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南对汉谟拉比的判断很准确。
这位雄才大略的王, 在权衡利弊之后,自然明白在“正义的七重门”倒塌之后,重建公正, 重获民众的信任,比起选择继承人,更是当务之急。
伊南与他在王宫的后花园里,当着王子们的面, 谈论了这件事。
年轻些的王子们大多听得懵懵懂懂, 只有两个精明的一直在点头附和。
最终汉谟拉比拍了板,决定择日向巴比伦的所有国民宣布:是他下令推倒了名不符实的“正义七重门”。
原有的“七重门”被推倒之后, 巴比伦王宫跟前将另行兴建一座“正义之门”。并且由出色的王室礼官担任“正义的主持者”,代表汉谟拉比,接受来自巴比伦国民的案件投诉,做出公平的判决。
至于这座“正义之门”的建造与人工,伊南自告奋勇, 愿意由她来承担——毕竟是由她本人推倒的“七重门”。这样的表态,让汉谟拉比心里舒坦了很多。
说到这“主持者”的人选时,汉谟拉比脱口而出:“希律!没有人比希律更合适了。”
“希律是王收养的孤儿,自幼就依附王室长大。他博闻强记,才能出众, 又没有与贵族和官员之间的利益纠葛。本王相信, 他正是适合这个职位的不二人选。”
伊南眼珠转转,点着头笑:“王的眼光自然是最准的。”
她的眼光在汉谟拉比身后那些王子们脸上转了转, 发现他们之中大多数人依旧在心不在焉地听着。早先面露精明的几个,现在要么在试图引起伊南的注意, 要么正流露出不屑一顾、不感兴趣的表情。
伊南忍不住为汉谟拉比心里担心片刻:这位统一两河流域, 建立起强大巴比伦王国的王, 看起来完全后继无人啊!
她见到汉谟拉比拈着胡子,笑吟吟地望着他这些儿子们,知道国王现在又想把话题扯回到“选一个王子嫁了”上头来。
伊南趁汉谟拉比还没来得及开口,立即说:“这么大的消息,我得去告诉希律,让他好好准备准备!”
说着她转身就跑,留下老国王,面对他那些“不成器”的儿子们。
隔天清晨,伊南再次来到希律的“单身宿舍”,发现他正盘腿端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望着不大的窗户里透进来的晨光出神。
“事实上,我在想,我凭什么来评判‘公正’。”
看见伊南,希律异常平静地说。
伊南在他对面坐下来,望着这个年轻的王室礼官,望着他眼里布满的红丝,心想:不会吧,这家伙难道又一夜没睡?
但她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有可能今天汉谟拉比就会召见希律,询问他打算怎样主持这座新的“正义之门”。
“你昨天判断我和姐姐的那桩继承案,就判得非常精彩啊!”伊南鼓励希律。
那桩继承案最重要的关键,自然就是财产平分的时间点:艾里伽尔和伊丝塔小姐的父母过世的时间点上,那是财产的价值才是公平分配的基础——如果换了一个人,选择把伊南现在手上的财产平分,那就等于是抹杀了伊南后来所有的努力,无异于又制造了一种“不公”。
这同时也要归功于希律那过目不忘的记性:他竟然能把继承文书上那些财产的价值,田庄的出产和作坊缴的税都记住——这份能力,足以让伊南这个来自后世的现代人都为之惊叹。
“当时是王授权,由我来公平分配。王先定下了平分的基调。”希律平静地说,完全没有半点居功的意思。
“因此,昨天我代表王断了你们姐妹的这一桩继承案,公正却并不能说是我给的。你依旧要感谢王。”
伊南终于明白希律的意思了。
希律是一个凡人,是一个地位不高的穆什钦努。按照汉谟拉比的说法,希律是个孤儿,从小由王室收养,作为王室的仆人。
以前确实有由“王室礼官”来处理和判决民间投诉的旧例——但是世人有目共睹,这些旧例,甚至这些王室礼官,已经能被证明是“不够公正的”,已经随着“正义的七重门”的推翻,而随之被否定了。
希律并不认为自己有这个资格,或者权力,来评判这整个人世间的“公正”。
——他不是不想,不是不愿意。
“公正”确实是希律所追求的东西。否则他也不会那天在王宫的背后,把自己的黑袍递出去,去帮助那个受到不公正待遇的可怜女性了。
但是他需要一个倚仗,一个出发点,一个基础。这正是他睁着眼彻夜未眠,思索了一整晚所考虑的内容。
“那你再想想,汉谟拉比王又是凭借什么来主持‘公正’的?”
