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南从房屋深处走出来,说了声:“好了!”
年轻人早先一直背转身体,蹲在屋角,这时听见伊南出声,才扭过头,就着油灯昏暗的光线,上下打量伊南,脸上流露出惊喜赞叹的神情。
现在的伊南,套上了一件牧羊人穿的外袍,将长发在脑后盘成了发髻。她将自己打扮成了个年轻男人的模样,总算可以暂时和“浑身是沙”这个梗说再见了。
这身牧羊人外袍是亚麻制的,穿了已经有一阵,袖口、肘部和袍角都有磨损,因此都打上了补丁。但也因为这不是新衣,袍子穿在身上别有一种柔软和亲肤。再加上袍子十分干净,看得出来,这袍子的主人虽然不富裕,但生活得很认真。
伊南冲对方欠身,道了声谢。
袍子的主人,年轻的牧羊人这时在伊南对面盘腿坐下,笑嘻嘻地说:“不用客气。能帮到你我很开心。”
油灯的光线十分昏暗,但让伊南的脸庞笼上了一层柔和而幽淡的光晕。牧羊人呆看了一会儿,才开口说:“但是我还是想说,你太好看了,别人一看就知道你是个漂亮的女孩子。”
伊南:……男装失败。
“所以最近你可千万别在人前露脸,免得又被选中,代表伊南娜女神参加圣婚典礼。”
伊南脑子里似乎有“嗡”的一声,她终于联想到了远古文明中某些特殊的祭祀习俗:“难道你说的是……‘圣婚’?”
在一些文明中,圣婚是专门向司职爱与繁衍的神而进献的,由“代表”女神的圣女,又叫“圣女祭司”的,从民间挑选出一名年轻男子,与之共同举行一场盛大的婚礼,以此向神祭祀,求神明保佑人类在子孙繁衍的同时,也能享受畅美难言的欢愉。
当初了解到这些稀奇古怪的远古习俗时,伊南多半还抱着一点猎奇的心理,但只要一联想到其中一方其实代表的是自己……就很离谱!
牧羊人一双亮亮的眸子盯着伊南,似乎在问:你难道不是因为这个才逃出来的吗?
但他还是老实地回答:“是呀,就是圣婚——”
“乌鲁克的高阶祭司到这一带的村落里来,就是为了寻访美丽的少女和清秀的少年,要么成为观礼嘉宾,要么成为备选的圣典新郎。被选中的少年和少女会前往乌鲁克,参加新年那天的伊南娜圣婚典礼。”
“全村的人都连夜赶去隔壁村,准备明天参拜祭司大人去了。我是羊倌儿,所以留下来照料牲畜。”年轻人将双手一摊。
伊南想起刚才外头的动静。
“刚才那些人,也是祭司的人?”
那些人像是专门来村里检查,确保所有的村民都赶去参拜祭司去了似的。
“你不认识他们?”牧羊人一缩脖子,“我原以为他们都是来抓你的。”
伊南茫然地摇了摇头。
年轻的牧羊人叹了一口气:“那好吧,我原本以为你是被选为圣女的姑娘,因为不愿意才逃了出来。早先我还在纳闷,这世上的姑娘,人人都以能成为伊南娜女神的圣女为荣,怎么还就真有人不愿意了……”
“不过如果是我我也不愿意!”牧羊人见沉思着的伊南没有答话的意思,就自顾自说下去。
“这个世界充满了巫的意志,巫说什么就是什么,巫说神喜欢的,神就一定喜欢;巫说神想要的,普通人就一定要奉献给神……”
伊南忍不住抬起头,认真打量对方。能说出这样有见地的话,对方真的就只是个普通的牧羊人吗?
下一秒,年轻的牧人再次双手一摊:“可我又有什么办法,我只是个羊倌儿。”
他认怂的小模样很可爱,竟逗得伊南忍不住笑了起来。
“就拿这新年时的圣婚庆典来说吧——巫说新年是哪一天,新年就是哪一天。”
伊南奇怪了:“巫能决定新年是哪一天?你们的历法究竟是怎样的?”
牧羊人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话里有点漏洞:“一年的开始……按说应该是春分那一天,金星升起的那一刻。据说这是这个世上最伟大的巫,巫师丹开创的历法。1”
伊南低下头,以掩饰她心中的激动。
果然是丹,不愧是丹——丹为这个文明创建了完整的历法。
“……可是,谁也不知道春分会是什么时候呀?”年轻的牧羊人抓耳挠腮地回答。
伊南心想:这也正常。毕竟春分的日子是通过天文观测和测算得出的。即便是现代,如果不让查阅日历或手机,普通人也很难说出春分是哪一天。
“只有巫能计算出新年什么时候会到来——他们会在新年之前十天的时候,通知每个村子。”
“什么?”伊南终于吃惊了:历法竟不会向社会大众公布的吗?“那农人们什么时候犁田,什么时候播种?也都是巫通知的吗?”
