耳畔。
那头疑问,“礼鸣?”
霍礼鸣掌心贴紧屏幕,沉声:“好。”
晨风短暂送凉,只等太阳出来,又热如蒸笼。霍礼鸣蹲在马路边,拎着小笼包,时不时地看向佟家。花丛锦簇里,只能瞥见一半的门。
信息发了没两分钟,佟辛就跑了出来。小小的身影还带蹦跳的,她看起来心情不错。在霍礼鸣面前站定,她笑眼微弯,“吃包子啊?我也有份儿?”
霍礼鸣点了下头,“你和佟医生每人一笼。”
佟辛接过,笑盈盈地看着他。阳光洒下来,让她轮廓像是染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霍礼鸣莫名想到一个词,甜妹。
甜得他都不忍看了。
注意到她手上拎着的东西,霍礼鸣问:“拿的什么?”
“医药包。”佟辛软著声音说:“我问我哥的同事姐姐拿的。这些药都是他们医院自产,消炎止痛很有效,别的地方买不到。”
霍礼鸣喉结微滚,看着她,一字不言。
佟辛不自在,认真打量起他,“你今天怎么了?”
霍礼鸣说:“我今天回上海。”
佟辛不以为意,只眨眨眼,“又回?你不是才回过一趟吗?”
霍礼鸣“嗯”了声。
“这次去几天?”佟辛问完,忽然意识到什么,笑容也慢慢淡去。
霍礼鸣抬起头,与她对视,说:“不知道。”
“不知道。”佟辛笑了下,“那就是很久喽。”
她故作轻松的语气,只徒添欲盖弥彰的难过。霍礼鸣一看她表情,整个人都不好了,他在她脸上,只看到强颜欢笑。
盘算着委婉的沟通,到这通通翻盘了,霍礼鸣坦诚告诉:“上海那边出了点事,我得回去。”
佟辛什么都没说,低眉垂眸,白色帆布鞋轻轻磨蹭地上的碎石子。
良久,她低声问:“你还回来吗?”
霍礼鸣应得干脆:“回。”
佟辛语气顿时硬茬起来,“你骗我。昨晚说过的话,今天就翻脸。你既然要走,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还要给我似是而非的希望。
佟辛脑海一片空白,除了委屈,还是委屈。她红着眼睛,憋着不让眼泪滑落,倔强的,假意无谓地直视他:“你不用告诉我,我们本来就不熟,邻居而已。我不在乎,我根本不在乎。”
霍礼鸣本能反应地要向她靠近,并且不自觉地放低声音:“又不是不回来了。辛辛,说这些,就伤心了啊。”
佟辛这会倒不看他了,把小笼包塞还他怀里,转身就跑了。
今天家里大人都在,辛滟搁厨房切水果,佟承望听早间新闻。佟辛木讷地坐在沙发,一双眼睛停在电视屏幕上。
佟承望偶尔发表几句意见,“这项政策利国利民,以后一定大有作为。”
佟辛什么都听不见,耳边一阵嗡嗡的飞旋声。
“辛辛。辛辛?”佟承望叫她好几遍,才愣愣地回过神。
佟承望起疑,提醒说:“你手机一直在震。”
“鸭鸭”两个字跳跃屏幕,佟辛按了拒绝,然后假装若无其事地继续看电视,“不认识,骚扰电话。”
她一直忍,一直忍。
不能哭,不能露端倪。
爸爸坐在旁边,妈妈也会看到。
佟辛掌心贴着沙发垫,暗暗的,用指甲使劲掐自己。心酸和眼泪忍回去,一定,一定要忍回去。
上海那边应该非常紧急,柯礼性子如此沉稳的人,都连着给霍礼鸣打了三通电话,并且及时定了下午的机票。
霍礼鸣到家,宁蔚刚起,瞧见他脸色不对劲,“怎么了?大早上出门掉钱包了?”
霍礼鸣进去卧室,半分钟后出来,往桌上放了三样东西——
“三片备用钥匙你收好,门口信箱里还有一片,万一哪天你忘记带,记得去那儿找。这张名片你别丢,号码存手机,凛哥在你们这圈子里能说上话,你要是惹了事儿,去找他,就说是我姐。”
最后一样:
霍礼鸣手指将银|行卡推去她面前,“你拿着用。”
宁蔚彻底冷下来,“霍礼鸣,你犯事了?”
“我下午回上海。”
宁蔚愣了愣,没想是这个答案。
“我跟你说过,如果我十四岁,没有碰见琛哥,我可能已经成少年犯了。”霍礼鸣淡声道:“上海那边出了点事,我得走。”
宁蔚尽快消化掉这个消息,再抬头时,第一句话就是问:“佟辛呢?”