希律惊愕地转过头来望着伊南,似乎惊异于这女人竟敢怀疑这个。
伊南却嬉皮笑脸地说:“我是个乌鲁克来的乡下女人,这些我都不懂。你要告诉我嘛!”
希律在片刻震惊之后,又陷入沉思。似乎这不容回避的问题终于又摆到了面前:汉谟拉比王,又是凭借什么来主持公正,判断善恶的呢?
伊南也望着眼前这个沉默的青年,很想知道他会给自己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现在已经不是她通过“时空隧洞”抵达的第一个时代了。在那个时代,人凭借本能行事,为了生存而斗争,能让自己和重要的人活着就是他们的善恶观念。
但是现在,人们的生活已经普遍有了保障。土地能够为他们提供足够的食物,更多的人不再依靠种植获取生活的来源。只要有一部分人种田,就可以养活所有人。
商业发达繁茂,巴比伦城里每天有无数的契约被签订,有些交易顺顺利利地执行,也有很多正面临着失败、违约。
人们身处不同的社会阶层,有些人掌握着财富,高高在上,整天烦恼于此生不能享尽的荣华富贵应该交由哪个子女传下去。也有些人处于社会的底层,除了以劳作换取生存之外,没有任何人身权利……
这个社会已经足够复杂,复杂到“公正”这个概念,不得不被抽象出来,在此刻由伊南向希律询问。
只见希律垂眸凝思了一阵子,抬头说:“王所拥有的权力,来自于神明。”
伊南的身体向后微微一仰,心想:果然是这个答案。
还记得那句预言吗?——“王权从天而降,落在埃利都。”
公元前5500年,当她把权杖交到杜木兹手里的那一刻,她其实就已经为未来漫长一段时间里的人类社会设定了一个基调:君权神授。
“木星之神马尔杜克认定了巴比伦王汉谟拉比是他在人间的代言。”希律继续说,很明显,这个答案对他来说是顺理成章的,“因此,王有权利判断整个王国内任何事务的公正。”
换而言之,他希律,是没有这个权力的。
“这正是我所担心的,我用什么为依据,来‘公正’地判定任何一桩案件?”希律自己问自己。
“你的意思是说,除却神明以外,整个人间只有王一人有这资格主持公正?”伊南眼珠转转,反问希律。
没等希律回答,她已经笑眯眯地说:“可是你自己说过,汉谟拉比王日理万机,又时常在国内四处巡视。要将这些事务全都交由他老人家来判断,是根本不可能的。”
希律点了点头,认为这一点毋庸置疑。
如果汉谟拉比真的有无限的精力,来处理国内的一切投诉,那道“肮脏的七重门”也就不会存在了。
但是现在由希律来代行处理,他就必须想出一个合理的依据,来解释他所做的判断是“公正”的。
“我说,你的记性这么好,是不是以前王所做的所有判决,你都记得住呀?”
伊南抱着膝,在希律身边坐了下来。
希律一怔,点点头,说:“除了我很小时候的那些……但那些,我也可以去阅读泥板仓库里的那些……”
他的话还没说完,年轻人突然抽了一口气,转头望着伊南。
他一双琥珀色的眼眸睁得圆圆的,望着伊南,眼中忽然生出狂喜。
“老天啊,我真的相信这世上有神明存在了。”希律忍不住抬起头,“如果没有神明的存在,为什么世上会出现你这么聪明的人?”
任何新的案件,只要能够类比以前汉谟拉比处理过的案子,就能够参考以前的判决。
这样他就完美解决了“依据”的问题——毕竟汉谟拉比当政多年,以前解决过的案件有过很多。所有这些案件都被作为王的“伟绩”在泥板上记录了下来。
凭借希律的记性,他可以毫不犹豫地将眼前的案件与投诉,与以前汉谟拉比的“判例”相比照。从而借助以前的判决结果,推导出适合当前案件的判决。
“这怎么是我聪明啊?”伊南笑眯眯地说,“明明是你自己想到的呀!”
