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在很长的时候里, 被认为是属于魔鬼的。人们没有足够的照明工具驱逐黑暗,小偷盗贼和劫匪则借着黑夜的隐蔽而行动,密谋和鲜血也多发生在夜里。但渐渐地, 在一些商业发达的地方和一些特定的日子里, 城市也会在灯火中呈现它温柔美丽的一面。
“那就是太阳塔。”
阿比盖尔走在阿黛尔身边,指着码头的方向对她说。
阿黛尔踩着细软潮湿的沙子,眺眼望去,远处海面上倒映着暖黄色的火光,潮水一起一落间,水面像落了无数粼粼的碎金。
一座足有四百多罗尺高的灯塔屹立在海港的入口处, 塔楼以花岗石和铜铸成, 共有三层,第一层是厚重坚实的矩形结构,第二层则为八角形,最上面那层立有八根石柱, 石柱顶端分别立着八座太阳神的青铜雕像。雕像手中高高托起一面面镜子,镜子将塔楼中的火光反射到远处的海面上。
“看起来就像太阳神点燃了黑夜。”阿黛尔抬了抬帽檐轻声说道,顿了顿,“我父亲第一次见到我母亲的时候,就是在玫瑰海峡。父亲带她去亲手点燃灯塔的火, 将自己的权力与荣耀分出一半给她。那时候人们歌颂着‘双王时代’是神对罗兰的恩赐。”
阿比盖尔倒着走在海滩上,一边走一边看阿黛尔,太阳塔的灯火光落在她的眼睛里,她有一双与西索尼娅王后一模一样的绯红眼睛。透过她的眼睛, 仿佛隐约能看到当初年轻的西索尼娅王后的影子。
海盗头子踩着潮水,沉默地听阿黛尔提及母亲的事。
罗兰帝国处于“双王时代”的时候,阿比盖尔年纪还很小, 但就算她也曾听说过艾德蒙三世和西索尼娅王后的故事。曾有一段时间,他们好像是最浪漫的爱情故事,最默契的伴侣,简直不像能够出现在皇家里。
事实最后证明浪漫的故事只是个谎言。
“以前,我总会爬上灯塔,想着当时母亲与父亲一起点起火焰的时候,是什么心情。父亲最后签署那份判决书的时候,又记不记得他曾经和她站在太阳塔的样子。”阿黛尔笑笑,“有些时候,想不明白,就恨不得让太阳塔推倒算了。”
“那我帮你放火/药,你要用投石机的我帮你找。”
海盗头子干脆利落地说。
“要吗?”
阿黛尔侧头看了她一会儿,笑起来:“我杀人你放火?凯丽会觉得你是我的狐朋狗友。”
“狐朋狗友也是朋友啊。”
阿比盖尔突然高兴起来,踩着海滩上的沙子。
以前有个脏兮兮的小姑娘想要和其他的小淑女们一起玩,她攥着好不容易找到的蔸兰枝条伸出手去。那些漂亮的小淑女们用力地推开她的手,一边哭着一边掏出手帕擦自己的衣服,留下那个假小子一样的女孩坐在地上。
“要炸吗?”
阿比盖尔一本正经地说,就像阿黛尔一点头她就立刻动手。
阿黛尔有些哭笑不得,将落到脸颊上的头发重新别回脑后:“那可是玫瑰海峡最重要的灯塔,新上任的海军指挥官大人,你在说什么啊。”
“可我们是朋友吧,至少在今天晚上,阿比盖尔和阿黛尔是朋友,对吧?”她敏捷地跳上海堤,然后朝女王伸出手,红发在风里飞扬,“朋友难道不是这样吗?你发疯我就陪你胡闹,你杀人我就帮你放火。开心些吧,伙计,要不要看看我平时是打哪里搞钱花的。”
潮水的声音一重叠过一重,海盗头子说话的时候带着海盗们那副不讲道理,天经地义的做派。
“走吧,我的朋友。”
阿黛尔将手放上去,阿比盖尔一用力将她也拉上海堤。
眼下心底那个脏兮兮的小姑娘一跳一跳地哼起了歌,嘀嘀咕咕地说看啊,她陪你玩游戏,她还亲口说了哦,你们是朋友。那些爱干净的小淑女们推开你又有什么关系?她们又没有她好看,也没有她优雅。
玫瑰海峡奥尔南城的夜风里,海盗头子带着帝国女王沿着一条秘密小道奔跑,她有这个世界上最漂亮最尊贵的好朋友。
……………………
海盗头子弄零花钱的方式显然格外与众不同。
阿比盖尔带着女王绕了几圈,来到了港口海军舰队停泊的码头。阿黛尔跟着她贴着一根柱子站着,她数了几个字后,朝女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只听得巡逻队的脚步声传来,负责码头陆地防卫工作的士兵摇摇晃晃地提着灯笼走过来。
负责夜晚巡逻的士兵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柱子后面藏了两个人,只随意地晃了两下马灯,就醉醺醺地走远。
巡逻队过后,两人避开眺望塔的监察角度,靠近一艘挺得最近的战舰。她一甩手,抓钩灵巧地在半空中探出,抓住了船的栏杆,整个过程中发出的声音轻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这家伙肯定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
扯进绳索之后,阿比盖尔与女王一起抓着绳索,敏捷地爬了上去。
女王轻轻扬了扬眉,直观地感受到了阿比盖尔提及的“海军纪律溃散”是什么样子。甲板上几乎没有人保持警戒,甚至隐约可以看到几个随意丢弃的酒瓶子。负责警戒的水手靠在船舵不远处,打着鼾睡得正香。
