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灯与出云神社相熟的神官谈完话, 与对方一起缓步走下台阶。
他的心情算不上好，来到这里的目的并没有达成，神社拒不出借守护神器。这是鬼灯一开始就预料到的状况, 所以他并未特别沮丧, 再想其他办法就好。
“其实……高层不愿出借的原因, 还有另一个。”神官低声说道, 他是一个心怀正义之人, 对于神社的一些内幕和偏见并不认可, 现在透露给鬼灯，也只是希望他不再莫名的碰壁。
“绝大多数不参与俗世的神明, 仍旧把红阎魔当做罪人。”他低声说道，接着抬头，“当然, 我自己不这样认为，鬼灯你也不会这么认为, 因为我们都去过阎魔亭, 感受过那殷切而真诚的招待。那些招待恰恰反应了阎雀无暇的心, 可是……”
鬼灯袖手，静静地接口。
“可是无暇的心, 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到的。”
“……就是这个道理，虽然难过，可这就是现实。”
神官长长的叹息, 他一力主张将神器出借，这样说不定就能保护那只小小的阎雀, 然而那些高层任由神器在架上落灰，也不肯借给一个罪人。
“鬼灯，你不必太忧虑。”神官安慰道, “你既然能将红阎魔从鬼之中解救一次，自然也有第二次，只要……”
黑衣的鬼神轻轻摇头，如他在阎魔大王面前曾做出的摇头动作一样。
“谁告诉你，红是我所救的？”
“……什么？！”
【红阎魔为鬼灯所救，从鬼中回到神明间。】
这个消息对于较上层的鬼神来说，几乎是一条公开的消息。听说红阎魔为阎魔大王效命后，一段时间里由鬼灯负责看管，后来时日渐久，两人就理所应当的当了搭档，一直持续到前段时间。
这千年以来，红阎魔并未传出什么不良事迹，对于仍旧很敌视他的神明，如出云方面，也非常忍让，可以称得上一句改造态度良好。只不过上位神明向来傲慢，红阎魔不过麻雀出身，血统不高贵，还沾了罪孽，神明们甚至会勒令旗下的小神和神使不往阎魔亭去。
神官联想以往得知的消息，心神有些震动，他看着鬼灯，张口结舌。
“可是外面都在流传……”
“红当时的情况十分复杂，不便细说。”鬼灯停顿了一下，“他无疑是数千年来最强大的鬼，且恨意、执念，都是一等一的，如果当时没有遏制住他，我们脚下的神国都会不复存在。退治这样的鬼不在我的能力范围内，这并不是谦虚。”
“那……”
“更多的，恕我无法透露。失礼了，我去下一个地方看看。”
黑衣的鬼神说着，正要走下台阶，远远的似乎看到了一点红影，他不由得眯起眼睛。红影越来越近，身后还缀了个身量较高的青年，几乎是被一路拖着走过来。青年好像说了些什么，红阎魔回头，敲了一下他的脑袋，然后继续气冲冲的拖着他走。
意识到自己还是“回小世界加班”的搭档，鬼灯向神官微微点头，然后避让到一边。他的视线先是落在红阎魔身上，在出云这种地界，红阎魔通常都会表现的十分谨慎小心，大概也意识到自己并不受欢迎，现在却气到蹦蹦跳跳，甚至毫不稳重的连跑带蹦的上台阶。
被他拖着的青年表现得十分安详，几乎是以死鱼的态度任凭摆布，磕磕碰碰爬上台阶时，嘴里还在说什么。
鬼灯却记得那张脸。
这名青年他曾经见过的，在遥远的一千年前，被阎雀黑色翅翼紧紧笼罩的小世界之中，这名青年听了他的话，然后笑了。
【原来如此。】
【与我料想的出入不大。】
对方仿佛一切在握的从容态度，已经那股早已洞彻的了然忧伤，给鬼灯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是吗……”他低声说道，“你又来救红吗？”
