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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桐,昨天又进城了?”

暮春时节的扒淤河畔,“天凤”公司在两岸河坡上栽植的杨树、香樟树已经长得胳臂粗细碗口粗细了,而河东北坡的一片桃树上的桃花也盛开得妖妖灼灼。此刻,张天远和若桐并肩行走在河东沿岸刚刚硬化不久的林间小道上,放眼望去,但见到处枝条拂荡嫩叶初绽,青草吐绿翠碧耀眼,又有牧童横笛鸟语婉转,近村如画远村如烟,一切都在清风旭日里显得格外的生机勃勃了。

“没有!”听见姐夫问话,若桐眼珠一转,狡黠的答道。

“没有?”张天远转头望着若桐,语气里满是诧异。

若桐把头凑近过来,神秘兮兮的说道:“姐夫,我们最近正在办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张天远愈加诧异了。

若桐却又恢复了一本正经的神态:“保密,目前尚在保密之中!”

“保密就保密吧。”张天远略略沉思后说道,“我不是指这件事,我是指你最近时常进城的事。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明白!”若桐怔了好大一会儿,方才有些心不在焉的答道。

“……昨天下午,镇上那个叫什么巧兰的姑娘又来找你了。在家里等了很久,一直到天麻麻黑时才离开!”张天远抬眼望着被近岸杨树的枝条嫩叶分割得支离破碎的河面,慢吞吞的说道。

此刻,碧波微荡水鸟轻翔的河面上,李大牛、猴跳三正和另外两名民工驾了快艇在慢慢游走,一面走一面大把大把的往水里撒放饵料。在快艇尾部划出的两道银白色的剪形波浪里,成群成群的鱼儿正纷纷跃出水面,挣着抢着吞食饵料;而靠近孤岛的更远一些的地方,二十多位来自邻县的男女老幼游人则分乘五艘游艇,一面惬意舒适的欣赏两岸美景,一面嘻嘻哈哈的说笑谈天。

“过完年,你就二十六了,也该考虑考虑自己的事了。那个巧兰……”张天远继续娓娓说道。

若桐“嗤”的一笑,脸上露出鄙夷不屑的表情:“来就来呗,反正我是不会见她的。她以为穿一件奇装异服,梳一个古怪发型,脸上抹着腻人的香脂,唇上涂着血样的口红,两手留着尖长的指甲,再在指甲上染几个花哨的图案,每天上上网聊聊天,约约会逛逛街,喊几声无奈啊寂寞啊困惑啊,我若桐就会喜欢上她啦?真是笑话!……肤浅!无知!脑残!小儿科!非主流!怎么现在的年轻女孩一个个尽是这样啊?”

“其实,我倒很愿尊重你的意见。”张天远尽力放缓语气说道,“可你姐着急啊,她想早日看到你结婚成家,早日看到你生儿育女……”

抬起花轿,把呀嘛把轿摇,

花轿里的新娘子你听呀嘛听周到:

(花轿里的新娘子你听呀嘛听周到)

要哭你就使劲的哭啊,(哈)要笑你就放声的笑,

要骂你就骂干娘啊,要叫你就叫干老。

办喜事那就兴一个闹,看我今天把你摇。

嗨嗨咿呀嗨,呀哈咿呀嗨,把你摇!

……

忽然,一阵唢呐声、喇叭声、鞭炮声震天而起,响彻旷野;伴随着唢呐声喇叭声鞭炮声的是阵阵粗犷的唱歌声。张天远和若桐同时抬眼望去,但见扒淤河西南岸青碧无垠的麦田间,野花芳草盛开的田埂上,二十余名红衣红裤的精装小伙分作两队快步奔来,时不时的双双打着“车轮”,翻着空心跟头;两队精装小伙的后面跟着二十余名红衣红裤的乐手,也是两两并排,腮帮鼓圆,使劲的猛吹着手中的喇叭唢呐,姿势整齐划一,动作协调一致;一众乐手中间是一顶花团锦簇、流苏飘舞的八抬大轿,轿门旁边伴着身穿红衣红裤、手拿撒花锦帕的半老媒婆;抬花轿的人踩着鼓点使劲的颠着花轿,半老媒婆踩着鼓点夸张的扭着秧歌,所有的人则跟着唢呐喇叭的旋律齐声的吼唱着民歌《抬花轿》……

