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黑袍的希律站在首饰作坊里, 背着手,遥遥眺望伊丝塔家田庄的景色。他身后有好几个士兵,正在协助作坊的工匠们清点黄铜打制的护身符。
这些制成没多久的护身符, 早已被打磨光亮,穿上亚麻编成的绳子, 六十枚扎成一束。士兵们只要点清楚总共有多少束就可以了。
而另一边,波安则正带着一个工匠清点希律带来的白银——他用全家所有的砝码一起称啊称啊,还是称不完那些白银到底有多少。
正巧伊南走进来了, 指点波安:“你把已经称出来的白银, 也加到砝码的这一边,不就行了?”
“这边的砝码是十舍客勒, 你就先称十舍客勒的白银出来, 然后把白银和砝码加到一起,你就能称二十舍客勒的白银了,接下来是四十舍客勒……这样不就快很多了?”
波安恍然大悟。
远处背对着伊南的希律闻言突然转过身来, 上下打量伊南。
伊南微笑着迎上去,打趣他:“现在是不是觉得我这个自行其是而无人管束的未嫁女, 其实还是有点儿用的?”
“没想到,伊丝塔小姐,你还挺记仇。”希律盯着伊南的眼睛说。
伊南保持微笑:“记仇?我哪有?”
但事实上,她确实是记仇的, 她不喜欢因为女性的身份就被人看轻被约束,无论是现代还是古代, 都是如此。希律说错一句话,就已经被伊南在心里暗搓搓地打上了小标签, 成了她“不想与之打交道”的人。
“那么我向你道歉。”还没等伊南反应过来, 这位在王身边地位相当高的穆什钦努直挺挺地向她一躬身, 竟真的向她道歉了。
这一幕,波安、工匠们和几个士兵全都看在眼里,呆在原地。
不过,好像……侍奉王室的穆什钦努向尊贵的阿维鲁行礼,也不是什么不正常的事。
过了片刻,波安招呼大家:“大家干活,大家干活啊!”
所有人一起转过去,留下希律与伊南。希律直起身,对伊南说:“伊丝塔小姐,请借一步说话。”
两人缓步走出首饰作坊,阿普正好迎面赶来,见到希律,顿时觉得那张面孔实在是太过严肃、冷气袭人,竟然没敢跟着伊南,脚下一拐,拐到了别的方向上去。
希律却停住了脚。他看起来,只是真的想“借一步”说话,他说的不想让别人听见罢了。
“我向你道歉,是因为我误解了你。我没想到你是为了家族世代相传的产业。”
“当时我见你刻意引起王的注意,以为你是想要以美色来动摇王。这样的事,这样的女人,你也知道,我们在王身边,见到过的太多了。”
很显然,希律看见伊南的第一眼,伊南正冲着巴比伦的王汉谟拉比笑得风华正茂。以至于他第一眼就误解了这个女人。
伊南笑着反问:“那我成功了没有啊?”
希律气结,应当是对这个口头绝不让人的女人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当时想的不是你会不会成功,而是你如果成功了,你会很吃亏的。”
伊南一挑眉,表示对此很有兴趣。
“你的身份是尊贵的阿维鲁,你也拥有一定数量的财产,虽然这些财产都不怎么样……”
希律说着朝伊南身后的作坊,和远处的田庄随意地看了一眼,接着说:“但是按照你的身份,不可能屈尊做王的妾室。”
伊南心想:这个看起来一身阴郁冷气的礼官,可能真的是按照如今社会上通行的世俗制度来分析这件事的。按照她从后世对古巴比伦的了解,这个时代的各阶层,相互之间是可以通婚的,但是跨阶层的婚姻要么会承担阶层上的损失,要么就不是正式的婚姻,更多的是希律所说的这种,女方成为男方的妾室。
“王也没有可能纳你为正妻,因此你只能做王的‘情妇’。”
黑袍男人把“情妇”两个字直截了当地吐出来,不带半点掩饰,既像是他这么说话说习惯了,又像是知道伊南能够接受这样的直接,无须拐弯抹角。
“但我现在了解了,你接近王只是为了振兴自家作坊的生意。所以我向你道歉,我当时并没有因为你是个女人,就看不起你的意思——我只是可惜,你竟没有父母家人能出面来管管你。”
额——伊南直挠头,心想眼前这个家伙,情商到底是不是负的。
“不过,我直到现在还是不明白,你是怎么就预先知道王会答应下来,从你这间已经快要关门的小作坊购入这些护身符的?”
伊南冲对方笑得很开心:“你很想知道吗?你‘请问’我一下呀?”