他看着两人进入出云的大殿，里面传来说话声，心知可能会爆发冲突，鬼灯给世界之底发了一封信，收信人正是阎魔大王。
【麻雀又要大闹了，速来捞。】
阎魔大王：“……”
世界之底的宫殿内突然传来一阵笑声，守在宫殿外的侍从十分惊讶。他以为阎魔大王有什么指令，于是连忙近殿听候吩咐，只听高座上垂下声音。
【给出云发一封信吧，叫他们不要乱来。】
【先前是红不计较那些损失和冷眼，现在计较起来，让他们多多少少也痛一下，再拿神器来补偿好了。】
侍从领命，一封加急的神明之间的信件立刻出发，发往出云。大殿里静了一会儿，阎魔大王终究还是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您看起来很高兴？”侍从谦恭道，“是不是有什么好事？”
【只是想起了当初，红大闹阎魔殿的场景。】
侍从有些迷茫，这算是好事吗？应该是麻烦事才对吧？
【麻雀嘛，就该吵吵闹闹的，才有精神。】
高座上投下一声叹息。
【其实这些年来，我一直有些后悔，当初让红花一千年来赎罪，究竟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红变成了优秀的老板，兢兢业业，夙兴夜寐，圆滑了，也忍让了。】
【但是与之相伴随的，红不吵闹了，真心地笑容似乎也变少了，总是在不停地工作工作……】
【这并非是我的本意。】
【在成为“红老板”之前，他还是“红”啊，一只会啾啾叫、到处飞的……】
【小麻雀。】
* * *
小麻雀红阎魔实在太生气了，他在上台阶的时候甚至踩碎了台阶。不过一进入大殿之中，他就本能地收敛起来，就像小动物会本能地趋利避害，红阎魔也会在不喜欢自己的神明面前保持谨慎。他深知对方允许他来进行新年初诣，已经算得上是看在阎魔大王面子上的让步，所以也几乎不做出格的事情，偶尔有小冲突，一般也就忍了。
但是这样的举动，似乎并未唤醒这些神明对他的好感，他的退让被当做可欺。
“红阎魔！”一名神官厉声道，“你破坏仪式，还拐带神器，这件事如何了结？！”
红阎魔来的路上已经整理好了思路，这事其实不大，哒宰啾闹归闹，不会做触线的事情。
“神乐的仪式已经顺利完成，这一点上，红履行了与出云的契约啾。”
红阎魔不卑不亢。
“关于神器，暂时将其带离场地，是红的过错。不过神器没有损伤，红愿意将其中的功德补充至初始，再向出云方面诚恳致歉啾！”
旁边一直维持死鱼状态的太宰治忽然开口。
“神器的事情，是我的责任。”他特别自豪的给自己比了一个大拇指，“我的量筒再深挖一米！”
红阎魔回头去敲打他，真以为负数功德没有后果吗？功德太差，下辈子真的会被变成猪的！
神官的眼神闪了闪，并不接他的话，而是只跟红阎魔对话。
“阎雀，这样的补偿未免太杯水车薪了。”
“深挖一米！深挖一米！”
“至少需要……”
“深挖一米！”
“至少……”
“深挖……”
神官终于忍无可忍，对太宰治咆哮道。
“你这凡人！不要再继续插话了！”
“是呢，我是凡人。”太宰治完全不怕他，唇角勾着笑，“一个凡人能付出的东西，肯定比坐拥阎魔亭的红老板能付出的东西，要少太多了，你不也十分清楚吗？”
“所以，才一直抓着红老板拔羽毛啊。”
“你！”神官被戳破了心思，脸色顿时涨红，不等他再说什么，太宰治已经上前一步，他的手搭在了红阎魔肩膀上。红阎魔一愣，稍稍侧头，正对上一双鸢色的眼睛。
“还有，阁下是神官吧？”太宰治悠悠说道，“神官，是侍奉神的人，要对神明怀有虔诚敬畏之心。但是阁下见了红老板，为什么不跪呢？站着对神说话是贵神社神官的基本素养吗？”
