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季深见唐平章远去, 立马赶回院中。
项信先还直愣愣地站在中间,表情中倒是没了方才那股汹涌的激动。邱季深蹑手蹑脚地靠近, 拿了墙边的门栓, 将门反锁。
叶疏陈从屋内晃出, 打破一院的沉寂,问道:“你既如此许诺陛下,现下该如何收场?”
项信先微偏了下头,回过神道:“我没做否认的打算。”
邱季深走近说:“你何必这样逼迫自己,等往后回忆起来,肯定是要后悔的。罢了,这封奏折,还是我来写吧。”
叶疏陈驳回:“你不能写。”
邱季深身份尴尬。如今没人知道,写封检举的奏章不算什么。可保不齐会被人抖出, 届时这种举动就变了性质, 若被有心人大做文章, 怕要百口莫辩。还是避免得好。
项信先吐出一口气, 强颜欢笑道:“这段时日,我总在困惑, 该如何抉择,可在我踌躇之际, 已经是做了决定。我日日推诿,日日自欺,心中侥幸想着若是无人追究的话,事情就可过去。可要我往后数十年间, 都经受这样的煎熬,不如早早借此了断。也好,也好。”
他朝二人郑重一拜:“多谢二位近日包容。项某也该回家了。”
他说完便扭头离去,不顾邱季深阻拦。
“项信先。”
邱季深与叶疏陈对视一眼,不大放心,又怕刺激了他,决定跟去看看情况。远远坠在项信先身后,尾随了一段路,最后停在项家门口。
项信先从未觉得两家距离如此相近,他恨不得这是一段走不到头的路。直到熟悉的门楣出现在他面前,提醒他一切真的已经走到尽头。
项信先已说不清楚心中的感受,也无从整理。
他埋头走进自己家中,门口的小厮见他回来,欣喜唤了一声,正要回去通报老爷夫人,却发现项信先与往常不同,阴沉着脸,神色不善,径直去往后院的方向。
项古山同项夫人正在房中用餐,小厮跑进去小声通报,怕影响了几人心情,又立马退出来。
“回来了?”项古山见到最为成器的长子,面露欣喜,站起来说:“父亲不知你是遇上了什么,可你一向不需要父亲担心,怎么,这两日在外想清楚了没有?身体养得如何?玩够了就早些回来,你母亲担心你得很。先一道坐下吧。”
项信先沉默着,迈进门槛,然后两腿屈膝,在二人面前跪下。
项夫人立即放下手中碗筷,心疼地上前扶他道:“你这孩子是怎么了!脸色怎这样苍白?还跪得那么用力,屋中哪里有外人在,不会好好说吗?”
项信先的回应便是用力的一声磕头。
项古山知道项信先向来稳重,不至于如此失态,也收敛了神色,静静看着他。
“老爷!老爷你快看他!”项夫人急了,“我儿啊,你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就告诉你父亲,你不要这样吓唬阿娘!”
项古山说:“你先稍退,我同他谈谈。”
项夫人:“我是他母亲,有事我也能商量……”
项古山语气重了些:“我会同他好好谈的,你留在这里,他分明不愿说。若是公务,你能商量什么?”
项夫人无奈,只能起身出去,顺手将门带上,遣开周围的奴仆。
项古山平缓道:“是犯了什么错,还是有事有求于我?你先起来说吧。”
项信先起身,走到外间,将一直摆在桌案上的一把沉重铁刀双手拿起,重新回到项古山面前。
他再次跪下,将刀举过头顶,递到项古山的面前。
项父声音终于冷了下来:“你这是做什么?恐吓你父亲?”
事已至此,项信先竟释然起来。他坦诚道:“孩儿……要弹劾一人。”
“当是什么事。”项父“呵”了一声,说:“你想弹劾谁?所因何事?是想要为父指点?先坐下说吧。”
项信先捏紧手中刀鞘,并不起身,答说:
“此人,忘恩负义,为攀高官,构陷恩人。”
项古山点头:“可参。”
项信先:“此人手上,冤魂无数。”
“是武将吗?”
项古山沉思片刻,脑海中闪过几个可疑的人选。
项信先:“现已退居文职。”
项古山说:“你究竟所指何人?奇奇怪怪,不如直言。”
项信先:“此人如今身居要职。短短十几年内,从下州刺史升任中州刺史,后又被额外提拔至六部,今已是尚书左丞。”
项古山压着怒火,手背因用力而骨节突出。语气依旧听不出喜怒。
“住嘴。”
项信先顿了下,继续道:“一万余人惨死,数千名无辜家眷或被流放,或充奴籍……”
“我叫你住嘴!”