希律微微皱了皱眉头,但是他毫不犹豫地再次低下头,语气恭敬地问:“尊贵的阿维鲁,耶尔塔老爷与薛西斯夫人的唯一继承人,伊丝塔小姐,请问您……”
伊南立即摇手,拦住了他的话:“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说,因为你是穆什钦努,而我是阿维鲁,你在我面前就要伏小做低。我的意思是,既然你想从我这里知道一些事,你就需要态度真诚且有礼貌,然后我就会告诉你你想知道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希律眨了眨眼睛,刚开始的时候确实有点困惑,但是听到最后,他眼里有一点点光,大约开始觉得伊南是一个与世人都不太一样的女人。
“至于为什么会想起来向王兜售作坊里打制的护身符——我首先想到几天前的‘恶龙吞太阳’虽然持续的时间不算长,但是这样的异象对于普通士兵来说应当打击很大,王恐怕一直在思考应当如何振作他们的士气……”
伊南说话的时候,希律一直盯着她,若有所思。伊南就猜她的这些推想应该都说中了。
“而且我的首饰作坊做出来的这些护身符式样简约,又价廉物美的……”
伊南越说,越往自己脸上贴金。希律的脸色也越来越精彩。
“但其实我怎么想根本无关紧要,就算没办法把护身符兜售给王,我也没什么损失。”
她向来是这样的性格,勇于尝试,从来不怕任何颜面甚至是名誉上的损失。
希律听了恍然大悟,说:“原来如此,谢谢您为我解惑。”
伊南笑眯眯地向他点头,但事实上,伊南心底正在承认:这位希律小哥,判断的其实没错。她就是想要接近汉谟拉比——当然不是想成为这位巴比伦国王后宫的一员,她是为了自己的任务。
汉谟拉比法典因此人而命名,流传后世。既然她需要了解法律诞生的全过程,自然应该接近汉谟拉比。
毕竟连“科研狂魔”丹尼尔都说过的:各种社会因素会推动她,让她向巴比伦而去。
但是她并不打算现在就去巴比伦,不想现在就接近汉谟拉比——
刚到这个社会还没多久,她就已经清醒地认识到:她在这个时代,只拥有一个“尊贵阿维鲁”的空虚头衔,她还没有力量。
有句古话说得好:“欲速则不达”,伊南按捺下了第一次相遇就“搭上”汉谟拉比顺风车的冲动,她打算先好好经营一下田庄与作坊。待她前往巴比伦的时候,不会再被人冠以“耶尔塔老爷与薛西斯夫人的唯一继承人”之名——她要成为世人口中的“来自乌鲁克的伊丝塔小姐”。
希律却好像就此相信了伊南的话,他在慷慨留下两千舍客勒的白银之后,带着士兵告辞而去,留给伊南一句真诚的临别赠言:
“伊丝塔小姐,希望您有这个运气在乌鲁克终老,巴比伦不适合您,别来。”
伊南心想:巴比伦适不适合我且两说,眼前两千舍客勒银却是货真价实的硬通货。
这件小小的“成功”极大地激励了作坊里工匠们的热情——有了这些钱,他们大可以买一些昂贵的材料,比如金子和昂贵的宝石,再以他们精湛的手艺和高尚的“审美”,打制让世人趋之若鹜的绝美工艺品。
伊南却直接否定了他们的计划。她列出了一张单子,要工匠们按照她的想法去采购原材料。
“砂子、海草……”
“这……”
工匠们原本担心伊丝塔小姐没有什么经营作坊的头脑和魄力,但是护身符的“大卖”让他们消除了这样的担忧。
可是现在这张采购单子,再度让工匠们大失所望:单子上全都是便宜到不能再便宜的原材料,而且跟首饰作坊没有半点关系。
伊丝塔小姐,这是想让他们改行吗?