他没吱声。
“弟弟。”宁蔚皱眉道:“你这样子,好像个渣男哦。”
“我渣?”霍礼鸣冷笑,“我真想渣,佟辛连骨头都不剩了。”
宁蔚努努嘴,这倒是真的。
霍礼鸣眉间一丝烦乱,“这姑娘成绩好,不耽误她这一年。”
离登机不到两小时,时间有点赶。走的时候,宁蔚欲言又止,“你跟她说了没啊。”
“说了。”霍礼鸣长呼一口气,语气分外落寞,“她不接我电话。”
出门的时候,霍礼鸣停在路中间。盛夏烈阳愈发嚣张,哪儿都是明晃刺眼的光亮。他站在光亮里,转头望。
佟家紧闭的大门,看似与往常无异。
门里,躲在窗帘后面的佟辛红着眼睛,小心翼翼地从缝隙里去看他背影。霍礼鸣就背了一个双肩包,年轻挺拔,白色t恤简洁。
似是感应,他又回头。
佟辛连忙放下窗帘,躲着不见。她心里默默数数,数到20的时候,她再撩开窗帘。路上行人匆匆,风吹树梢,阳光斑斓细碎。
已经没了霍礼鸣的踪影。
辛滟在厨房喊:“辛辛,帮妈妈去王阿姨那儿拿点东西。”
佟辛干哑着嗓子,“嗯!我就去。”
她低着头出门,迎上刺目阳光,痛得她闭上眼睛。头顶心被炽热笼罩,直穿而下,佟辛觉得身体里像有岩浆,可她死死压着,不敢让它们喷发而出。
“妹妹!”
佟辛猛地睁开眼,就看见宁蔚一路小跑向她而来。宁蔚神色稍显严肃,拉着她的手就往外走,“他十二点的飞机,刚走不久。”
佟辛定住脚步,倔强道:“我不去。”
宁蔚松开手,也不再逼,只淡淡说了句:“他这一走,可能三年五载都不回来了。这辈子最后一面都不见? ”
小小年纪,最容易被“一生”吓唬。
佟辛愣愣看着宁蔚。
宁蔚握住她的手,二话不说就跑,“跟姐姐走。”
一路飞的,直奔机场。
奈何路上塞车,磨叽了十几分钟。赶到时,去上海的航班已经显示开始登机。宁蔚走得急,手机落在家里。
她拿过佟辛的,熟门熟路地给霍礼鸣打电话。
霍礼鸣接得飞快,“辛辛?”
开着免提,那么差的音质,都能听出他的迫不及待。
宁蔚简单明了:“你能到安检口来吗?”
霍礼鸣一听,飞身往外跑。
三分钟不到,他喘着气,在安检口大声:“佟辛!”
佟辛小小一只,安静地站在那。眼睛是红的,鼻子也是红的。两人远远而望,隔着一扇门的距离。
霍礼鸣清晰感知自己心跳的加速,那股推动力,是不舍。他嘴唇微启,没出声,只用嘴型默声四个字:“高三加油。”
佟辛没什么反应,但漂亮细长的脖颈,喉咙轻滑出一道弧。机场广播已循环航班即将关闭舱门的通知。霍礼鸣转过身,长腿阔步地往里走。他抬高手臂,做了个挥手的动作。
背影潇洒风流。
在佟辛眼里,却是风流云散。
回去的出租车里,宁蔚坐副驾,瞄了好几次后视镜。
佟辛挨着右窗户坐,表情平静的,或者说是发愣的,一动不动看着窗外。宁蔚想找话聊,但到嘴边又都咽了回去。
下车后,两人一前一后往小区里走。分道扬镳时,宁蔚忍不住安慰:“没事儿啊妹妹,以后姐姐带你去上海玩。”
佟辛摇摇头,小声说了一句话。
宁蔚没听清,倾身靠近,“什么?”
明明是骄阳盛夏,怎么就觉得一朝叶落呢。佟辛眼泪一颗一颗往下砸,那些隐忍的爱意和忍耐,都成为夏日午后的一场暴雨,倾盆而下,悲烈壮阔。
宁蔚感同身受,眼角不自禁地也泛起湿润。她把佟辛轻轻抱在怀里,温柔又心疼地哄:“不哭不哭,姐姐帮你揍他好不好?”
佟辛在姐姐怀里闭上眼,泪像溪流,她哽咽说:“迪士尼的烟花,我看不到了。”
她最期待的一场烟花,还未燃放,就已匿迹。
她以为青春里的悸动,是波澜壮阔的伟大。其实到头来,只是被一叶轻舟,无风路过。
路过了,就是看不见了。
她的青春,落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