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奥娜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包得那叫一个严实, 手脚都被捆起来了还不算, 连带着嘴都被塞上了, 眼睛上蒙的东西更是密不透光得让她什么都看不见。这个密封程度活像裹了面包糠之后放入油锅炸至膨松的莴苣卷, 毕竟万物皆可面包糠。
她努力挣脱了一下, 被缚住的手脚便碰到了周围一层硬邦邦的东西, 而且在绳索的捆绑之外,还有着某种更像是织物的包裹感,让她很快就做出了判断, 她应该是在昏过去之后,被整个捆了起来,又通过简单粗暴的物理方式剥夺了她的五感,又把她撞进了袋子里, 最后还不放心地在盛人的袋子外面加了个箱子。
看来这人对菲奥娜的能力知之甚详,只要将她和外界完全隔绝起来, 那么菲奥娜就无法从外界通过感官来获得信息,也就没有办法发动她的任何一种能力。因为不管是她那过人的直觉、感知能力还有几乎可以称得上百发百中的预言, 都需要这样一个必要条件,那就是“能够感知到外界”, 同时这也是大部分通灵者的短板。
没有预定好的目标的路是走不长的,就好像只有始终都在航线和灯塔的指引下航行的船才能够到达旅途的终点, 而在通灵者们这里,“外界的信息”,就是如同灯塔和最终目的地还有航线一样重要的存在, 不管通灵师自身的能力多强,如果没有了这些用于指引方向的外部信息的辅助,他们就寸步难行。
即便他们中的部分佼佼者,能够在没有听觉视觉等五感的情况下,通过感受周围的气场来获取零星的信息,可是如果把这些人放在眼下菲奥娜的境地里的话,怕是也什么都做不出来,因为这样的囚禁方式完全就是通过物理方式来针对偏向神秘侧的通灵者们的专属,粗暴,技术含量低,但是是真的好用。
——这是怎么发生的呢?
菲奥娜头痛欲裂地回想着之前的事情,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出有哪里不对,便只好从她下楼的时候开始一点点回推过去,试图从这段还没模糊的记忆里推断点蛛丝马迹出来。
——她下楼的时候,正好看见了扶着楼梯、一步一喘爬上来的那位老人。
她的头发已经尽数灰白了,身上穿的衣服也半新不旧的,落魄得要命,胸口挂着的一枚银色十字架已经氧化到了发黑的地步,脸上更是沟壑纵横得让人一看,便知道这位老人已经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和风霜,指不定哪天就要去见耶和华了。
其实菲奥娜原本可以不帮她的。她是通灵师里罕见的没有信仰的人,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灵媒都有自己的信仰,通过笃信外物来提高自己的精神力,从而让通灵能力得以提升,但是硬要给菲奥娜安一个东西去笃信的话,她永远只会笃信自己,看她的手机铃声是《国际歌》就知道了,这位唯物主义的年轻信徒相当硬核,什么“永远不要对向你求助的人视而不见”、“对世间的一切事物都要心怀怜爱和感激之情”这样的告诫,对她来说,丁点用都没有。
可是话又说回来了,有些事情,就算是信仰和法律里没有写明的,本着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这一原则,也要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她便是这样一个人。
因此,当菲奥娜站在楼梯上,侧过身让那位风烛残年、痛失爱女的老人先经过的时候,顺便向她伸出了援手,也就不是什么稀罕事了:
“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女士?”
那位老人惊讶地抬起头来,浑浊无神的眼睛里闪过一道亮光,就好像漂浮在茫茫大海中的落难者终于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
“我的女儿失踪了……你能帮帮我吗?”
当人绝望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是不讲道理的,是神志尽失的,只要抓住了身边任何一点伸过来的攀援物,就死也不要放手了,哪怕伸过来的仅仅只是一根稻草,在急需帮助的人眼里也好像是牢不可摧的缆绳。
就好比眼下,在面对着菲奥娜这么个一看就是个没成年的小姑娘的时候,这位走投无路的老人也要向她求助,就可见一斑。这种求助其实更偏向于倾诉,因为菲奥娜的外表一看就不像是能在这种大事上帮得上忙的、靠得住的人。
可反过来看的话,当一个人已经开始向比自己弱势的群体开始倾诉的话,那就真的是绝望无助到了某种地步了,只想一心把想说的东西全都一股脑儿地倒出来而已,也不管这种倾泻势的倾诉势头会不会吓到对面或者给对面带来麻烦什么的。
可是又有谁能去谴责这种绝望和无助呢?
“这……”菲奥娜有点为难,因为眼下她们在的地方是楼梯过道里,身边的干扰源太多了,如果她静不下心来的话就很难百分百地发挥她的能力,保密性也没有保障。
但是谁能拒绝一个失去了自己的女儿、哭得双眼通红的可怜的老母亲呢?更何况这人刚刚还切实地向菲奥娜发出了请求:
“说真的,要是有人能帮我把我女儿找回来的话,我把命换给她都可以!”
