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厅中,江四郎虽是被人好茶好水地招待着,可他却仍是有些坐立不安。要说他年纪不大,在族里也不过是一个旁支子弟,读书科举不成,便担着这管理产业的差事,如今已经在扬州府独当一面四五年了,手底下掌柜伙计林林总总不下上百人,若是要紧时候,手头上能调动的人甚至可以达到数百。居移体,养易气,如今的他早已不再是刚刚离开南京时的那个愣头青。可应付过无数大局面的他,却没能从旁边那个笑容可掬的妈妈口中套出一句话来。
在这种被动的情况下,他只得沉下心来等。当里间传来一阵响动时,他终于知道自己一直等着的人应当到了,慌忙站起身来。果然,下一刻就有一个声音开口说道:“江四公子,我家夫人已经到了。外间不是说话的地方,请到里头来。”
随着一阵环佩叮当的声响,陈澜便从后门进了屋子。眼见前头是四扇黄花梨雕刻山水大屏风,个中几乎没留什么缝隙,她方才坐了下来。待到长镝往外头又言语了那一声,她就只听屏风前一阵响动,竟似乎是那人进了屋,随即正在跪下行礼。她起初还有些吃惊,随即便明白了对方眼下把姿态放得那般低是何缘由。
“四公子无需如此多礼,请起吧。”
外间的江四郎却压根连动都没有动,只是低着头说:“那四公子云云只是外间的闲汉们胡乱叫叫而已,在下只是江氏一族的旁支子弟,万当不起夫人如此称呼。原本昨日相见时就该报名拜见的,只那会儿在下失了方寸,竟是对夫人失了礼数。今日前来,一来是为了全昨日之礼,二来则是小桃源之事,江四毕竟在扬州颇有些日子,所以略知一二。”
他这话说完,便沉下心等着,果然,没过多久,上首就传来了一个淡淡的声音:“全礼也罢,知情也好,要说话也不必一直跪着。你起来吧,云姑姑,给他看座。”
杨夫人陈氏不但获封海宁县主,而且身边有先皇后赐下的两名宫人,这消息江四郎一早就知道,但直到如今才明白刚刚不动声色陪侍着自个的竟然就是其中一个,因而见云姑姑搬了锦墩过来,他起身之后慌忙又是一揖道谢,继而才斜签着身子在锦墩上坐了。
“小桃源之事,你知道多少?”
见陈澜绝口不提江氏一族的事情,江四郎心中一凝,知道族里那些大佬们的谋划也好苦心也罢,都未必能有派上用场的机会。只眼下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他整理了一下表情,这才低下头恭恭敬敬地说:“回禀夫人,起头此事在下只是听许公子提起过,因为小桃源主人与世无争很少露面,所以并不曾放在心上,但昨日之后立刻命人仔仔细细打探了一番,这才得知,原来那毕先生卖了产业,是因为一名侍妾不知道被人用什么法子扣下了。”
此话一出,陈澜因已经从骏儿那里得知了此事,因而倒并不吃惊,可却听到外间传来了云姑姑的惊呼。情知此事应当另有蹊跷,她不觉放下了手里捧着的茶盏:“那后来呢?”
江四郎疑惑地斜睨了云姑姑一眼,见其已经恢复了起初的淡然,连忙垂下了头去:“后来毕先生曾经求助过府衙县衙,可派出去的人却在门口就被拦了。不但如此,那老苍头甚至因口出不逊,险些被人打死在城里。后来许公子恰好到了扬州府,又恰好要买小桃源,去了两回毕先生就签了契书,二话不说搬了走。”
他有意加重了那“恰好”两个字,顿了一顿才继续说道:“看上去就是这么一回事,但在下昨日又着力打探了一下背后隐情,灌醉了两个府衙的门子之后得知,他们是拿了人好处,有意为难那老苍头,而县衙那边想来也差不多。至于给好处的人,据说是许家门下。听说许公子回去之后大发雷霆,大板子打折了两个管事的腿,紧跟着城里因为某些事情,府衙县衙发动衙差满城大索,直到现在四边城门仍然紧闭,进出极为不便。”
许家人?许家人怎么会有那样的胆子,不会是被人指使做了马前卒吧!