“遵循先例”确实是希律目前能够使用的一个好法子,至少给他提供了一个拿得出手的“依据”,即便有人质疑反对,但也有汉谟拉比站在希律的背后,做他后盾。
现在的问题实质上就变成了,汉谟拉比以前判定的那些案例,是否真的就“公正”。
但眼前已经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相信在具体实操之中,希律是能够根据实际情况进行调整的。
当天,汉谟拉比召见了王室礼官们,并当众宣布了他重建“正义之门”的决定。
汉谟拉比直接公布了他的决定:“正义之门”将由希律主持,希律既然出任这个职务,就有权力将此前礼官们的决定都推翻。
这引起了礼官们的普遍不满,当即有人提出,希律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穆什钦努,并不具备王那样神授的权力,理论上是没有资格去判决世事是否公平公正的。
但是希律思考了一夜,又受到了伊南的点拨与启发,早已想到了应对之辞,当着汉谟拉比的面有条不紊地说出来,立即将所有质疑他的人全部驳倒。
连汉谟拉比都连连点头:“还是希律想得周全。”
“以本王以前做过的判决作为准绳,对于相同和类似的案件能够沿用王的判断。如果遇到新的,王此前从未判定的案例,那么希律就再将案件禀报到本王面前来,交由王根据神明的意旨做出裁定。”
“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
汉谟拉比顿时拍板:“既然大家都没有异议,就这么决定了。希律——”
汉谟拉比突然想起,昨晚举行宴会时,他满心想让那个来自乌鲁克的伊丝塔小姐从他的儿子们当中选择一个做丈夫;那姑娘却掉头就跑去找希律去了,之后再也没有在王宫中出现。
于是这位巴比伦的王小心翼翼地问:“希律,昨晚,伊丝塔小姐是不是去找你了?”
希律诚实地回复:“确实,伊丝塔小姐昨晚通知了臣下关于重建‘正义之门’的决定。”
汉谟拉比精明的眼光始终在希律脸上晃来晃去,向从他脸上看出:这两个年轻人是否有了什么“进一步”发展的可能。
汉谟拉比没能看出什么来,于是又追问了一句:“那么,伊丝塔小姐通知你之后,她又在忙什么?”
希律非常诚恳地回答:“回王的问话,伊丝塔小姐在通知小臣此事之后,就去筹备重建‘正义之门’的事了。”
“她说她打算为此专门收购一座陶砖场,她说,她想要生产一种,能像玻璃一样表面闪闪发光的陶砖,用它们来装点王的‘正义之门’,让这座象征公正的城门,永远成为巴比伦人希望的象征。”
“这——”
这连汉谟拉比都没有想到:那个小姑娘亲手打坏了“七重门”,自告奋勇承建重建的“正义之门”也就罢了,谁知道她竟然还为此专门买下一家陶砖场?要专门为“正义之门”烧制一种特殊的陶砖?
财大气粗到这份儿上,叫人不得不服呀!
汉谟拉比看看希律的神情,就知道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年轻人没有半点隐瞒,说的都是实话。
伊南可从来没觉得她砸掉“七重门”是什么罪过。
她从汉谟拉比那里领下了“承建”正义之门的任务也不是为了什么赎罪。
她只是不想放过任何技术进步,和发展出新商品的机会而已。
长久以来,两河流域的代表出产都是用筛得极细的黏土烧制而成的素色陶砖。已经很多年了,都没有在这一方面出现技术进步。
那天她站在“七重门”跟前的时候,她见到了巴比伦人在陶砖之中镶嵌彩色石块的景象——这事实上启发了她:物质生活在发展,人们需要更加美观的建筑材料。
别看她又是与埃及使团交流“鲁珀特之泪”,又是向汉谟拉比投诉“七重门”——伊南可从来没有把这一点商机忘掉过。
她正好借重建“正义之门”的机会,把瓷砖搞出来。
事实上,她玻璃作坊里的工匠们能够将玻璃烧制出来,也就能将瓷砖烧制出来。所有的前置技术和装置都已经成熟——瓷砖上那一层“釉”,来自于盐在高温环境下分解出的钠气,钠气与陶制的素陶坯发生反应,最终在陶坯表面形成了一层“玻璃”。
玻璃作坊的工匠已经知道用什么样的海草就能烧出什么颜色的玻璃——这种技巧也可以应用在瓷砖的烧制之中。
只要在初次烧成的素陶坯表面涂一层釉料,然后再进行一次更高温度的烧制,原本朴素的陶砖,就能够披上一层宛如玻璃般光滑而晶莹的“釉面”,从而让陶砖摇身一变,变为“瓷砖”,从此身价百倍。
两河流域的陶砖场遍及各地,如果他们能够再来一次技术升级,想必这里的工匠们能够赚取更多的财富,让这片流域更加丰饶。
而对“瓷砖”这种新产品最好的宣传,莫过于汉谟拉比王下令重建的“正义之门”。
与此同时,一座与别处建筑迥然不同的“正义之门”,也定然能为希律的事业带来正面的影响:伊南想,她这是在为希律建一座“正义之门”——巴比伦城里所有人都会被这座“正义之门”所吸引、所震撼、所折服。
因此,希律这边在匆匆忙忙地为“正义之门”选址、拟定建筑形式,并埋首于浩如烟海的泥板之中。
而伊南正在她新买下来的陶砖场里,和工匠们反复进行实验,想要烧出如同各色玻璃一样表面的“瓷砖”。
两人各忙各的,偶尔会碰头交流一下各自的进展。
伊南每次都会报告出令希律觉得新奇的好消息:“这次烧出蓝色的瓷砖来啦!”
