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牧羊犬预警的事, 把大家折腾了一宿。杜木兹等几个年轻人和当地村民一道,在村庄周围找了大半夜,直到天快亮时才回来。
几个少女都和伊南留在篝火旁, 都是被惊醒之后再无睡意,一夜无眠。
大家第二天早上都挂了浓重的黑眼圈。连当地的村民也是一样。
旅行团离开之前, 伊南将整一袋麦芽糖都送给了当地人, 上路之后, 又给每个年轻人都发了一块糖。果然这甜蜜的滋味让他们消除了疲乏与恐惧, 重新振奋精神上路。
伊南却在路上和杜木兹吵了起来。
“那不行!”杜木兹大声反对。好在他俩距离牛车那边较远,身边又有一群咩咩的羊群, 其他的青年男女们都没有听见他俩拌嘴。
伊南反问:“为啥不行?”
她心想:要是对方能说出个明确的道理,自己也会考虑。
谁知杜木兹郁闷地说:“那样就显得我太怂……太弱了, 没有在一直保护你。”
伊南使劲儿忍住了,没有当着对方的面笑出来。
但其实昨夜杜木兹的表现非常英勇与镇定, 甚至他自己跟着去搜查的时候, 也没忘了让小黑留在伊南身边, 好好守着女孩子们。
只是这个牧羊青年在伊南面前尚未建立足够的自信——而伊南对这一点也看得很明白。
于是她微笑着说:“那你有比这更好的主意吗?没有就听我的!”
杜木兹瞬间“认怂”,老老实实地说:“那我听你的。”
这天的行程在午后就中止了。旅行团抵达了幼发拉底河边的一个小村落,向当地人打听了去乌鲁克的路程,得知还有四五天, 就该到地方了。
午后,伊南安排一部分人补眠,其他人安营扎寨, 羊群去山上吃草。他们暂驻的这座村落里,不知哪里传出浓浓的肉香味。少男少女们纷纷面露羡慕——毕竟他们也不是时常都有肉食吃, 很多时候只能从随身带着的腌肉里片一小片下来, 过过嘴瘾。
晚间, 休息的秩序稍稍有所调整,伊南的铺位悄然挪到了宿营地的最边上。
疲惫了一天之后,旅行团全都沉沉地进入梦乡。
夜最深沉的时候,牧羊犬先醒了。不知是不是察觉羊群里走散了一两只,小黑渐渐远离了驻地。
它很快闻到了肉香,一枚肉骨头抛在它面前,小黑赶紧先叼了在嘴里。
紧接着面前又出现一枚肉骨头。小黑用前脚去踩,没想到那枚骨头会动,向后退了一段。
馋嘴的小黑汪叼着嘴里的,还盯着眼前的,就这样,它距离旅行团的宿营地,越来越远。
宿营地那边,伊南闭目仰面卧着,鼻息细细,看起来睡得很沉——直到突然一把大手斜刺里伸出来,捂住了伊南的嘴,一个压抑着的声音在她耳边低低地说:“别出声!”
已经睁开双眼的伊南:……你们的套路咋都一样的?
但是这次多少还有些不同,伊南感觉到自己颈项边还有一枚锐物抵着。耳边那人相当不熟练地威胁:“动一动,你就死了。”
伊南很想问:新手吗?……我也是!
可惜她发不出声音,甚至连袭击者的模样都看不见,只能看见眼前掠过一枚染成宝蓝色的袍角。
那人挥动着匕首挟持伊南起身,两人蹑手蹑脚地挨到了营地一旁。
突然,有人在袭击者的肩上拍了两下:“喂——”
这名袭击者大吃一惊,自己先惊叫出声,“啊——”,反倒把正在休息的年轻人们都吵醒了。
几乎同时,伊南抱住对方握着匕首的手腕,使劲一掰,“当”的一声,一枚玉石磨制而成的锋锐匕首掉在地面上。
伊南抱着对方的胳膊顺势一带,一弯腰就是一个过肩摔——摔,我摔……啊她竟然没摔动。
早在得知有希望参与“重溯文明”的科研活动那会儿,伊南就已经加强了体育锻炼,并且练了几手简单而有效的擒拿防身术,其中包括这两招:“拧腕夺刀”和“过肩摔”。
她成功地夺去了对方的匕首,但是过肩摔没摔成功——主要还是力气不够的缘故,穿过“时空隧洞”并没有让她力大无穷。
但是已经大局无碍。宿营地里所有人都醒了,而伸手拍了对方肩膀的,不是别人,正是杜木兹。他一直没在宿营地休息,而是睡在附近的一棵树上。
牧羊犬小黑因为嘴馋而被“调狗离山”的时候,杜木兹已经蹑手蹑脚地下来。待看到对方袖子里掏出一枚玉石琢磨成的匕首时,他真的吓坏了。
但好在对方全神贯注要对付伊南,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给了杜木兹可乘之机。他一只手伸出,只“喂”了一声,就将对方吓了个魂飞魄散。
紧接着就是伊南除去了对方的匕首,扭住了他的胳膊,然后冲着杜木兹大喊:“快,按住他!”