陈澜脑海中瞬息转过了众多念头,捏着扶手想要起身,最终还是忍住了:“能特意过来知会这些消息,你果然仔细。”
尽管只是吝啬的仔细两字评语,但江四郎还是露出了十分喜色,慌忙欠身连道不敢,旋即又毕恭毕敬地说:“还有一件事要报夫人得知。今日在下出城到偶园来之前,曾经在大街上撞见一个女子慌慌张张地四处找人,似乎失口冒出要找的人姓毕,但之后就立时缄口不言了。在下多了一个心眼,让一个心腹伙计跟在人后头,若有消息一定立时知会夫人。”
这一次,陈澜才货真价实吃了一惊。沉默了好一会儿,她突然站起身,竟是带着长镝就从屏风后头转了出来。此时再无东西遮掩,她索性毫不顾忌地上上下下打量了江四郎一番,见其衣着朴素,品貌虽算不得十分出众,可却予人一种深有成算的观感。当江四郎在乍见她的惊讶之后连忙深深低下了头,那坐姿变得更加谨慎,她这才微微颔首。
“你有心了。”
这四个字比刚刚那二字评价更加让江四郎振奋,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站起身来,长身一揖就一字一句地说道:“多谢夫人谬赞,在下一定尽心竭力。夫人事务繁忙,在下不敢多加搅扰,先行告退,若有消息一定尽早禀报。”
陈澜应了一声,见江四郎在云姑姑指引下头也不抬地出了屋子,不禁攥着手绢眯了眯眼睛。直到旁边长镝轻轻咳嗽了一声,她才扭过了头去。
“夫人,这江四实在是太会钻营,心思重的很,他不会是想要借着夫人您谋夺江氏族里的大权吧?先是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江氏一族的旁支子弟,然后又是紧赶着打听您最想知道的事,末了又是尽心竭力什么的,分明是顺杆子爬了上来。这样的人不能随便相信,谁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是不是挂羊头卖狗肉,亦或是只想借您成事!”
“哟,长镝你越来越聪明了!”陈澜见长镝闻言一愣,忍不住冲着这个大丫头一笑,“你说得兴许没错,但要知道,无论是在扬州府还是整个江南,我们都是人生地不熟,而他则是地主,没有这样的人通报消息,我们和聋子瞎子也差不了多少。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样的人只要可用,而且付出的代价又不是太大,更不会犯了律例伦理,那就不妨用一用。”
见长镝恍然大悟,随即有些扭捏地赔了罪,陈澜不禁摇了摇手:“你的提醒又没错,赔什么罪呢?倒是等云姑姑回来了,得好好问问她起头的惊呼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向来是稳重的人,怎会这般失态。待会还得去瞧瞧娘可起来了,还有那一位的伤势如何。”
然而,等到云姑姑回来,陈澜原本的轻松却一下子无影无踪。原因很简单,云姑姑一进屋子遣开了人就是开门见山的一通话:“夫人,毕先生身边的那位姨娘……是几年前他上京的时候,皇后娘娘送给他的。因是毕先生那时候丧偶快十年了,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人服侍,娘娘身边正好要给几个宫女找人家,便把芳草给了毕先生。毕先生并不是好女色的,当年收了芳草也是却不过娘娘一片好意,如果我没料错,应当不会再有别的女人。”
这么说那芳草就是骏儿口中的小奶奶?可要是如此,毕先生身边明明有那样的金牌,为何不亮出来让衙门帮助找人?
越想越觉得这一池水赫然深不见底,陈澜皱着眉头好一会儿,终究还是放弃了一个人独自动脑筋的打算。三个臭皮匠还顶个诸葛亮呢,回头等杨进周回来,再拉上萧朗一块好好动动脑子,集思广益之下总胜过她一个人在这儿费神。
仿佛是说曹操曹操到,她才想到那两个人,就只听芸儿在外间嚷嚷道:“夫人,夫人,老爷回来了,眼下正在……公子那儿,说是您若有空眼下就过去一趟,有要紧事!”
陈澜闻讯出了屋子,问了芸儿方才得知是萧朗身边的小厮巨阙,自然是立时就往那边赶去。只走在路上,想到萧朗身边只有小厮没有丫头,落在别人眼里简直就是如假包换的只好男色不爱红颜,她忍不住就笑了起来,直到进了那屋子的时候,脸上的笑容仍然没有退去。
偏生内中那位主人公并没有什么自觉,一见她竟是一扬手中的信笺,竟罕有地露出了笑容:“杨夫人,南京来信了,是荆王殿下捎来的!”
只笑过之后,萧朗终于回过神来,随即立时脸色一正,没好气地弹了弹信笺:“这家伙实在是太会支使人……就没见过像他这样会折腾的,他以为我们闲得发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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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鼓楼下大街,威国公府宜园。
十几个护卫簇拥着两辆马车进了西角门,绕过大影壁之后,顺着甬道往东走了一箭之地,又往北过了一座小厅,这才在二门停了下来。门上两个看门的婆子不等车停稳就急急忙忙上了前,见车帘一掀,为首先踩着车镫子下来的竟不是什么妈妈丫头,而赫然是少主母,慌忙齐齐矮下身子去。
“大奶奶。”
“嗯,不用多礼了!”
