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缓慢地转动木棍,让它在肉汤里搅拌,保持受热的均匀。砍刀锃亮的钢面如镜子般照出他的半脸。那刀的质量好极了。在如今的世道,就是农女也罕遇这样质量上乘的宝刃,她不禁奇怪它何以出现在一个强盗身上。
“看来我别无选择。”老人说。
这几十人的团伙围了上来。他们的笑容里带着凶光与淫亵,其中一个绕过篝火,试图把农女从原位上拽走。
“嘿,嘿!”那戴金戒指的男人发出嘘声。“这不有趣,”他说,“你们没听见我说话?”
拖拽农女的人慌忙松开手,恐惧而谨慎地后退。
“我这些伙计总是分不清时机。”戴金戒指的男人说,“永远像野狗一样饥饿,学不会等待的重要性。但他们在干活的时候倒很勤快,享乐的时候也是。”
他挥了挥手,让那些怪笑的人们全都坐在距离篝火稍远的位置。那三个被铁链拴住的女孩也被驱赶过去。她们都光着脚,身上遍布淤青。其中一个的腰上套着粗糙的皮绳。她显然曾被那绳子挂在马上,因此磨出几道血痕。当她被颤颤巍巍地赶到人群中时,好几个人伸出手,在她那惨不忍睹的身体上掐扭。另两个人的待遇相同,但她们全都默不作声,只在极为少数的时刻发出一点模糊压抑的抽啼。有人把她们推在地上,团团围上去。
“住手。”戴金戒指的男人说,“咱们能给这两位可爱的爷孙行行好吗?伙计们,那事儿每天都能做,你们爱干多久就干多久。但现在这位慈爱的祖父准备讲个故事,所以你们能稍微忍点时间?”
“我只对他孙女今晚的故事有兴趣。”其中一个人说。哄笑声盖住了凄厉的冬风嚎叫。
又一次戴金戒指的男人制止了他们。“那得看这位祖父今夜的表现。”他说,“咱们得说话算话——不过,这该死的冬夜确实有点枯燥。我想大伙儿都希望能有点东西取取暖。”
“我愿将食物献给这些老爷们享用。”老人知情识趣地说。于是几个男人上来端走了肉汤与所有的食物。他们从柳林外的货物里取出许多精美的银质餐具,用它们盛汤切肉,大快朵颐。
有人用一只金光灿灿的碗盛满肉汤,再撒满碎面包片,献给篝火前戴金戒的男人。他不像同伙那样粗鲁地用手抓取肉块,而是用汤匙捞起面包和汤汁。他慢吞吞地尝了一口,说:“你的手艺可不赖。还有这肉,真意外它不是从坟地里找来的。”
“是鹿肉,老爷。我并未撒谎。”
戴金戒指的男人放下汤匙。他那锐利如狼的眼睛越过肉汤散发的雾气,在老人脸上来回打转。
“你不像个村里的老头。”他说。
“人总有些年轻得意的日子。”
“在贵族那儿当过差?”
老人脸上又露出那种含蓄而温和的谑笑。那神态十分隐晦,只有农女才分辨得出。火焰在他漆黑无瞳的眼睛里闪烁。在那跳动的火舌下,细微阴影如蛇蚁蠕动。
“我曾有幸见过一位国王。”他说,“空前绝后,无人可比。”
戴金戒的男人不以为然地笑了起来,那冷酷眼睛中的狐疑被轻蔑和厌恶所取代。他用右手抚摸着刀背说:“你的口气很大,老头。这不禁叫我怀疑你先前的保证是否属实。不过也许你所言不虚,因为国王全是骗子、人渣、蠢货、疯子、胆小鬼……你只要见过一个心智略微正常的国王,哪怕是主宰一个粪坑的君主,他都可以算是空前绝后。”
老人静默地凝视着篝火。戴金戒的男人用汤匙敲敲碗边:“我想我们可以开始了。”
农女抬起头。这些外人已招引她的不喜,若非老人在场? 她已打算呼唤飞龙前来。可她心中又有犹豫? 因她从未向老人表明真身。当她尚在豫疑? 老人已将骓翼氏的故事从头讲述。这一次简略而快速。他说到骓翼氏躲进山中,戴金戒的男人发出一阵嘲笑。
“看来这是个体强而懦弱的人。”他评价道,“不过杀了个人,倒叫他吓成这样。如果他真的无人可当,他该把那些追捕者也杀了。”
“那国度的执法者拥有他不理解的力量。”
“你说的山中人?他们是鬼怪? 还是精灵?”
