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尔拿下了塞浦路斯的港口使用权, 在东地中海建立了一个更加像样的远洋基地。
他在下一次远航之前回了一次巴比伦,探视他的王后。
巴比伦的大臣们一见王终于回归,纷纷请求觐见, 跪求他们的王从此留在巴比伦, 不要再离开首都了。
他们这样请求的原因, 多半是因为王后当政时,一个女人居然坐在他们上首。这让他们心里觉得很是丢份。
除了丢份, 伊南也是一个极其不好糊弄的“王”。她对待政务的一丝不苟与严苛,足以让先王时期就在朝中任职的老大臣也战战兢兢,生怕出错。
相形之下, 撒尔要显得更“抓大放小”一些。
撒尔听见这些请求, 将手一挥, 说:“怎么?王后处理政务不够明智, 不够勤勉吗?王后哪一次判断失误过吗?”
撒尔的问话无人能答。这些老臣中有不少人侍奉过先王,甚至有些人经历过亚述时代。他们深知伊南主政的这段时间里,巴比伦的各项国政刚柔并济,伊南对时局的各项判断也极为精准。如果不是因为伊南是个女人,他们可能不会贸贸然向王来抗议的。
但大臣们面面相觑,着实没想到, 王竟然会对王后这样维护。
枢密大臣古尔温冲这些老大人们耸耸肩, 表示:你们看,我事先说过的吧?
大臣们急了,再三提醒撒尔:“陛下,你必须清楚, 王权是神明所赐, 天予不取, 恐有灾祸呀!”
撒尔望着他们, 看了半天差点儿没笑出声来。
他很想告诉他们:早在牧人王杜木兹时,王权就是这个女人所赐。现在她勉为其难地代行其责,又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最终撒尔还是把这话忍住了,怕吓坏了一群垂垂老矣的大人们。
朝中以枢密大臣古尔温为首的中青年官员,倒是对“王后主政”这一事并无异议。他们之中的很多人,都视为王后办差为莫大的荣幸,甚至王后的一句夸奖能让他们干劲十足、没日没夜地工作上好一阵子。
整个巴比伦王庭因此而呈现一种开明而活泼的气象——这种气象蔓延到民间,整个王国因此显得欣欣向荣。
两河流域的粮食生产开始复苏,王国对埃及和米底的粮食依赖逐渐减少;
手工业一如既往地发达,技术日新月异,不断有新鲜产品和新材料问世;
王国的商贸繁盛,几乎达到了顶点。巴比伦的商人遍布各地,甚至对邻国都拥有强大的影响力。
撒尔在巴比伦待了几天,看清了朝中与民间的情形之后,他不得不感慨:不愧是伊南啊!
这样一来他就能心无挂碍地远航,去探寻那些陌生的海域,涉足神明从未向人类透露的土地。
他一直迟疑着,有些不知该如何将决定告诉伊南。
伊南却为他准备了三件东西:
第一件是一枚用工艺玻璃做成的橙子。这“橙子”栩栩如生,与普通的橙子看起来一模一样,但却因为玻璃材质的缘故,阳光一照便是流光溢彩,明亮非凡。
“这是为了提醒你。在海上远航,免不了食物匮乏。但是请务必想办法去陆地,寻找一些可以食用的水果和蔬菜。只有这样才能避免疾病侵袭。”
第二件是一枚极为厚实的水晶。将它托在手中,可以清楚见到光线被汇聚,指向某一个特定的方向。
“这件水晶,可以在阴天的时候聚拢光线,指明太阳所在的方向。有经验的水手可以用它来判断太阳的方向与高度,以此判断方位与时间。”
撒尔默默地望着,心想:他也记得这件物事,但是却没有想到过还可以用于航海。1
第三件,则是一件相当奇特的仪器:是一只扁平的圆盘,盘中心钉着一枚铁针。撒尔捧过来将这枚圆盘动了动,发现圆盘上的铁针可以自由转动,但无论圆盘怎么转动,那枚铁针都指着同一个方向。
“这叫指北针。无论你身处何处,这上面的磁针,永远都会指向正北。”伊南向撒尔解释。
撒尔马上想到了这件仪器的应用场景:这么说来,他无论是遇上大雾还是风浪,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有这件仪器在手,他永远都能准确判断方向了?