在娘家时随性惯了,上上下下统共就十几二十个仆人,待嫁到了这威国公府,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婆婆手里接手中馈,面对那厚厚的花名册,饶是她已经有所准备,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如今总算上上下下都能叫出名来,可那种四周几乎断不了人的架势她却仍不习惯。
进了二门,从门上的婆子到沿路洒扫的粗使仆妇、管事媳妇、大小丫头,一路上行礼问好不断。当好容易踏入畅心居那五间大正房长舒一口气的时候,她却发现屋子里已经坐了一个笑吟吟的人。
“咦?你怎么回来了?”
“早回来不好么!难不成贤妻你还希望我刚刚销了婚假就成日不归家?”
“就知道和我贫嘴!”张冰云正想朝后头使了个眼色,却只见小鹤儿偷笑着溜出了屋子,顿时为之气结,上前去没好气地在罗旭旁边一坐,这才托着腮帮子看着自己的丈夫说,“难得见你这么早回来,是不是晚上有安排?是打算晚上去勾阑胡同和朋友们聚一聚,还是小陈衍约了你去看韩先生……还是,父亲传话说要见你?”
听妻子直截了当连猜了这么三次,面上并无多少不悦,反而是写满了好奇,罗旭顿时耷拉下了脑袋,唉声叹气地说:“在你眼里,我就是这么个只顾别的不顾你的人?难得偷得这么一丁点空闲,我要是把你这就这么丢在家里,别说岳父,就是你也得给我脸色看了。”
见张冰云先是瞪大了眼睛,随即隔着那张小几,小拳头就不管不顾冲自己擂了过来,罗旭赶紧往后挪了挪,随即举起双手道:“贤妻大人别发火,我这回说的是真话!如今我还是跟着杜阁老,今天是小张阁老……不不不,是岳父大人看我太忙了,于是不知道对杜阁老嘀咕了什么,总算是放了我半天假,所以说,果然是朝中有人好做官。”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张冰云皱了皱鼻子,随即轻哼一声道,“我爹才不是那等公私不分的人,再说了,杜阁老那人哪那么好糊弄。”
“是是是,所以能在岳父大人和杜阁老那里过关,我可不是更了不得。”得意地嘿嘿笑了之后,见那边妻子干脆就不理自己了,罗旭这才站起身来,竟是挨着张冰云在榻上另一边坐了,这才开口问道,“怎样,今天进宫见姑姑,可有遇到什么为难?家里还顺心么,那些下人可有故意刁难你?我那些弟弟妹妹应该也不敢胡乱蹦跶才对?”
“贵妃娘娘那是你姑姑,怎会为难我。”张冰云嗔着横了罗旭一眼,可想起罗贵妃的话,面上情不自禁飞上了两朵红霞,旋即便掩饰似的说道,“总之贵妃娘娘对我很好,你就别瞎操心了。至于家里的事,我正在慢慢理头绪,反正有母亲从前打的基础在,不怕出大纰漏。至于弟弟妹妹们……比起家里那些管事来,分清楚他们几个反而更难些,一个个都很少露面,几乎就和不存在似的。”
想起小鹤儿对自己掰着手指头数威国公罗明远那些姬妾的情形,张冰云的脸上就有些颇不自然。说起来父亲张文翰和罗明远也差不多年纪,父亲于女色上头很少留意,除了母亲,多年来也就只有过一个姨娘,公公却左一个右一个,这还是据说她嫁进来之前送嫁了好几个,要不是这样,后院都几乎住不下!而罗明远的那几个弟妹们,则是更让她不知道该如何对待。
妻子那有些游移的眼神落在罗旭眼里,少不得有些歉意。尽管最初对这桩婚事只是抱着听天由命得过且过的心思,可赐婚后一次次偶然必然的接触中,他那种抵触一丁点一丁点被磨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则是另一种心动,也许这就是俗话说的百年修得共枕眠。相比自家后院的情形,张家那一头可说是如同白纸一般干净,让这样的她管理罗家的后院,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他不禁伸出手来轻轻扶着妻子的肩膀:“他们那边你不用多想。吃穿用度不短着他们,文武老师一个不缺,总而言之,只要他们愿意上进,该准备的都会准备好,将来的嫁娶等等也绝不会委屈了他们,这样就够了。不管是我还是娘,都不是委曲求全的,所以宁可不摆主母和长兄的架子,也不想他们成天到晚在面前乱晃,爹那边也都默认了。要是之后因为这个谁在你面前搬弄什么是非或其他,你尽管发落出去,别怕这损了你的贤名!”