作坊里资历最老的一个工匠当即撂挑子不干了。他把脖子上的铜环护身符取下来,递到小姐面前,说:“尊贵的小姐,您既然不认可我的手艺,那我再留在这座作坊也没有什么意思。”
他是阿维鲁,拥有自由民的身份,不是伊丝塔家的农奴,一辈子都得拴在这片土地上。
伊南挑眉,轻轻地笑了起来。
工匠们都心惊胆战:说实话,自从这位雇主家的小姐病好开始管事之后,他们都很怕她,不怕她生气发怒,只怕她笑。
毕竟她笑得那么甜美,一旦顺势提什么要求,谁能拒绝。
老工匠此刻还硬着头皮,板着脸,想要硬撑,但心里已经做好了准备,打算听听小姐会说什么挽留的话。
只听小姐开口:“我从来没有不认可你的手艺。”
老工匠挺起胸:听听,听听……
“我只是不认可你的眼光与审美而已。”小姐笑着,说的却很尖锐。
所有的工匠听了,都被震住了。
“你知道附近的大城市里都流行什么样的首饰吗?繁复的还是简约的?现下巴比伦的夫人们最喜欢哪一种宝石?她们冬天和夏天佩戴的首饰有什么差别?……”
老工匠吧唧吧唧嘴,他一个都答不出来。
说实在的,他只是个老实巴交的手艺人,活计与工艺他都能做到最好——但是伊南说的这些,他实在是不了解,也没有渠道去了解。
终于,有个工匠从旁说了一句公道话:“但是小姐,这毕竟是乌鲁克衰落的缘故——以前这里是商业中心,首饰的集散地。所有的珠宝商人都会聚到这里来,这里能直接主导全流域的风向。但现在情况已经大不一样了呀!”
伊南笑着说:“所以,你们就全无野心,从来没有想过这种可能,乌鲁克能形成一个新的产业中心,继续主导全流域的风向?”
所有人都傻愣在当地。有些人张大了嘴,半天都合不上。
却只见伊南正色:“当然了,你们会想,漂亮话人人都能说。但是我们只是一个小小的首饰作坊,我们凭什么敢这么去想?”
确实有人这么想着,他们觉得眼前的小姐,说出来的大话,比她那张娇俏的脸蛋还要漂亮。
“但是,如果你们连想都不敢想,那么,对不住,你们就注定一辈子毫无魄力,只能碌碌无为,做个平庸无奇的首饰匠人。”
资格最老的工匠顿时紫涨了脸,挥着拳头大声说:“伊丝塔小姐,我不接受这样的侮辱。”
伊南平静地拿出一块泥板,说:“我也知道您不会接受,您与作坊的契约也不允许您接受。”
她拿出的泥板,正是工匠与作坊所签订的契约:这泥板上用楔形文字写着工匠和作坊的名字,约定了契约的期限,并且用陶制的滚印1在泥板上压出了一系列复杂的印记。契约上规定,如果这契约要解除,必须得是在旧年翻过,新年到来的时候。
“您至少要在我的作坊里,待到今年的年底。”伊南老实不客气地说,“在那之前,作坊的一切事务,我说了算。您必须听我的。但是在今年年底,我会给您选择的权力,到底是走,还是留。”
“其他各位,也都是一样,听明白了吗?”伊南的眼光,从每个工匠脸上慢慢扫过。
“听明白了。”
回答的声音稀稀落落,但每个人都出声答应了,包括带头撂挑子的老工匠。
他们本能地感觉到现在的作坊和以前老爷在管的时候不大一样,以前老爷很照顾他们,尊重他们,工匠们说什么老爷都会听——但这也一定程度上造成了作坊的不景气。工匠们都感觉他们缺少一个强有力的领导者,给他们指明方向。
而现在小姐当家,虽然她看起来那么美,那么柔弱,但却让人感觉她那副纤弱的身躯下面,藏着一个超级强势的灵魂。
总之就是和以前很不一样。
“明白就好。”伊南严肃地看着他们每个人,“我希望你们每个人都能知道,我们要做和以前完全不一样的东西,我们要做的,不是仿制,而是开创。”
“好了,去想办法,把单子上的东西买回来吧!”伊南宣布,“这些东西看起来很便宜,但是,我要的货数量很多,而且我都要最好的。”
她下令之后,工匠们纷纷开始绞尽脑汁,想办法找中间商去采购。
伊丝塔小姐的田庄位于乌鲁克旧城附近,距离乌鲁克当年遗留下来的老码头很近。乌鲁克虽然衰落,这里的交通依旧四通八方,贸易的便利条件还在。
而单子上需求量最大的两件,一件是砂子,一件是海草。
砂子要来很容易,毕竟南面就是一望无际的滚滚沙海,但是伊南说得清楚,要质量很高,很纯净的石英砂。她描述了砂子的质地,工匠们听来感觉小姐恨不得每一粒砂子都是钻石。
但因为契约在身,工匠们还是勉为其难地去求问了很多地方的商人,终于在南方的一个小城找到了这种砂子,并且耗费了不少本钱,才将这种砂子运了十车过来——当然,尽管运费花了不少,这种材料的本钱和作坊以前采购的铜矿石、锡矿石和黄金相比,简直就是趋近于无。
另外一样是海草,这个要求满足起来很简单。小姐的母亲薛西斯夫人就来自埃利都。虽然埃利都已经不再靠海,但那里依旧保留了一座规模庞大的海产交易中心。作坊从那里采购到了很多海草。
但因为小姐没有限定到底是哪种海草,被派去采购的工匠最终只能每种都采购了一些。
“很聪明的选择。”伊南对这种做法表示了赞许——因为她也不知道应该使用哪一种海草。
“把你们的坩埚都拿出来,把窑炉点起来吧。”伊南吩咐。
她指挥工匠们把下本钱买来的砂子盛在耐火的陶制坩埚里,放进窑炉里去烧。
“木炭,还有风箱!”见到窑炉里的砂子还无甚变化,伊南继续指挥:她知道这是因为窑炉的温度还没有烧到可以融化石英砂的程度,但好在人们已经开始使用的这些能够提高窑炉温度的材料和工具,从而将砂子变成她想要的样子。
“哦,神明在上,这些砂子竟然也会融化!”