大喜过望的国王张开双臂,把他的妻子拥在怀里,激动得语无伦次:“谢谢……不愧是你,我知道你是明白我的……”
撒尔的远航,意味着分别,意味着风险,意味着生死未卜。
他多想永远陪在妻子身边啊,可是人活一世,总要向那最远最难的目标更进几步。再说,他深知伊南在这个王位上,会远比他要做得更好。他不在巴比伦,她正好可以放手施为。
而这世上所有的人都将王执迷于航海这件事视为“不务正业”。撒尔还听说过有人评价他“王肯定是疯了”。
只有伊南一个人明白他,理解他那无处安放的征服欲。她始终在他身后默默支持并鼓励,为他提供一切协助,让他安心。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但当他放开伊南的时候,却看见妻子的眼中挂着晶莹剔透的泪水。
虽然理解,但终究舍不得。
撒尔觉得心口像是被铁针扎过似的,但他又着实不知该做什么才好,只能伸臂将伊南再度拥入怀中,口中喃喃地道:“你放心……”
即便只为了你,我也要好好地回来。
在巴比伦逗留一阵之后,撒尔离开了这座王国都城,离开了他的王后。临别时撒尔留下了一只瘦长的匣子,说是给伊南的礼物。但是希望伊南再他远航归来的那一天再打开。
于是伊南将这只匣子小心地收藏好,耐心地等待撒尔归来。
两个月之后,她收到了来自塞浦路斯的来信——信是用墨水写在羊皮纸上的。泥板的不易携带让巴比伦人渐渐地放弃了祖先的发明,开始改用更加轻便的羊皮纸或者埃及纸草。
在信上,撒尔说,他这次出发的船队,总共有四十条船,船上人员共有四千多人,储备了足够的粮食、油脂、桶装的葡萄酒(作为淡水的替代品)、各色工具和武器,整个船队向西面进发。他将会实践自己的诺言,去探寻那些连神明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的海域与土地。
伊南收起信,将这份信件贴在心口。
她相信这会是一个突破口。
如果撒尔能够找到那些在各种诗歌、传说、神谕中从未出现过的土地,就能证明神明其实也是有活动范围的?如果神明的活动范围与人的一致,那么是不是也能说明:“神”伴随人一道出现,是人类的原始信仰一点点演变而成?
只是,这个突破口的风险太大,太危险了。
她亲自将撒尔送上了远航的这条道路,现在却又日夜煎熬,担心他的安全。
在这封信之后的整整一年,远航的撒尔没有任何消息。直到一年后的某天,留驻塞浦路斯的巴比伦商人辗转从迦太基人的手中得到了一份来自远征船队的信件,并将之快马送回巴比伦王庭,送交给他们的女王。
“伊南吾爱……”
伊南打开这封信,待看到这熟悉的笔迹,一颗心才稍稍放下来。
“等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肯定已经越过了戍卫着狭窄海峡的擎天巨柱,驶向了那更阔大的海洋……”
伊南看到这里,觉得眼眶里的酸意瞬间漫无边际地涌了出来。
“戍卫着狭窄海峡的擎天巨柱”,伊南很清楚这地貌指的是什么——
直布罗陀海峡,地中海通往大西洋的出口,最窄处仅有14公里。
而“擎天巨柱”指的是直布罗陀岩,它是一块昂然矗立在海峡岸边的侏罗纪石灰岩,日后会被人以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冠名,被称为“赫拉克勒斯之柱”。
驶出赫拉克勒斯之柱,意味着撒尔从此驶出了沿岸富饶的地中海地区,从此面对大西洋的茫茫风浪。
他会向何处去?