“更像是诸神。”
戴金戒的男人发出“嘶”的一声。他脸上的表情倏然改变? 用一种死板僵硬的声调说:“诸神只是一场骗局。”
“您这样想。”老人不知可否地说。
“如果他们不是最大的骗子? 那就是最大的谎言,不是么?”戴金戒的男人说,“瞧瞧咱们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如果这世界由八根巨大的柱子所支撑? 而那是诸神造的。他们现在又在做什么?还是说他们突然就对咱们一点也不关心了?那迷雾之地,过去人们说诸神住在那儿,但是谁又见过?嗯?佩芬纳!你可曾见过诸神?”
“我见过他们的木头神像!”坐在远处的一个人扬声回答道,“他们的屁股都够圆!又光滑!你得钻个洞试试!”
“那太硬啦!”另一个人说。
“用皮垫和面饼塞好? 你这蠢货!你和女人弄都会干得卡住!”
他们像发疯般狂笑。农女安安静静地坐在原处? 只感疑惑不解。她看见老人的目光投向她? 脸上带着一种奇特而了然的微笑。
“我对这里的诸神所知浅薄。”老人说,“不过我倒是看见了您,满手鲜血,还有一腔沉重的话。”
戴金戒的男人怪有意思地看着他。“沉重,”他重复道,“我不过在说些玩笑话,老人家。咱们都该放轻松些,反正最后无路可逃。”
“有些事只能以笑话说出来,那是因为它们过于沉重,老爷。轻描淡写只是一种形式的把戏。”
“你确实很爱说故事。”男人说,“继续。咱们那位困在山里的杀人犯后头又发生了什么?”
“一次奇遇……在某个夜晚,当他在洞穴中睡觉时,听见外头传来了说话的声音。这时他已远离人世十年之久,从未再听见一句外人的言语。他充满惊疑地起身,暗中偷窥外头的情形。借着满月的明亮光辉,他看到一群年轻女人在山湖里沐浴嬉戏……”
听众们又发出怪笑。男人用左手的戒指刮掉嘴唇上的油渍,笑眯眯地说:“我猜他看中了其中的一个,或者几个。”
“如您所料,老爷。在那些来历神秘的年轻女人中,他看到一个黑发的女人。她的美貌世所未见,仪态好似月亮的化身。那叫骓翼氏一下着了魔。他偷走了岸边最轻盈、华美的衣服,躲在树丛里等待。黎明时分,那些女人全都穿上衣服,化为各种鸟雀飞走,只有那黑发的女人找不到她那湖水般青色的纱裙,她只得独自留在湖中。这时骓翼氏走上前,和那女人攀谈。她请求他将衣物归还,但……我想用不着细说他怎么选。那事儿发生了,诸位老爷们也不能猜中。”
老人用木棍拨动篝火堆,让衰弱的火焰重新旺盛,剧烈燃烧。他用木棍指着那火说:“啊,爱情。救赎之火,犯罪之光。”
那些人全都笑得喘不过气。老人只是无动于衷地抬抬他的眉毛。他又继续说:“现在骓翼氏不再是一个人。他感到这是某种命运的安排,指引他为此悔过。而那神秘的女人——她自称是一位龙王的未婚妻,如今已成了他的妻子。他们决定一起离开山中,去没人能找得到的地方重新生活。于是他们便向西走,经历许多磨难,最后来到了那片大陆最西边的区域。在那里,山中人的统治最为薄弱,中央君主的法令亦难触及。他们在当地的名门望族那儿找到了寄身之处。这是骓翼氏已到中年,他的武艺反倒在山中得到磨练,成为那家族中长子的武术老师。过了不久,他的妻子有了身孕,生下一个男婴。”
老人不紧不慢地讲着。这时午夜已过,星辰开始变得暗淡,天幕中隐隐泛亮红光。戴金戒的男人微微晃了一下脑袋,流露出很不起眼的疲倦。
“一个走运的故事。”他说,“不过,这事儿神话的部分在哪儿呢?因为那女人穿上衣服得时候能变成鸟?”
“因为他们的孩子。”
“噢,一个受神祝福的宠儿。”
“不。”
老人在冬风的嚎叫声中停顿了一会儿。他脸上带着一种近似无可奈何的微笑,当风声结束时他说:“那是一个疯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