哭哭笑笑,人呀嘛人兴旺,

骂骂叫叫财气高财呀嘛财气高。

(骂骂叫叫财气高财呀嘛财气高)

摇得轿杆嘎嘎的响啊,(哈)摇得新娘蹦蹦的跳,

摇得像那拨浪鼓啊,摇得东歪又西倒,

摇得那花粉往下落,急得媒婆掏腰包,

嗨嗨咿呀嗨,呀哈咿呀嗨,媒婆掏腰包!

……

这是新春过后为了吸引游客,“天凤”公司依托仲景村文化茶楼推出的“抬花轿”民间舞乐表演。整个表演活动由李有才负责指挥,每天上午下午定时开展两次。六十余名演员皆由禾襄市剧团招募而来,人人拥有深厚的文化素养和高超的表演功底;在扒淤河西南开阔的田间表演,演员们清一色的红衣红裤和庄稼们清一色的苍青翠碧形成鲜明的对比,而粗犷的唢呐喇叭乐声又和野里野气的质朴民歌相得益彰搭配默契,分别在视觉和听觉两个方面使人产生强烈的刺激和震撼,因此倍受欢迎。据若桐统计,自推出这项表演活动以来,前来游玩观光、吃饭钓鱼的顾客猛增了三十多个百分点;当然这得归功于若凤,因为“抬花轿”舞乐表演的点子正是她想出来的。

“若桐,还记得二十年前的那部电视剧吗?”张天远眺望着对岸的表演队伍,忽然说道。

若桐慢慢的涨红了脸,低头答道:“记得!”

二十年前,当若桐还是一个五六岁的孩童的时候,那部来自台湾的言情电视剧风靡长城内外,热播大江南北;有一天播放到了身穿红衣、头顶红巾的新娘子坐进花轿,被轿夫们嘶声吼唱疯狂颠簸的情节,拖了两筒鼻涕的若桐突然指着电视机,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等我长大了,也要办一场和这一模一样的婚礼……”

张天远和若凤为此笑了好多天,但若桐毫无顾忌的纯真童言却从此刻进了两人尤其是若凤的心里;特别是为经济所迫,两人草草举办过那场寒酸冷清的婚礼后,若凤就更是上心,时常在私下里对张天远说:“等若桐将来娶亲了,一定要为他好好操办一场和电视剧里一模一样的婚礼!”而“抬花轿”的民间舞乐表演,若凤最初的创意正是来自于她的这一心愿……

“你姐……等着给你举办那样的一场婚礼呢!”张天远说道。

若桐转过头去,眼角边似有泪花闪烁:“我知道,可我先得找到愿意和我举办那样一场婚礼的人呀!”

“若桐,你究竟想找一个怎样的姑娘?”

“我不喜欢那些主动找我的姑娘们,我只愿找一个能够真正让我焕发激情、使我怦然心动的女人。坦白的说,她就是那样的一个女人,是我期望已久而终于寻到的女人……”

“……”

张天远一时没有说话,只是低了头静静的沉思着。萝卜白菜,各有所爱;红烧肉有人爱吃,烤红薯不见得就没人选择。恰如若桐所说,这感情方面的事儿,又有谁能够说得清道得明呢?譬如蕙兰对于自己的那份情意……