终于,窑炉的温度烧得足够高,坩埚里的石英砂渐渐融化,成为液体。
蹲在窑炉外观察的工匠们纷纷感慨,心想难道这些砂子和铜矿石、锡矿石一样,也能熔炼出金属?
但是,窑炉里的景象并非像他们所想象的那样。砂子融化之后,开始咕嘟咕嘟地向外冒泡泡,冒了好一阵,才渐渐地止了。
伊南让他们把一枚坩埚从窑炉里取出来,让坩埚连带里面的液体在作坊里的室温下慢慢冷却。
工匠们眼看着这一坩埚能够自由流动的液体,渐渐地变粘稠,最终稠得无法流动,成为一大块固体。
伊南让人轻轻地敲坩埚,将里面的东西掉出来。这一大块坚硬的固体在工匠们戴着皮手套的手中传来传去,每个人的目光里都饱含着好奇与热切。
那是一块,近乎透明的东西。
在这个时代,工匠们对于金属已经非常熟悉了,知道将矿石送进窑炉,提高温度,金属就能熔炼成为液体。熔化的金属就能根据人们想要形状进行塑形,成为泛着金属光泽的坚硬固体。
这东西的特性,与金属非常类似,但是冷却之后凝成的固体,却拥有一样,金属根本无法企及的特性——它是透明的。
伊南却并没有留给工匠们过多的感慨与遐思的时间。她让人把窑炉里的另一个坩埚拿出来,将坩埚里的液体倒在事先用砂子堆成的各种模型里。
等到这些灌进模型的液体冷却,一枚一枚,指定形状的透明固体就出现在人们眼前:方的,圆的、菱形的……
工匠们全都睁圆了眼睛,面对这些近乎完全透明的固体,几乎不能呼吸。
要知道,透明的珠宝,在这个时代比普通金属更受欢迎,更昂贵,能数得出来的就有各式各样的水晶、红蓝宝石、琥珀……甚至包裹着一点点杂质的琥珀都能被珠宝商们说成是“神明的眼泪”而受到追捧。
而现在,他们找到了一种材料,或许可以作为这些珠宝的替代品,能够随行所欲地变幻形状,甚至能够在里面加入其他物品作为装饰。
当然,现在他们用简易的砂子模型做出来的这种透明固体还是不完美的,它们的颜色还不够纯粹,仔细看时,能看见里面还多多少少有些气泡和其它杂质。
但只要一想到这些用砂子做成的透明材料有可能能代替那些珍贵的宝石,工匠们就心情无比激动——毕竟,水晶多少钱,红蓝宝石多少钱……而,砂子值多少钱?
想到这里,作坊里的工匠们都像小孩儿一样,嗷嗷叫着在作坊里跑来跑去。
早先嚷嚷着要走的老工匠现在没见到一个共事多年的同伴,都直接冲上去,冲着对方就是一个熊抱:“神明保佑,我们要发达了啊!”
每一个稍有见识的人,都认为这座作坊以后必定发达了。
只有伊南在旁边提醒他们:“别,别高兴得太早啊——”
“你们制出来的,可根本不是什么宝石的替代品——它的强度很低,比什么水晶啦宝石啦要易碎得多。”
似乎是为了向工匠们见证这一点,伊南拿起一枚刚刚制成的透明珠子,用两枚手指轻轻拈着,相互一捏。
只听“砰”的一声,那枚晶莹透亮的珠子在伊南手中直接碎成了粉末。
工匠们看见这一幕,只觉得像是有冷水兜头浇下来,心都凉了。
难道他们刚刚发现的“致富途径”,竟然这么脆弱,这么不堪一击吗?
伊南:哎呀对不起,我把自己的“力量”给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