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曰: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摩柯枷叶问:世间多孽缘,如何能渡?
佛曰: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间万物皆是化相,心不变万物皆不变,心不动万物皆不动。
摩柯枷叶问:此非易事。
佛曰: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
摩柯枷叶问:何为?
佛曰:坐亦禅,行亦禅,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春来花自青,秋至叶飘零,无穷般若心自在,语默动静体自然。
第三日圆坟添土。
我在浴室里洗了两个小时的澡,用光了热水。满身烫的通红,封闭的室内热气腾腾,热度上升如同蒸汽桑那。镜子上浮挂了满满的雾气,我不断用手拂拭干净,一定要看到自己,清楚地看到自己。抚摸自己的肋骨,薄薄的皮肤下一根根如同竖琴。认真地刷牙,且不止刷了一遍两遍。身体各个器官功能紊乱,耳鸣心悸,几日不大进食,缺少维生素,牙龈流血不止。顶着满头洗发水的泡沫,十指像章鱼的爪子伸入发丝之间有力地抓挠。用澡巾自耳廓搓至脚板,皮肤因热水烫后松弛,搓的连同皮屑都脱落,前胸和腿不忍睹视。
喜颜隔时就来敲门,听到我的回应才肯离开。
她怕我寻死。
我是有过寻死的念头的。死是归宿,像黑暗的巢穴,摆在那里,人的最终皈依。寻死的人是因为心中有妄执,现在我放下一切,身后空空如野,因此无畏向前。生命轮回总有定数,今日不必枉自寻索,或许明日死亡蛰伏在人的四周,危险与意外骤然降临,逃脱不掉。人不必质疑一件早晚都要来临的事,死亡是一个不受欢迎突然造访的客人,可是并不陌生。
有生即有死,其中机缘种种的巧合与必然。
我要活到上天给我裁决的一日。
我把自己洗的异常干净,仿佛转世般纤尘不染。坐在椅子上喜颜帮我吹头发。连日的悲怆情绪和体力透支,我们体重迅速下降。喜颜瘦的两腮凹进去,尖尖的瓜子脸。但她瘦削的身体却有一种盘根老树的韧性,不容动摇。这样庞大的丧礼,打理的井井有条,诸事周圆。她是在风雨中历练烧制成的陶器,描以动人彩绘,只可毁其形,不可破其质。
坟地选址靠近西疆,驱车需四十分钟。我们坐在面包车上,军豪陪同姐姐前往。我坐在最后一排座位,心里空无着落,像是 走进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房间,没有光亮,没有可辨方向的任何座标,完全等同瞎子般试探地摸,可是踏出的每一步都是盲点。
喜颜买了牛奶给我喝,她递给我,我便顺从接过,插入吸管。
军豪一路上都和喜颜都在小声说话,内容大多是葬礼的相关事情。怎么打算怎么安排,实际也是毫无头绪地交谈。
她把车窗打开,前额的流海被风吹着,似乎被刻意提醒一度她也是如此在这样一辆相仿的车上被押解去见他。因此我不理解喜颜,她有着难将息的愁怨,这是不能忘却的余恨种种。所以面对最初背叛过她的懦弱男子,且如今为人夫为人父。他们本不该再有交集与相见。这本就是徒劳而多余的事,催促着她必须面对故人回顾往昔。
军豪委顿的形象实在不能和如今的喜颜联系在一起,差别何止略略一二。
到达目的地我们下车。军豪取了两把铁锹跟在后面,姐姐挽着一个篮子,装满了烧纸。在一座不高的山下延路走上去,来至半山腰就看到一个坟圈。密集的小土包前都立着大理石碑,镌刻着亡人名字。我们的家人坟前荒草还有三天前烧过的痕迹,黑黑的一堆仿佛墨迹。土是翻新的,生命归于土壤,不再需要砖瓦结构的房屋遮蔽风雪,土壤垒积了一个崭新的家。
