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变成了无色的风景。
并不是色盲般的黑白视野,所谓的无色,是字面意义地不存在色彩,如同用手心的肉去"观看"外部。
那想必就是天生盲眼者所处的世界。
然而与盲人不同的是,他的视界中仍然有物存在。分明无色却能勾勒出万物的线条,比起上一次更加繁芜潦乱,令人看了便心生烦躁。
在这样破碎解离的世界中,只有两样东西让他感到特别。
第一个是,位于身侧近处的彩光。
明明是在无色的视野里,唯独在少年周身的晕光比任何时刻都明耀光奕。流溢不止的七色光华,就像是真正的天虹拱卫着少年。那是唯有在这种视观下才能见到的奇象。
第二个则是,位于十字路口的"兽"。
没有什么特别的光彩,黑影只是一如既往地站在原地。然而在周雨眼中,它竟然是这个世界里唯一不曾改变的东西。
略似人形的轮廓,单薄如纸的厚度,都和眼睛变重以前没有任何区别。在由狂乱线条涂成的世界中,唯有"兽"纹理清晰,线条分明。
于是,他自然而然地理解了。
彩色的光,黑色的兽,唯独这两样东西他无法调整,因为两者本身都是已自行构成秩序。以他的视觉,无法看出更细微处的错乱,所以也就无法把两者重新排序。
如果他们的线条,都像昨夜的**那样乱七八糟,应该就会很容易了。只要一直一直盯下去,想着如何将乱线拨正,就会制造出满意的东西来。
作为尝试,他率先看向黑色的"兽"。整个十字路口,看起来就像一团揉乱的毛线。他的视野捕捉住其中的某根线头,想着要把它抽出来。
眼窝里散发出冰块般的寒意。
乱线随着意念而弯折、扭曲,在"兽"的脚下整整齐齐地铺叠起来。与之接触的"兽足"上,立刻就出现了微小的波纹。
"兽"像被激怒似地蜷曲起来。在其身上不断抖现的细线,看起来酷似猫犬遭遇威胁时的炸毛模样。那怀着戒惧的备战姿态,不知怎么竟然使周雨感到一丝怜爱。
他张开嘴,从喉咙里自动发出了欢喜的笑声。
"听话,听话...现在就给你换个可爱的样子。"
双脚迈出,轻盈地朝着前方走去。因为眼中的地面也全是高低起伏的乱线,视距之类的一塌糊涂,走起来时如同醉酒般摇晃蹒跚。
很想把地面也弄得整齐一些,但现在没有时间。要先把特别的东西整理好。
随着他的接近,"兽"的轮廓上不断涌现出细微的杂线。为了阻止他的进逼,黑影伸展开来,蠕动的表面再次分化出无数细小的孔穴。
风流加剧,透过孔穴发出呼呼的低咆。
实在是有趣,那筛网式的空穴结构,非但是它作为凶器的攻击手段,也是它作为兽类的发声器官。其证据就是,由那薄到根本不存在腔道的孔穴里,竟然发出了和前次不同的、充满恐惧的声音。
"啊,你能说话呢。"
察觉到这点,他也呼呼地笑了起来。
"真是个特别的孩子,'狼';能养出你这样的眷族吗?一点都不像呢。"
他遥遥地伸出手,细数"兽"身上罗布的孔洞。
"这些是谁给你装上的呢?虽然能说话是有些方便,不过,样子可真是丑。是那群没有审美的家伙吧?"
与"兽"本身不同,视野中的无数孔穴,全部都呈现出乱线纠结的状态。黑影原本完整而平滑的形状,全被身上的孔洞破坏得乱七八糟。那种不协调的感觉,就像是强行在完好的珍珠上钻出无数针眼来。
不能接受这种难看的样子,他用目光捕捉住一条斗折蛇行的线,将其笔直地拉伸,覆盖在孔洞最密集的位置。
风声忽然由低沉变得尖锐起来。倘若仔细聆听,那几乎近似于人类的惨叫与哀嚎。
血液开始振荡、沸腾,因为厌恶这种炽热,周雨开始毫不留情地摆布乱线。
一根。两根。三根。先用长长的线盖过孔穴中央,然后用短线整整齐齐地填补掉边缘的缝隙。越是接近完成,耳畔的风声就越发细微而尖锐。
这是当然的。他满意地想,喉咙被缝起来就叫不出来。这样就能好好从头编织了。
就在这样想时,"兽"伸出了长长的、触须般柔韧自如的爪。弹指之间,皮影般的爪子跨越街道,朝着他的脸横扫过来。
但是没有用。如果是初见的话也许还会棘手,但刚才已经袭击过自己的东西,对于"复仇"来说是容易应付的。
他温柔地持起剑,挽住朝上的刃口,深深贯穿入黑色的爪影中。
"慢了呢,可怜的孩子。这个就是对你刚才的回报。"
"兽"的轮廓躁烈地抖动着,哪怕发不出声音,那痛苦的情绪依旧从抽象的外形里传达出来。无比绝望,无比恐惧,但却死不掉。死不掉。怎么也死不掉。
"好啦,哭有什么意思呢。真的这么难受的话,我就稍稍帮你一下吧。"
他柔声安慰起战栗的"兽",挽着纤细的骨刃超对方走去。用不着费多大的力气,就算改造过也无所谓,只要是低等的"兽",在他所处的约权面前就没有还手余地。
更何况,现在还有"复仇"。在他持有这把剑的情况下未能在初次袭击里杀死他,这就已经是需要以死弥补的错误了。
虽然,是一只很可爱的"兽",轮廓不知怎么还有几分熟悉的感觉,但是不想再费心地一点点把它整理好了。从通体漆黑的影子,变成通透莹美的晶体,需要重编的部分未免太多了。他现在没有那么悠闲的兴致。
所以只要简单地切碎就好了。单纯的四分五裂可能还不奏效,但如果凌迟成百片千片,作为其建成基石的人魂就会崩溃,哪怕是"兽"也没法活下去。用"复仇"这么锋利的武器切,肯定就像是剁肉馅那样,能把骨头、肌肉和脂肪都切得匀匀的。不出十分钟就能搞得定。
抱着这样的想法,才走出十来步距离,身后却传来了平静的声音。
"请留步。"
他停住步伐,略带踉跄地旋身回望。
街道中心流溢着彩光。那美丽的辉耀如此强烈,以至于完全遮盖了身处其中的少年。在他的视界中,甚至根本无法辨清对方身上是否有线存在。
即便如此,他的心中也没有什么顾虑的感觉。
"...桑莲。"
他轻轻地念出对方的伪名,自躯体深处似乎激发了某些十分遥远的记忆。然而实在是太陈旧了,在唤醒那古老的信息以前,他自己就先无趣地摇头放弃。
"阻止我是什么意思?"
"兽已伏,可纵之。"
"你在开玩笑吗?把这孩子放掉,出去还会继续吃人呢。虽然那样也无所谓,但是收尾太麻烦了。我不喜欢身边的环境里有太多野猫野狗。"
桑莲答道:"此兽人魂未消,尚有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