“前些日子里我抵达了迦太基2,与迦太基元老院的成员见面。我看得出刚开始时他们颇有敌意,但是向提出以后尽可以与巴比伦进行贸易往来之后,他们的态度就好得多了。”
“元老院带我去瞻仰了他们的神庙。我却对那些陌生的神明不感兴趣……只想念你。”
伊南掩上羊皮纸,忍不住嘴角上扬,笑得很甜美。
“但是他们的元老院制度很有意思,与很久很久以前苏美尔人的长老院不同——他们不设王,所有的决定都由元老院做出……”
伊南微微点头。作为历史生,关于迦太基她多少了解一些。迦太基人的元老院和后来罗马共和国时期的元老院十分接近。当然,迦太基的元老院成员大多都是贵族和军方要员,一定程度上还是精英政治,与“市民大会”那样广泛听取民意的机构很不相同。
“我询问迦太基人,他们敬奉的神明有无给他们启示,世界是什么样儿,他们身处之地,何处是尽头……”
“他们没有给我答复,只说南方是无尽的沙漠,向西就是这片大陆的尽头。于是我问,沙漠之后有什么,海洋之后是什么……”
“他们报之以沉默,我想,我应当是有史以来,最令他们觉得难堪的客人。”
伊南忍不住笑出声来,她能够想象迦太基人的表情,难得遇上撒尔这么一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远方来客。
“因此我决定,我会一直沿着这片陆地的边缘航行,看看这片大陆究竟有多大,陆与海,究竟会将我们引向何方……”
伊南想:如果撒尔沿着大陆海岸线行驶,那么他便是循着两千年达伽马的路线,沿着非洲大陆的海岸线一直向南,绕过好望角,再转而向北。
他将一路穿过波涛狂暴的西风带,绕过并不会带来“好望”的“好望角”,在接近归途的时候他可能会遇上南亚次大陆的季风,可能会一直被吹到印度去。
“伊南吾爱,我将告别你,踏上更遥远的征程。我将信守承诺,此生必定返回巴比伦与你相见。”
“并谢你费心看顾王国诸事。爱你的……”
伊南折起羊皮纸信笺,面对巴比伦王庭的花园,眉心微蹙,心头一会儿喜,一会儿愁。
如果撒尔真的能在达伽马之前的两千年,就向南绕过好望角,开辟绕行非洲的航线——那么他确实能够帮助自己完成在这个时代的任务,但是撒尔所冒的风险太大了。她完全没把握,更加不清楚撒尔什么时候能够重返巴比伦。
但现在她能做的,唯有好好看顾巴比伦王国,不让这个国家的国力在撒尔离开的日子里,有任何折损。“
见到伊南把信件放在一旁,女官多丽小心翼翼地凑上来,低声用米底话说:“国内来了些消息,与您有些关联。王……王最近这一阵子好像对巴比伦颇为有意,想要……想要从您的手上得到一些土地。”
多丽是来自米底的女官,她口中的“国内”指的是米底王国,“王”指的是名义上伊南的兄长,米底国王,阿斯提阿格斯。
自从撒尔登上王位,迎娶伊南,巴比伦与米底的关系,非但没有改善,反而渐渐恶化。
原因之一自然是米底国王的态度,阿斯提阿格斯在巴比伦的王与王后大婚之时,连一份像样的贺礼都未送出手;近两年则更有传闻,说伊南乃是“冒充”的米底公主,米底国王并不打算相认。
而真正的原因其实是米底王国与巴比伦之间的贸易,正由顺差转为逆差。
以前米底王国一向向巴比伦出口粮食。随着巴比伦水土改良工作做得卓有成效,巴比伦的农田地力迅速恢复,粮食产量大幅提高,能够反过来在米底荒年的时候反哺米底。
再加上巴比伦出色的手工业,米底一下子发现自己成了净“流入”而不再有“输出”。
米底国王这位名义上的兄长,心中便十分不忿。
撒尔痴迷“航海”不问国事,王后当政的消息很快传到了米底。米底国王自然觉得有机可乘,立即遣使节前往巴比伦,面见王后,要求巴比伦给予米底“最惠”待遇——所有巴比伦向米底出售的货物,均予以免税,并由商家自动降价两成。
这项极为无礼的要求自然被伊南“断然”拒绝了。
米底国王便怀恨在心,想要借巴比伦的国王撒尔不在国内,王后主政的机会,向巴比伦发动进攻,夺取属于巴比伦王国的土地。
这意味着,原本亲密的盟友、联姻对象,现在成了新的战争策源地。
多丽报告了来自米底的消息,就退到一边。她现在是王后的近身女官,同时也暗中负责与米底王国那边打探消息。利用她以前在米底王国的关系,她很顺利地得到了很多来自米底王室内部的“内部消息”。
伊南听了多丽的报告,点点头,暂时将心头的忧虑放在一旁。
在撒尔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她至少不能让巴比伦被旁人欺负了去。
“去请古尔温来,让他再带几个熟悉米底骑兵的将领和大臣前来。”
古尔温带人匆匆赶来,惊讶不已地问:“这是……要与米底开战了?”