阿比盖尔轻盈敏捷地走了过去,一记手刀让他“睡”得更深了。
片刻之后,阿比盖尔从这名倒霉鬼身上搜出了所有硬币,不客气地将它们全部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女王又好气又好笑地叹了口气,也有几分无奈。
其实这也是难以避免的事情,就跟眼下的军队,除了道尔顿所率领的那些火/枪手称得上纪律严明,训练有素外,士兵与农民之间的界线并没有那么分明。海军的情况也一样,海军战舰上的水手多是直接从各个码头的渔民以及商队中招募的,几乎没有接受专业的训练。
而另外一方面,海上生活条件其实很差,就算官员们加以瞒报,女王也大概清楚海军中一直存在着逃跑现象。在女王接手海军之前,海军中为了防止水手们逃跑,还会扣押士兵们一半的军饷,直到他们回到陆地才发还。
毫无疑问,这种情况下,想要指望水手们多负责,多具有战斗积极性,根本就是异想天开。
阿黛尔一边思考着接下来该如何提升下海军船员的待遇,一边跟着阿比盖尔几乎在战舰上逛庭院般地逛了一圈,最后还进了船长室。
船长室里空无一人。
“克洛伯·罗森。”
阿黛尔翻了翻船长的航海日记,记下了这名船长的名字。
“大概……”阿比盖尔一点都不同情这位明天就要倒大霉的船长先生,“在妓院吧。”
阿黛尔合上航海日记,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样的海军,会有后来的“火玫瑰”事件简直不足为奇。
“走吧,”女王说,“带我去见见铁十字海盗团的其他人吧。”
她顺便带走了那本航海日记,可想而知,等到那位船长先生醉醺醺地爬回船,发现自己的航海日记不见后,该有多么惊讶。不过,阿比盖尔觉得,他在海军委员会上从女王手里看到它肯定会更加惊讶。
不过在提及铁十字海盗团的其他人时,阿比盖尔的脸上罕见地出现了尴尬的神色。
“我提前为他们可能做的一切蠢事向您请罪,”阿比盖尔有些头疼地说道,“他们不算坏人,但毫无疑问……都是一群……嗯……货真价实的蠢货和笨蛋。以及这个时候,他们大概在地下赌场里。”
“没关系,”阿黛尔宽容地说,“今天晚上见他们的只是铁十字团长的狐朋狗友。”
…………………………
地下赌场开设在距离娼院不远的地方,要到那里得先踩着泥泞路穿过妓院。这是整个奥尔南港最复杂混乱的地方,妓院赌场和低级酒馆挤在一起,歪歪扭扭的房屋很少有得到休整的机会,常年累月下来,向无数腐败的内脏一样滋生在一起。
铁十字海盗团的海盗们就挤在地下,喝着最烈的酒,嘻嘻哈哈地下注打赌。
阿比盖尔规定在海盗船上禁止赌博,禁止打架斗殴。所有违反规定的家伙都会被她一脚踹进海水里,不游到精疲力尽别指望被捞起来。海盗们只好在登上陆地的时候过过瘾,这时候头儿才会稍微放宽点要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几天老大都没管我们了。”
大副苦着一张脸,将几枚金币一字排开。
“没管我们不更好吗!”坐在他对面的海盗给自己又倒了一瓶酒,试图从大副手里骗走那几枚金币,“快快快,到你下注了。”
大副将金币向前一推,同时瞪了那家伙一眼:“要是老大以后都不管我们了怎么办?”
赌桌忽然静了下来,这群刚刚还一副醉醺醺天不怕地不怕的混蛋们,一时间看起来就像被人丢掉却不知道自己做错什么的猎狗,彼此脸上都带着几分慌乱。
“那、那就刚好轮流当船长呗!”
一个带着眼罩的家伙咳了咳,眉飞色舞,挥着手模仿阿比盖尔平时的动作。
“把这个小兔崽子给我扔到海里洗洗脑子——”
砰。
他挥手时,地下赌场隔间的门被人一脚踹开了。
“呦,有出息啊,”懒洋洋的声音响起,踹门的人懒洋洋地上下抛着帽子走了进来,“独眼,来来来,说说看你要干什么?”
独眼海盗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下一刻他从椅子上鱼跃而起:“老大!老大!我要举报!这些家伙刚刚说要趁你不在偷几个骰子回船上——”
他的话没说完就愣了一下。
在他们头儿后面还有另外一个人,那家伙和他们头儿简直就是两个极端,他们船长每根头发丝都透出桀骜浪荡,而那个人就算穿着和她差不多的黑外衣,也带着齿轮铆合般的精密严谨。宽檐帽下,那人皮肤又冷又白,面容一半隐没在阴影里,一举一动都优雅得像画,显然是接受过与他们这些人截然不同的教育。
“他”走进来使空间一下子变得明亮,海盗们甚至有种烛火在一瞬间给所有东西镀上层金子的错觉。
独眼海盗顿了顿,瞅了瞅那人,又瞅了瞅旁边的船长,压低声问:“老大,你这是拐了哪家贵族的少爷?”
阿比盖尔翻了一个白眼,觉得这群蠢货还是都扔进海里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