刚想到蕙兰,一抬头便看见蕙兰了。

蕙兰正腰挎竹篮从鸡舍鸭棚内走出来,竹篮里盛满了光溜溜圆滚滚的鸡蛋鸭蛋。原来张天远和若桐已经走进鸡鸭饲养区了。蕙兰上穿一件浅红纱衫,将原本就漂亮秀美的脸蛋映衬得越发的白里透红,一面走一面又拿袖管擦着额前的汗珠;远远的看见张天远和若桐走来,略略一怔,立刻放下竹蓝,扭头钻进了路旁的砖瓦小屋里面。

张天远知道蕙兰是在故意回避自己:自从前年春节前夕两人之间的那场对话过后,蕙兰就一直在处处的回避着自己了;有时候实在避不过去,也只是低了头站在道旁,默默的等候自己过去。张天远在心里叹息一声,然后便带着若桐站在了鸡舍鸭棚旁边。今年开春,公司再次购进三万只鸡崽鸭崽放养在两岸的杨树林内,同时另外雇请十名妇女在蕙兰的带领指挥下照管看护。此刻,看一个个毛茸茸黄灿灿的鸡崽鸭崽在草丛中间跑得飞快欢实,又看两名妇女将去年养大的公鸡捉了送往宾馆厨房准备宰杀烹煮以飨食客,张天远和若桐对视一眼,满意的点一点头,然后便折转方向顺着河坡直走下去。

此刻的扒淤河西南岸,“抬花轿”舞乐表演已经接近尾声;数百名游客正跟着舞乐表演队伍欢快的疯跑着,大声的吼唱着:

新娘子你呀嘛你别哭,新娘子你快快笑快呀嘛快快笑,

(新娘子你快快笑快呀嘛快快笑)

你坐花轿我们抬呀,(哈)我摇花轿为你闹,

你坐花轿我们摇啊,我摇花轿为你好。

摇得那花儿早结籽,摇出个龙蛋,

呀呼嗨嗨,呀呼嗨嗨,那个往下掉。

呀哪呀呼嗨嗨。

……

“若桐,你五六岁就跟着你姐来到咱们仲景村。这么多年来,我们三人一起生活,一起劳作,风里来雨里去,苦也吃过,难也经过。我虽然嘴上不说,其实心里一直是拿你当亲生弟弟看待的;而你,也总和我最谈得来。如今你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思想观点,也有了自己的理想追求,我当然应该尊重你的选择。只是我还是想最后劝你一句:世上的药铺千家万家,哪一家也没有卖后悔药的。对于她,你一定要三思而后行啊!……”

现在,张天远和若桐并肩站在了河坡底部。这里去年夏天沿河修了一条曲曲弯弯的石子甬道,甬道两旁又移栽了葡萄、丝瓜的秧蔓,且全用水泥凉柱和竹竿铁丝搭起架子,下面每隔不远就摆放着一套粗笨拙朴的石桌石凳。眼下葡萄的秧蔓刚刚钻出簇新的嫩芽,而枯瘦黑硬的丝瓜秧蔓上却还吊着几颗早已风干变形的丝瓜瓤子。沿了甬道向北望去,桃花掩映的河边,早已喁喁噪噪的坐满了远道而来的垂钓客人,另有数十位本村的老人小孩正围桌攀凳而坐,或喝茶下棋或聊天议事,一派安静闲适的田园风光。

“姐夫,人生没有回头路。我既然做出了自己的抉择,就应该一条道路走到头,不管前面是坑是崖、是沟是隘,也决不回头。也许,我辜负了你和姐姐对我的养育之恩;也许,我辜负了你和姐姐对我的美好期盼;也许,我也违背了自己起先的初衷愿望。可是,我希望你们能够理解我,宽容我,……支持我!”若桐也有些动情了,一改过去的调侃顽皮习气,变得严肃庄重起来。

张天远转过头去,目光和若桐默默的对视着;他在心里知道,自己今天肩负的劝解任务以失败告终了。

许久,若桐扭过脸去,就像表示坚定意志般的狠狠抹了一把泪水,然后弯腰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放在眼前看了看,便抡圆胳臂,使劲的朝向河心甩去。

“咚”,石子落进河里,水面上荡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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