若是与任何一国发生争端,古尔温都不害怕。但是与米底发生争端,则会是最麻烦的事。
一个原因,是米底地处北方高原,居高临下,而巴比伦这里则是一马平川的平原,无遮无拦,没有任何阻挡。来自米底的新型骑兵一冲,巴比伦人立即处于劣势。
第二个原因……古尔温的妻子就是米底来的女官尼娅,他自然不想与米底反目成仇。
听说了这个消息,古尔温最感担忧的是伊南的处境。明明她是米底国王的亲妹妹(古尔温的妻子始终信守了女官们发誓要保守的秘密),却依旧无法阻止米底国王的野心。
“从现在起,我们做几手打算。”
伊南开口时,心里已经有了成算。
“第一件,调兵遣将,与米底王国的边界处补防。”
“第二件,前往希腊,招募雇佣兵,这些雇佣兵一旦到来,就请他们给本土士兵讲解米底等国的最新骑兵和攻防战术。本国也需要一直能够与对手匹敌的骑兵。”
“是——”
这项决定倒也一定程度出乎古尔温的意外。此前他从未意识到新型骑兵对于巴比伦王国的威胁,但听王后说得郑重,古尔温猛醒:既然王后说要这么做,那么他们就应该这么做。
希腊人那里,巴比伦人确实有很多来往沟通的渠道——之前为了修筑巴别塔就曾从希腊雇佣了很多工匠,通过他们牵线搭桥,邀请懂得军事的希腊人和雇佣兵入境,不是什么难事。
“第三件,多丽,去将王国全境的地图取来。”
多丽应声去了,回转时捧了巴比伦王国全境的舆图过来,在王后和重臣们面前铺开。
这幅舆图,是在撒尔登位之后,请了专门的工匠实地测量,在前人舆图的基础上绘制的,是当今巴比伦王国最为准确的一幅舆图。
“幼发拉底河与底格里斯河之间最窄处是在哪里?”
幼发拉底河与底格里斯河,这两条母亲河河宽水深,是两河流域的天然屏障。但现在最令人担心的,是敌人绕到巴比伦国土的北面发起进攻,越过底格里斯河,从两条大河之间的开阔土地发动进攻,派遣骑兵,沿着平原直冲而下。
古尔温顿时上前,伸手比了一个地点;
伊南一看:认得的,老地方——西帕尔。
西帕尔附近是幼发拉底河与底格里斯河最为接近的地方,两条大河最窄处大约只有100公里。
伊南想了想,果断决定:“大量雇佣国内的工匠和民夫,在这个位置修筑一条用于防御骑兵的城墙——我们不妨称它为:米底长城3。”
古尔温一听就觉得这个名字很不错:它就是建来防御米底人的长城,但是也可以解释为:下令建造者是出身与米底的公主,以公主的生身之地命名,以提醒蠢蠢欲动的米底大军,两国可是有联姻关系的盟友。
总之一切遵照先礼后兵的原则——
这时古尔温小心翼翼地询问:“王后,您看,要不要去一个边缘行省,征发一些奴隶来修筑这座‘长城’?”
伊南忍不住扯了扯嘴角:奴隶?她在一千多年前已经着手解放奴隶,现在又怎么可能踩着大步子倒退呢?
“不,我不需要强制劳役。”
“我要在巴比伦的土地上,人人都劳有所得,并且能在劳动中,增长见识,结交友人;我要人们视为王国出力为为自己出力,他们从这项高尚的活动中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
“古尔温,你难道忘记了……”说到这里,伊南拖长了声音,没有再说下去。
古尔温恍然大悟,伸手重重地一拍额头,心想:瞧他这记性,这么多年过去,他竟然完全把这“吃软饭”的事儿给忘了。
王后哪里需要征发什么奴隶?她有的是钱,如果需要,她可以撒钱给所有的巴比伦人,请他们出力来修筑长城,保全国土。
可是巴比伦人也并不是什么唯利是图之辈。只要他们知道这是为了保家卫国的必要之举,定然不会计较得失报酬。
事情就这么都定下来了,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全巴比伦的官员们按照这个方略,分头去安排。
臣子们退下,伊南则命多丽和古尔温稍留。
“多丽,你以前提过,我有一个‘侄女’,嫁去了安善对吗?”
多丽点头称是:她知道伊南指的是米底王国的另一位公主,是阿斯提阿格斯的女儿,嫁去了安善王国,现在已经生了一个名叫库罗什的男孩。
安善是米底王国的一个附庸国,安善国王个性和软,对米底王国从来都说一不二。
“古尔温,”伊南转向王国的枢密大臣,“你安排合适的人去安善,我要派人保护我的这个侄外孙。”
古尔温虽然不解其意,但还是点头应下,立即着手安排,去保护王后的这位年幼的“亲戚”。
待古尔温走后,伊南才告诉多丽:“你让尼娅盯一下这件事,等到古尔温全部办妥,我们在安善有足够的力量保护这小家伙的时候,你派人去米底王庭,想办法提醒米底国王陛下——”
“米底的公主,现在已经有了一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