这会儿不光是杜木兹,所有醒来的少年们都已经冲上来,七手八脚地按住了袭击者。
伊南一声低喝:“把他的面具摘了。”
大家这才注意到,这一位,竟然穿着宝蓝色的袍子,戴着面具。夜色里不怎么看得出来,在篝火旁就看得非常清楚。
难道是——高阶祭司?
年轻的人们都吓了一跳,一时间竟没有人敢伸手。最后是杜木兹果断地伸手一探,将那人的面具揭了下来。
面具后面是一张二十五六岁的脸,蓄着胡子,但胡子没多长,令这张脸看起来还算年轻。
高阶祭司……就是这样的吗?
这时,小哈姆提突然冒出一句:“你……怎么看起来像,提比拉的古达叔叔?”
对方怔了怔,终于流露出羞愧,点头说:“你是哈姆提家的大小子吧?是,我是你古达叔叔。”
伊南:我又猜中了。
早先伊南在提比拉村的时候就有这疑惑:为啥高阶祭司一定要戴上面具祭祀,如果说是仪式需要,可在抵达与离开的时候,也从没见过他摘下面具。
祭司的这张脸,真这么金贵吗?
这就令伊南生出一个有趣的想法,在她听说村子里会有人在前往乌鲁克之后会留在那里,做一个“候选祭司”的时候,这个想法尤其强烈。
来提比拉的,可能根本就不是什么高阶祭司,而是一个本地出身,后来在乌鲁克定居下来成为祭司的人。这个年轻祭司面对的,可能都是原来的邻里、甚至还有亲戚,因此他选择了戴上面具,以维持整个祭祀典礼的庄重。
至于真正的高阶祭司,可能根本就没有到提比拉去。巴德和提比拉,这两个被土地盐碱化所困扰的村落,也许在高阶祭司眼里,根本就算不上什么,不需要自己出马。
但听说提比拉村出现了伊南这样一个女人,并且竟敢高调地挑战祭司们的权威时,高阶祭司终于坐不住了。
这个叫“古达”的家伙,很明显就是派来打探伊南的底细,甚至是在上司的要求下,前来劫持伊南的。
伊南叹了一口气,知道眼前这人只是个中等祭司,又是提比拉村的“老乡”,自己处置对方,也要有些分寸。
于是她轻轻地“嘘”了一声,说:“大家别吵嚷,别又闹醒了这个村子。我又得白送一大袋麦芽糖出去。”
一群少男少女们终于都镇定下来,其中一部分人在伊南的安抚下先去睡了。
在火堆的另一边坐下来,面对面“谈心”的,就只有古达、伊南、杜木兹,和身为“亲戚”的小哈姆扎。
那枚用玉石雕成的匕首,已经落到了伊南手里,她正没事人儿一样一抛一抛地玩着。这令古达更加胆战心惊。
他明明白白地记得,早先自己被杜木兹一掌拍在肩上,吓了一大跳。当时他整个人一个激灵,另一只手中持的玉石匕首就在伊南颈项中划了一道——完全是个意外。
但是他的印象太深刻了,那匕首划下去之后手里的感觉太明显,以至于他以为自己一回头的就会看到对方血溅当场。
谁知伊南现在坐在火堆旁,笑吟吟地望着古达,甚至很理解地伸手撩一撩头发,故意露出自己那白玉一样的颈项。
她的脖颈上没有任何伤口,她没有受到任何伤害——这令古达一旦回想,立即吓得浑身发颤。
难道巴德和提比拉那两个村子里传说的,这个女人就是伊南娜本尊……这是真的?
他其实也有些信,可当他回去告诉高阶祭司之后,曾被高阶祭司直斥是无稽之谈。
但对于这个女人的胆大妄为,高阶祭司是警惕的。
因为这种警惕,古达才被派出来抓人,他得到的命令是:将对方完好无损地带回来。
现在,古达已经确定自己这个任务是完不成了。
小哈姆提见到了久未谋面的“古达叔叔”,兴奋之下,什么都忘了,只管叔叔长叔叔短,追着古达问这些年的经历。
古达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着,眼神却一直在伊南那里溜来溜去。
“说实在的,这次你真的有点儿对不住两个村子的老乡。”终于,伊南想好了说辞,向古达发话了。
“这些孩子都是你的邻居和后辈,你祭典那天,你咋就发那么大的火,转身就走,把整个村的人都丢下,算啥?”伊南没有用责备的语气,反倒像是熟人在嗔怪。
古达被伊南噎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瞪着伊南心想:当时不正是被你激的?