“蓝色的瓷砖颜色质量越来越稳定——之后要开始尝试烧制金色、红色和白色的瓷砖啦!”
“在同一块瓷砖上烧出两种颜色——这种工艺我们终于实现啦!”
“希律,你放心。你的这座‘正义之门’,我准保叫它成为这座城里最美观、最抢眼,同时也是最庄重、最肃穆的建筑。任何人见了都会难以忘怀的。”
当伊南与主管王宫建筑的官员敲定了“正义之门”的设计之后,工匠们开始挖地基,用陶砖堆砌这道雄伟宫门的主题。
这时还没有任何人意识到这会是一道绝对与众不同的建筑。
这座“正义之门”直到搭建封顶,整座宫门的形态都出现在巴比伦市民面前的时候,都还是极其朴素的。
连汉谟拉比都笑话了一下希律:“是不是伊丝塔小姐是按照你的个性,来修的这座‘正义之门’?”
在汉谟拉比看来,这座“正义之门”通体都用的是毫无色彩的素陶砖,一块装饰用的宝石都没用——是不是伊丝塔小姐认为这座建筑与希律这人一样严肃而板正?
希律冲王颔首:表示他确实就是这么一个无趣的人,一板一眼,每天都会穿着同样的礼官黑袍。
但是他忍住了,没有向汉谟拉比王透露伊丝塔小姐正在研制的那些神奇工艺和她的特别计划。
毕竟伊丝塔小姐告诉他的,正是他独自保守的秘密,只属于他。
当这座“正义之门”整体修筑完成,工匠们开始为这建筑开始做最后装饰的时候,巴比伦全城都轰动了,都涌到“正义之门”跟前来看——看这些工匠们为通体素陶砖颜色的“正义之门”贴上一种神奇至极的建筑材料。
这种建筑材料是一块一块,大小完全一样的薄型砖片,一面是平平无奇的素陶砖色,另一面则是像玻璃一样,光滑、坚硬、闪亮。
绝大多数砖片都是宝蓝色的,一片一片整齐地贴到“正义之门”上,立即让这座城门拥有了一种大海般深邃的宝蓝色基调。当阳光带着角度照耀“正义之门”的时候,这些宝蓝色的砖片就能发射出夺目的耀眼光线。
除了这些纯蓝色的砖片之外,另外一部分砖片表面出现了金黄色的花纹。但是围观的巴比伦市民完全看不出这些花纹是什么,它们既不同于巴比伦人常见的花朵装饰,也不同于苏美尔人传统的“燕尾”祈福装饰。
工匠们则在这些砖块的反面用木炭标上标记,才能记清它们的位置,一片一片地把这些带着花纹的瓷砖铺到它们该在的位置上去。
渐渐地,“正义之门”上,金黄色的花纹开始连成片,渐渐能看出形状。
在这座未完工的门前,爱看热闹、赶时髦的巴比伦人将这工地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都等着看最后这座宫门的门楣上,会出现什么样的图案。
“出来了,能看出来了!”
工匠们手中还剩最后几枚瓷砖没贴上,已经有人开始大声嚷嚷。
“天平,快看!是一座天平!”
正义之门的门楣上,深蓝色的底调之上,出现了一座金黄色的天平,天平梁呈水平状,梁的左右两边各有悬挂着一只金黄色的浅盘。整座天平耀眼灿烂,颜色鲜亮至极。
那座天平甚至从门楣表面微微突出,像是神庙里讲述神明伟大事迹的浮雕一样。
很快,工匠们终于贴完了最后那几枚瓷砖,宣布他们已经把这座工程全部完成了。
“各位,这些都是刚贴上的瓷砖,还不能触碰。大家千万别着急伸手去摸啊!”
工匠们叮嘱在附近旁观的巴比伦市民,没忘了用长绳拴出一道“禁止入内”的区域,并请在这座新门面前战战兢兢的王宫卫队帮忙看守。
可是巴比伦人已经都在为这些他们从没见过的神奇建筑材料而惊叹了。即便无法靠近,巴比伦人依旧围在这座宫门跟前。待到太阳落山,巴比伦人甚至点上火把,就是为了观察这些“瓷砖”墙面,反映火光的样子。
一夜之间,城里的所有人都在讨论这座门。
这座,就是巴比伦城中,新的“正义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