我学喜颜用锹铲了一锹土向坟后高高扬起。松软的泥土像一捧雪划过弧度落在土包上,我想掩埋的是一段根本无从形容的记忆,语言在这里显得苍白匮乏,如同哑然失语的人力图准确表达自己,看到的也不过是几个模棱两可的口型。
烧纸的时候我跪在父母坟前说,大概不会再有人知道,我口轻怕咸,不吃香菜,不吃煮蛋,喜欢吃鱼头,喜欢吃火候较轻的煎蛋,冬天有喘症,急躁或哭就会呼吸困难,对梨花花粉容易过敏……妈妈做的山鸡厥菜很好吃,那时你说将来要传授给你的女婿我的先生。我们不过世间最平常的简单家庭,情意充沛,爸爸粗犷微严,抽水马桶坏了,水管堵塞,灯管要修,对联要贴鞭炮要放灯笼要挂,好像有你在就永远没有到达不了的高度,你是这个家庭的核心,如同舵手。我从小就对你依恋,轻而易举就可以把我举的那么高,我眺望到最远的地方是在你的肩膀上。妈妈,我想告诉你,其实我不喜欢几何课,我的几何成绩始终不好,那个油光满面的老头看到目光里总是蜉蝣着别的东西。我不敢回来告诉你,我怕爸爸去打断他的腿。
你们把我宠坏,宠成不会吃惊的女孩。
谢谢你们。
但是从今天开始,请安息,不要再对我有一点点的惦恋不舍。让我们隔江怀念,可是不必再时常彼此想念。我不能阻止生命的陨失,不能逆转命运的轮回,那么我宁可涉江而过,与这夭亡的爱两两相忘。
原谅我。
不由自主地,还是哭了出来。喜颜在临走时情深意长地说,放心吧,我会照顾同乐。她总归还是我的妹妹。
回去后喜颜和我商量带我走,她现在才知道她居住在南方以南的一个小城,那个城市的名字晦涩陌生,对于我们这个最北方的小地方来说一点也不熟悉。我从小没有去过远方,近景令我感觉熟悉慰足,不奢远处。听喜颜时断时续地说着,我有些茫然。
那么我们以后不回来了吗?
你可以回来祭拜。
你呢?
有什么理由再让我回来?喜颜反问,从相册薄里抽出她少年时的照片。站在粉白樱花树下明灭的笑颜,眼角如月一弯,洁白的牙齿。
我决定跟她走。
可是我不能抑制地想着“如果这样如果是那样会如何”的假设性问题。仿佛入魔般。睡觉前吃饭前坐于窗前,我的每一个空隙都充斥着这些疑问。喜颜作主把父亲的店盘出去,能卖的全部卖掉。她的决然态度使我明白她的确不会再回来,并且,她也不希望我再回来。
我不参与,由得她去折腾。
机票订好,先搭乘火车去长春,再坐四个半小时的飞机去往姐姐嘴里所说的南方小城。周转的路途证明我们的目的地的确是一个远方。
临行的前一夜我们在祖母家,姐姐像小时候那样去后院抱柴火,趴在低矮的灶口生火。技术已经生疏,半天引不着。她气馁地叹气,伸长了脖子去吹火助燃。我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抱着腿看她温柔的侧脸。架起火后黑腻的大油锅加热,她把切好的肥肉扔进锅里炼油,这个场景熟稔而破碎,我微笑着。那晚我们吃蔬郊小排,里面有土豆、排骨、玉米、豆角炖在一起,就着洗净的小葱,祖母家的老电视还是十年前的那台。我们沉默地看新闻,偶尔她夹菜在我碗里,催促我多吃。
她仍旧喝酒,是祖母泡的参酒。她像她父亲那样盘腿坐在土炕圆木桌旁,后背挺直,端一只白瓷的酒盅,宛如上宾。她的旧仇终于雪耻,再也不是那个唯唯诺诺的女孩,对自己的命运束手无策。
姐姐吸烟和喝酒的姿态非常落拓,她学会对别人的眼光无惧无畏,那是一种吸引人的低调的高贵,冷漠而矜美。
饭后我来收拾残羹剩菜,清洗杯盏。我们很早就脱衣上床,仍然睡在西间的床上。像十年前那样并肩躺在一起,过一会儿悄悄地钻进她的臂弯里,在她的颈窝间嗅她的发香。
这一次她不会再不告而别。
我将追随她。这样想着,我忽然有些快乐。
姐姐迷糊地亲我的脸,睡吧,明天我会带你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