“他、他算哪门子的神？！”
“哎呀，看来阁下不光不敬神明，还非常的孤陋寡闻。”太宰治的手还放在红阎魔肩膀上，对“孤陋寡闻”的神官隆重炫耀道。
“这位是我的老板，经营着阎魔亭的善神红阎魔，手下有一千二百三十四只麻雀，每年营业额是天文数字，顾客好评度百分之九十九点六以上，剩下百分之零点四是故意碰瓷。已经承办了超过四百场出云盛宴，只要申请，每次必中。还有许许多多的荣誉，念出来只怕要三天三夜，阁下还要继续听下去吗？哇我都替阁下感到羞耻，居然连这种级别的神都不知道要跪拜！”
神官憋得脸色发青，三色羽的阎雀侧身看他，眸光飘忽，耳朵尖都红了。
“为、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啾……”
“之前看过一次阎魔亭的企业发展史，就全部记住了。”
红阎魔想了想那本厚达五百多页的阎魔亭发展史，陷入沉默。他是麻雀，脑袋算不上特别好用，很多时候都是勤能补拙，太宰治的脑子让他真的很想挪过来用一用。
另外，哒宰啾这么会说话，不如让他去做营销。
神官见他们旁若无人的开始讨论什么“发展史”，心态崩塌，质问道。
“阎雀！这就是你的态度吗？！”
红阎魔见对方出离愤怒，下意识的解释道。
“不是的啾，先前的仪式已经顺利完成，铃铛的事，红会在功德上……”
“还有你这个伙计！区区无能的凡人，冒犯神官，下辈子一定让他投胎做猪！”
红阎魔的神色瞬间冷了下来。
“请收回这句话啾。”
“什……”
“红让你收回这句话啾。”红阎魔脸上已经没了表情，他上前一步，把比他还高一头的太宰治护在身后，三色羽的衣袖展开，像一对庇护的翅膀。
“这种话，红可以对不争气的伙计说，其他人，不可以啾。”
“红的伙计，都是很棒的伙计，红引以为豪啾！”
神官大概觉得被驳了面子，不肯松口，依旧色厉内荏道。
“他冒犯神官，也就是冒犯出云！”
“啾？出云是神官说话的地方啾？”红阎魔状似奇怪的歪了一下头，他本不想起争执，但是他现在生气了，麻雀闹腾的本性又开始在身体里蠢蠢欲动。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过特别剧烈的情绪波动，他已经成长为一名称职的生意人，八面玲珑，从不轻易与人相争。
但是，不代表他没有底线。
“说起来，红还忘了一件事啾。”他轻声说道，“啾像哒宰啾说的，身为神官，你为什么站着同红说话啾？”
他话音刚落，芒刺般的杀意已经令神官“噗通”一声跪了下去。他浑身颤抖，那股神威如同海潮，压得他抬不起头。他现在才想起，站在他面前的是红阎魔，是善神红阎魔。
是那些盘踞霜天、喜怒难测的【神明】之一。
更别说，红阎魔还是一名强大的剑豪。
迟来的恐惧开始袭上心头，神官想，大概是出云众神的态度对他造成了影响，大概是红阎魔温和不欲起争执的生意人处事方式让他产生了错觉，他居然忘记了最重要的事情，而这件事情，那名鸢色眼睛的青年原本提醒过他。
他不敢抬头去看那名鸢色眼眸青年的表情，只能战栗的跪着。
这样强大的神，出云的神明们，真的不会恐惧吗？还是说，因为太过恐惧，在发现对方的无争态度后，才想着要尽可能的挤压呢？
神官不敢再多想，他只听到红阎魔的声音从他头顶飘下来。
“红大闹阎魔殿，只不过过去了千年而已，已经被遗忘了啾？”
“那么红要努努力，让各位再回想起来了啾。”
“关于……”
“红其实是只不讲道理的麻雀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