小哈姆提也接上了话茬:“是呀,古达叔叔,你那是做的真有点儿不厚道——”
被侄子教训了的古达终于低下头,小声说:“我……我这也是没办法,高阶祭司吩咐下来的事,如果不照做,到了乌鲁克,我也没办法交差。”
“所以你也是接受了高阶祭司的命令,要将我劫走,然后把这一群孩子都丢在这里,自生自灭吗?”伊南声音渐渐转冷。
古达满面羞愧,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带着哭腔说:“是,高阶祭司说,要是我没法儿将你带到他那儿去,我这一辈子都没办法升为高阶祭司,只能像那些见习祭司一样,碌碌无为地去做些杂役……”
果然还是为了名利。
伊南点点头,她双手一摊,问:“那你现在没办法把我劫走,你该怎么办?”
古达沉默了半天,终于说:“我也别无选择,只能这样回去。”
他很清楚空手而归的后果,看上去也决心独自承担这种后果了。
“但是……谢谢您,”古达突然抬起头,面对伊南,眼里亮晶晶的,“我听村里人说了,您已经想到了方法,让村里的土地重归肥沃。我这么多年虔心侍奉伊南娜女神,就再也不枉了。”
这个古达,即便留在乌鲁克,成为祭司中的一员,但很明显他对故土依旧保有深厚的感情。
古达泪水长流,似乎只要故土的广阔田地能够永葆丰饶,那他留在乌鲁克做一辈子见习祭司,他也认了。
小哈姆提在一旁则难过地说:“不要——您难道就不能回提比拉吗?”
古达摇摇头:他现在就算是再后悔,也回不了提比拉了。
伊南抱着双膝坐在古达对面,笑笑说:“其实我有个办法能让你这次顺利过关,只不知道你愿不愿意以后在乌鲁克城里,听我的吩咐,帮我做些事。”
古达惊愕地抬起了头。
等到伊南把她的办法说出来,连小哈姆提和杜木兹都一道惊讶地抬起头,有点儿不敢相信伊南说的。
古达却迟迟疑疑地点头:“要是这样,我也许真能交代得过去。”
伊南提出的,是让古达把这几天小哈姆提一直推着的那架两轮手推车给推回去——在高阶祭司面前,交不出伊南,古达就用这个交差。
虽然没能“请去”伊南,但是古达拿到了旅行团使用的一件绝妙的运输工具,功过相抵,古达可以勉强不受处罚。
最终小哈姆提和杜木兹碍于伊南的面子,犹犹豫豫地都点头同意。
“就这样吧!”伊南拍拍双手站起来,表示问题终于解决了。
古达十分感激,躬身向伊南表达了谢意,并诚恳地说:“您到了乌鲁克,但凡有任何吩咐,古达一定尽全力满足您的要求。”
他单膝跪地,用双手抱住双肩,恭恭敬敬地向伊南躬身,行了属于祭司们的最高礼节,然后由杜木兹陪着,去取了原本由小哈姆提推着的那架两轮车。
小哈姆提留在原地,噘着嘴,一脸苦恼地望着伊南。
伊南却笑着安慰他:“你那架车已经修了好多次,眼看就要散架了。咱们老修它又特别费时,倒不如先做个人情送给别人。”
“有道理!”胖胖的少年一拍后脑。
反正现在旅行团的交通工具够用,少一辆两轮车无伤大雅。这个少年一向心宽体胖,一说就通,瞬间将烦恼抛在脑后,回到营地倒头就睡,瞬间就传出了鼾声。
伊南见年轻人如此没心没肺,也觉得好笑。
但她想的,可远不止“送个人情”这么简单。
早先她看见那枚玉石匕首的时候,心里气得直冒火——她的确是刀枪不入,别人伤害不了她,可是她身边是一群完全无辜的小青年。万一误伤到谁,这责任都是她担不起的。
要不是古达表现出了足够诚挚的悔悟,她也绝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放过他。
但现在,为了保护身边这群年轻人,伊南尽管非常不情愿,但也需要稍许施加一点点属于“神明”的影响力。
她刚才看古达的眼神:从骇异到崇敬,再到完全臣服,想必这个较低等级的祭司回去之后一定会向高阶祭司大肆渲染属于她的种种神奇。
古达带着这驾两轮车回去之后,祭司们肯定会研究这种运输工具的结构——凭那些人的见识,他们应该很快就能意识到车子的意义。
也能意识到她是一个,既能发明车轮,又能改良土地的女人。
这会令高阶祭司对她更加忌惮,因此也对她身边的人不敢轻举妄动。
此外,她也比较愿意相信古达的真诚——那柄玉石匕首现在已经在她手里。古达留下了话,这枚匕首就是信物。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伊南将匕首送到他面前,古达就会赴汤蹈火,完成伊南的一切嘱托。
这时,杜木兹已经送走古达,回到伊南身边,和她一样,抱膝坐下。
“你把两轮车送给古达,是不是觉得,祭司们能做出更好的车驾出来?”