“我的名声有什么要紧?”
张冰云忍不住伸手拍掉了罗旭的爪子,这才一字一句地说:“你的名声才是最要紧的!母亲和你的做法并没有什么不对,不就是眼不见为净吗?可既然如此,就不能让他们在外头胡说八道,父亲和你都在朝廷为官,难道任由他们败坏了你的名声?”
“你说什么?”罗旭这才郑重了起来,刚刚还满是戏谑和笑意的眼睛里一下子透出了严肃的寒光,“这是真的?”
“今天进宫的时候正好遇见夏公公去端福宫,所以一路走了一程,是夏公公透的讯息。我回来的路上逼问了随车的蓝妈妈,这才得知,你那些弟弟妹妹们是每季四套衣裳鞋袜,每个月二两月例,其他的东西则是公中采办,可自从母亲有身子,就有人悄悄买通了守后门的人溜出门去,蓝妈妈罚过几次,如今才消停了。不但男的如此,就是姑娘家竟也不得允准出过门,这怎么了得?他们既然出去了,在外头说什么,难道还不容易?”
“竟然有这种事……”
自从高中二甲传胪出仕之后,罗旭在家的时间渐少,再加上母亲林夫人又身怀六甲,家中事务只能是蓝妈妈掌总,其他人管事妈妈和媳妇一人掌一桩事情,却不想表面看着风平浪静,背地里竟有这样的事!看着脸上丝毫没有平日那种大大咧咧的妻子,罗旭忍不住抓住了她的手握了握。
“亏得你提醒,否则要是一直都撂着不管,兴许就要惹出大祸了。这样,我……”
“罗旭,这事情你不要管!”张冰云一下子打断了罗旭的话,一字一句地说,“你是已经出仕的长兄,在别人看来日理万机的人,心思不用放在这些事情上,家里有我呢。我已经打算好了,不要什么文武老师一个不缺,家里专门辟出一个地方来,每天上午让他们上文课,下午则是看他们的喜好去练武强身。至于女孩子,请最好的绣娘教她们女红,然后就是学琴。这都是慢工出细活的勾当,耗去他们的时间足够了。每个月我亲自去考核他们一回,好的奖,差的罚,立起规矩来。还有,看守后门的立时按规矩责罚之后撵出去……”
听张冰云一口气连珠炮似的一条条一桩桩说了许多,罗旭最初还有些惊诧,可渐渐地就露出了笑容,最后见张冰云打了个顿,歪着头似乎在想还有什么可补充的,他突然冷不丁凑上前去在那红唇上亲了一记。挪开时见妻子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他不禁笑了。
“就依你,家里的事情都依你。”
张冰云这时候才终于反应了过来,可第一件事竟是伸出脑袋往外头瞅了瞅,这才狠狠掐了罗旭一把:“大白天的,给人看见怎么办!你你你,就是不正经!”
嗔过之后,见罗旭但笑不语,她不禁觉得一拳打在棉花上,四处不着力,只能没好气地岔转了话题:“这事情就和你言语一声,我之前也只是想过一想,这次亏得夏公公提醒。对了,夏公公还让我对你说,如今他诸事已了,本想告老的,想不到司礼监曲公公不在,只得暂且留下。他还说曲公公奉命去江南了,这趟之后就要告老还乡。”
司礼监太监曲永,奉命去了江南?
罗旭销假之后就在内阁忙碌于一堆堆的奏折之中,几乎没注意其他,听到这话方才想起,司礼监太监曲永确实已经有一阵子没看到人了。宫中内监众多,就连夏太监也是因为罗贵妃的事,方才和他稍稍有些交集,而其他那些人他就更不熟了。然而,仿佛是本能的反应,但凡见到司礼监太监曲永,他就总觉得对方身上仿佛散发出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
“这消息要紧得很。”他一下子把张冰云揽紧了,见她还要挣扎,便在她耳边低低地说,“以后要是你进宫时夏公公还对你说什么,一定要原原本本对我说,这很重要。这样,你写一封信送给杨夫人,设法暗示一下此事。”
耳朵上那种让人麻麻痒痒的热气让张冰云有些动弹不得,可说的偏又是这般正经的事,她自然不好把人推开。可是,当这话都说完了,罗旭还没有放开手的意思,她顿时明白了过来,可下一刻,那耳垂就突然被人轻轻含住了,她不觉一下子僵在了那儿。
屋子外头的小鹤儿等得百无聊赖,可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就看到姑爷一阵风似的从里头冲了出来,随即里间就传来了一个愠怒的叫嚷。
“罗旭,你……你……你等着瞧!”(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www.qidian.co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