菲奥娜一惊,立刻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了那双枯瘦的手,苍白细腻的肌肤和皲裂的、皱巴巴的还带着老人斑的手形成了鲜明对比:“言重了,女士。”
“请问你的女儿有没有什么随身携带的物品,或者干脆给我一张她的照片也好——”或者不方便的话,告诉我她是在哪里失踪的也可以。
然而她的询问的话语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就感受到了她和那双干枯皲裂的双手相握的地方,猛然传来一阵细微的疼痛,就好像被什么东西,比如一根小刺,扎到了一样。
这阵疼痛其实不应该引起菲奥娜的注意的。她可是个通灵师,而光看同为灵媒的达丽亚那伤痕累累的双手就知道了,什么割伤烧伤刺伤灼伤都是家常便饭,没有一人的眼下的成绩,不是在千百万次的练习和失败中累积起来的,就连菲奥娜的手上也有着不少细碎的伤痕。
菲奥娜虽然平常不会用自己的血去随意发动大规模高级别的通灵术——因为冥冥中她有种预感,无论如何都不能轻易这么做——而唯一以血液为媒介发动的那一次,效果超群的同时,更是让她坚定了那种预感,不能随便将血液交付出去。
可是这种疼痛,按理来说,应该仅能引起了肉体上的些许痛而已,根本就不会让她有这种连灵魂都在震颤、在咆哮着对她发出“危险预告”的感觉!
而且与她的灵魂一并震悚了起来的,还有她那原本应该牢不可破的白巫术的防护!
她急急抬头,想要撤回手来,却已经连操控自己动作的力气都没有了。在陷入无边的黑暗之时,电光火石之间,菲奥娜终于模模糊糊地明白了什么东西,而眼下在这无边的、与外界完全隔绝的黑暗里,她终于彻底明白自己今天为什么会阴沟里翻船了:
刺客联盟一定要带走那截窗框,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那上面沾了她的血。
如果以她自己的血液为媒介的话,就可以轻易打破她自己的屏障,突破白巫术的防护,因为没有人会认为自己对自己是有害的。
就在她醍醐灌顶之后,恨不得把傻乎乎的自己一头塞进箱子里沉底的同时,她被从箱子里粗暴地抱了出来,扯掉了所有的蒙蔽物,在箱盖被打开的瞬间,外面那刺眼的阳光灼得她几乎要流泪,而站在她身前,正在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的那人身上的金饰比阳光都要刺眼:
“忒弥斯。”
菲奥娜眯起眼,细细地看着面前的人,除去她即将面对的危险的莫测的未来之外,她开始真心实意地佩服起这人来了。她代换了一下,觉得自己是没有这个魄力,在潜心经营十多年后,再对着想要的东西穷追猛打跨洋追捕的好本事,就冲这点,她就想为这人叫一声好,真不愧是雷霄·奥·古之女:
“塔利亚。”
塔利亚冷眼看着她:“你可真是让我好找。”
菲奥娜想了想:“……谢谢夸奖?”
她这句话的语气是那么的真挚,当场就把塔利亚给气得怒极反笑,在称呼的时候便选择了既不直接叫她的名字,更不称呼她获得的中间名,不要让她受到任何一点来自神秘侧力量的保护:
“给我你的血。”
比起询问来,这句话更像是一个“我要开始了就是提前跟你说一声而已”这样的预告,以塔利亚的为人来说,在彻底恩断义绝撕破脸皮前还有这么个预告,简直就是仁慈的极致了。
“什——”菲奥娜话还没说完,就感觉左臂传来一阵剧痛,原来不知什么时候,戴着兜帽的刺客已经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她的身边,直接将取血的仪器扎进了她淡青色的血管里,鲜红的血液汩汩流入用以贮存血液的袋子,和她纤白的手臂一对比,便愈发有种惊心动魄的感觉了。
“我太了解你了。”塔利亚似笑非笑地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明褒暗讽得连个傻子都能听得出来:
“你总是这么心慈手软,忒弥斯。”
“你在刺客联盟呆了这么多年,却什么也没学到,也算是别样的出息了。”
在塔利亚离开之后,菲奥娜才发现眼下她身处的是刺客联盟的地牢,在用硕大的铁链和锁封住的门外更有重重刺客把守,更兼以位置隐秘,易守难攻得很,唯一能够自由看到外界的地方,就是一扇直接面向着悬崖峭壁的,只有巴掌那么大的铁窗。
她伏在冰冷潮湿、带着不明的腥气的石地板上,努力听着从远方传来的震天的欢呼声,而在这一片欢呼声里,塔利亚的声音极具穿透力地传到了她的耳边:
“这是窥测未来的权柄,是掌握通往至高宝座的密钥——”
菲奥娜的感官在去掉了那些遮蔽物之后,竟然有了惊人的飞跃,就好像在黑暗里呆久了之后,乍然来到外面之后就会对哪怕最微末的光芒都十分敏感,而她的感知能力在所有的遮蔽物都被去掉了之后,终于到达了一个她以前巅峰时刻的实力都未曾有过的时刻。
因此眼下,在菲奥娜的视力不能及、可感知能力完全可以抵达的地方,她看见了这样的画面:
身穿白色长袍,戴着无数繁琐又贵重的金饰的塔利亚握着盛着旧神灵“忒弥斯”眼下唯一留存于人间后裔的鲜血的水晶杯站在高台上,在猎猎的风里高声呼喊:
“只要有了旧神灵的鲜血的指引,从此,我们便可以窥探一切命运的痕迹!”
“曾经的菲德丽丝为我们带来预言,而眼下,她的女儿便要为我们带来触手可及的未来。所有的牺牲都将获得回报,一切都是在为了清洗地球、为了去往更好的世界!”
菲奥娜咬紧了牙关,喃喃地用嘶哑的声音反驳:“……你不配。”
她的十指用力地扣紧地面,都到了十个关节全都隐隐泛白的地步也未曾放松,就好像这个永远在传承着鲜血和杀戮的组织和她有什么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似的,似乎她平生的愤怒和不甘都在这此刻汇聚了起来,协同着发出无声的、狂暴的呐喊:
旧神灵的辉光、旧神灵的荣耀,不是用来被消磨在这种地方的!
而就在此刻,从站在高台上的塔利亚身边掠过一阵轻柔而和缓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