“没错!”伊南点头。
她一点儿也不怕车轮的秘密被泄露出去——只要祭司们无法垄断技术就行。相反,现在的祭司拥有更多的资源,这项技术落在他们手里,反而能更快速地发展。
再说,车轮这种东西,成天在路上滚动着,到地方又要停下来,就算想保密也很难。
不如乐得大方,让祭司们去研究研究,省得他们成天搜刮,不知干正事。
“你想得很远。”杜木兹不用费劲就跟上了伊南的思路,“我很佩服你。”
“只是刚才……我真的吓坏了。”杜木兹将下巴磕在自己膝盖上,幽幽地说。
显然他也看见了古达“意外”的那一幕,也曾像古达一样,以为伊南受了伤,曾经被吓得魂飞魄散。
“我就想,我刚才,咋就那么没用,没能保护好你……”
这是来自牧羊青年真心实意的懊悔。即便伊南没有受伤,他依旧感到深深受挫。他的心理,伊南不难体会。
于是她转过头,豪爽地拍着对方的肩:“可是大兄弟……只要一想到有你在保护我,我就很安心哦。”
“放心吧,你一定会越来越强的!”
这一出“夜袭”的闹剧过后,第二天旅行团轻装上路,路上只剩一驾牛车和一辆两轮手推车。
但出发时带出来的食物已经消耗掉了一大半,就算少了一辆车也没有太大影响。相反,留下的那一辆手推车用料更加精良,出故障的几率也小些。
而古达离开之后,旅行团果然没有再受到任何骚扰,每天都过得波澜不惊,以至于年轻人们对于“旅行”这件事本身已经不再有额外期待,他们现在唯一希望的,就是能见识一下乌鲁克——属于女神伊南娜的城市。
伊南一路上已经听说了很多关于乌鲁克的传说。据说乌鲁克的奠基,就是巫师丹主导的,原本只是一个小村落,但这个村落发展得特别好,周围便渐渐出现了一批卫星村落。
后来随着村落数量和人口的增加,这些村落干脆连成了一片,成了一座“城市”。
但伊南口中的“城市”这个词,在杜木兹他们这里依旧很新鲜。他们只知道这一整片地方都叫做“乌鲁克”。
据说乌鲁克最中心的地区就是伊南娜神庙,以伊南娜神庙为中心,周围主要是属于神庙的财产,包括祭司们的住所,见习祭司和会计们的住所和工作的地方。再外面一圈才是富人和普通居民的产业。
“会计?”伊南听说这个岗位的时候十分吃惊。
“对,就是管仓库的人。”杜木兹为她解释,“从各地送到乌鲁克,进献给神明的麦子、蜂蜜和牛羊……各种祭品,都要经过他们的手清点,才能进入库房。”
看起来这个社会已经出现了相当明确的社会分工。祭司和他们的从属人员,都是不直接从事农业生产活动的,他们借助各地居民对于神明的崇敬,收集各种生产资料,养活了一大批人。由这一批人带领各地居民,修建神庙,举行祭祀,继续巩固人民对他们的信任。
这就是乌鲁克出现并不断发展的原因。
旅行团一面闲聊,一面发现周遭的低矮民居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村落”与“田野”的界线已经越来越模糊。
而远处,一座高大的,用砖块和土石堆建而成的神庙出现在天际线上。
这就是乌鲁克——自然形成的城市,但因为没有城墙,城和城郊实际没有明显的界线区分。
伊南他们已经抵达了乌鲁克的边缘。
天色已晚,旅行团只得寻了一处开阔地,征得主人同意之后,暂住一晚。第二天他们继续进发,目标是地平线上的那座神庙——毕竟要搞到“圣婚典礼”的黄牛票,总得先去典礼的举行地点看一看才行。
他们一行人刚出发,突然听见一声暴烈的马嘶,循声望去,只见附近一处空地上围了一群人,正中是一只高大的枣红色野马,正高高地人立起来,扬起一对前蹄。
伊南精神一振:她终于看到了马。
很好!这证明,马这种牲畜,目前确实列在人类的驯化清单上。
——但是,被驯化的马匹显然还不包括眼前这一头。
人群中有牧人大声唿哨,挥动着皮制的绳圈,想要套住马脖子。但是那匹骏马十分狡猾,避开了所有绳圈,甚至冲出了人群,直接朝伊南这边直冲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