牧羊人冲伊南点点头:“那可不!巫会提前算好日子,然后把消息送到每个村子。”
“这是应该的!”伊南想明白了,“这是巫的职责。”
神明崇拜也有一项好处,就是可以消弭认知的分歧。当所有的百姓一致认为,这时神明需要他们种田了,他们就一起动手种田——这是广泛凝聚人力的一种方法,在生产效率相对低下,需要堆砌人力的时候,这种凝聚力尤为重要。
谁知年轻的牧羊人却嘴角上扬:“是咧,但是巫得到的好处也不少哦!”
“就拿我们这个村子来说,每年要向巫上交二十头羊,十五罐蜂蜜,很多很多麦子。”牧羊人掰着指头给伊南计算,“如果交不出来,村子里就要送少年和少女去乌鲁克服侍巫和祭司们。”
“按照大人物们的说法,我这里养了二十对羊,每对羊每年会产下一头小羊,就是二十头了;小羊之中的母羊在接下来的每一年里,也会产下一只小羊……这样一算,我的羊群在未来十年内就会连翻几倍,成为一大群羊。每年上交区区二十头羊,小伙子,你有什么问题吗?”
年轻人甚至模仿起了祭司的语气,板着脸,手一挥。祭司一发话,可怜的羊倌儿就得上交二十只羊。
“这个……”
伊南一时也感语塞。
她直觉祭司们的数学还真不赖——“复利”的概念在牧羊人的描述里已经呼之欲出2。
可是把这么好的数学功底用在盘剥和奴役普通村民上……好像哪里不大对。
伊南也学着对面年轻人的模样,盘腿坐下,一手托着腮,一手在屋里用陶砖铺就的地面上随便乱划,脑子里飞快地盘算。
她终于明白丹尼尔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神明崇拜,对于文明的发展来说,是一把双刃剑。
伊南娜的“神性”固然能够帮助本地人凝聚共识,但也造成了“巫”这个团体对于知识和技术的垄断。
这会在一定程度上阻碍文明的继续演进。
她再次感觉到自己肩上的担子过于沉重:毕竟对伊南娜的崇拜,一定程度是她本人造成的,她也没想到,在千年后竟然造成了这样的影响。
可是转念一想,伊南又觉得这有啥好怕的?
当年她能够亲手种下文明的种子,让它生根发芽枝繁叶茂,今天她也就能帮助这个文明打破藩篱,继续前进——
毕竟巫和祭司们现在掌控的,都是她当年玩剩下的。
想到这里,伊南已经完全拿定了主意,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了。
“帮助了我的年轻人,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伊南这才想起还没有请教过年轻人的姓名,赶紧追问了一句,毕竟不能和祭司们一样,轻蔑地管他叫羊倌儿。
“我叫阿玛乌苏姆伽拉纳!”年轻的牧人满脸是笑。
伊南伸手一拍额头:她此刻无比怀念那些名字只是单音节字的时代。
“你也可以叫我‘杜’。”杜坏笑着,显然早就猜到了伊南的反应。
“你又叫什么?”他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亮晶晶的,真诚地望着伊南。这对眼睛竟然再次让伊南晃了晃神——她又一次想起了丹。
说来这个年轻的牧人浑身上下,没有半点气质与少年丹相像。
但不知为什么,伊南耳边总是回响着她离开的时候丹说过的话:
“请您等我,下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我一定会长大,会长大……”
伊南一个失神,赶紧摇了摇头,把关于少年丹的回忆暂且都收回去,果断回答道:“我叫‘南’。”
果然我有点南——她想。
伊南接着问对面的青年:“我打算明天去祭司们所在的那个村子,有些重要的事要和他们当面探讨。你愿意……陪我一起去吗?”
杜惊讶地张开嘴,半天才指着自己说:“真的吗?你要我陪你去,我……就一羊倌儿?”
伊南心里叹了口气:打消了任何与少年丹的联想——丹虽然只是个少年,但是天生勇敢而自信,和眼前的牧羊青年实在是脾性迥异。
谁知伊南一点头,杜竟挺直了脊背,郑重向伊南点头:“亲爱的南,我十分乐意为你效劳。”
伊南也终于莞尔:“跟我跑这一趟,我保证,绝对不会让你吃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