一声咆哮。
“你怎可如此诋毁你的父亲!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是谁人危言耸听,蛊你做出此等行为!”
他拂袖起身,还未动作,项信先将手中的长刀往前递了递。
项古山深感受到挑衅:“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你大逆不道我当杀得!”
项信先仰起头,说:“父亲,当年楚氏尚有遗孤,未被杀绝,知晓其中真相,留有楚使君的公章信函为证。江南旧地,亦有不少百姓亲历此事,至今悼念楚君。十四年是长,可还不到能掩埋真相。当年您是错杀无数,可还不足以斩草除根。父亲,他们回来了。”
项古山喝道:“谁!”
“这重要吗?难道您还能重蹈旧辙吗?”项信先深吸一口气,说道:“父亲。孩儿已答应陛下,回来劝您俯首。”
“不可能!”
“孩儿自知不孝,父亲生育之恩,无以偿还,今日请父亲做个决断。”项信先高举的手臂开始颤抖,“只要今日我走出家门,明日就会去正殿。”
项古山:“你以为我会放你离开这个地方?我会让你出去,然后看你害死我项家老少?”
项信先:“父亲,今日您杀了我,儿子无话可说。可若我还有一口气活着出去,我就会告诉他们,我父亲是谁,他做了什么。”
项古山四肢无力,拍着胸口反复道:“你非要害死我才甘休吗?我从小对你……疼爱有加……”
项信先:“父亲,‘国无义,虽大必亡。人无善志,虽勇必伤。’您教我的!可您又做了什么?”
项古山仰头望向屋顶,不再看他:“我对你委以重任……”
项信先:“您疼爱的只是我一个,对不起的却有无数人。是您告诉我,要心怀苍生,要磊落坦荡啊!”
项古山气得要背过气,面色涨红:“可我从来没有教你铁石心肠!如果没有我,如今哪来的你项寺丞!”
“那您为何要把我教成一个项寺丞!”项信先淌泪,询问道:“您为何非要给我出一个忠孝仁义的难题呢?您非要给我一个无解的问题,如今不是您逼我的吗!父亲,我亦不知如何是好,您最后再帮儿子做个决定。”
项古山沉沉吐出两口气,抬手抹了把脸,然后蹲到他的面前,轻声细语道:
“你是想要我求你吗?儿啊,你还有弟妹,还有疼爱你的母亲。你族中还有长辈。项氏有多少人口,你想想你小侄抱着你的模样,你是寺丞,你见过朝堂上的权势,见过世间的荣华。他们吗?他们什么都没做错,什么都没的选择,前程就要叫你断送了。”
项信先:“陛下答应,会保全他们。父亲,事已无可挽回,您若还执迷不悟,才真是要断送他们。”
项古山:“当年的事与你想得不一样,陛下是受奸人挑唆,同太后交恶,才持有偏见。他不知道自己也错了。”
“那楚使君,是您杀的吗?”项信先问,“他当真谋逆了吗?”
项古山:“楚家该死,是他们气数已尽,自作自受,这没有办法!你以为我狠下心肠时心不痛吗?”
项信先:“那便无错了吗?那便不是构陷,不是枉杀了吗?父亲,如今也是我们的命数,是报应来了。陛下心意已决,逃不过的,何不给自己留点尊严?”
项古山循循善诱:“你只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你相信父亲,父亲能将此事处理好。”
项信先:“我要怎么才能装作不知道?”
项古山:“你不说就可以了。这不难吧?”
“那我要先剐掉自己的良心,我会日日拷问我自己。我不知道该用怎样的面目去面对我今后的人生。我要为您说一次又一次的谎,承受一日又一日的悔恨。憎恶自己,谴责自己,我真的受不了这样的煎熬。”
项信先眼角泪水决堤,
“难。它真的好难啊父亲!还不如,就您今日,杀了我……杀了我!”
项古山盯着他,浑浊的眼睛里同样泪光闪烁。他小心谨慎了一辈子,在官场中浮浮沉沉未遇敌手,不想最后却被自己的儿子逼到了这种境地。
他大声嘶吼,疯狂地将桌上的东西摔翻在地,最后抄过项信先手中的长刀,自阔别故土之后,多年来第一次拔出刀鞘。
那泠泠的刀光闪过他的眼睛,金属出窍的铿响唤醒他记忆中的一声悲鸣。
项古山双目猩红道:“你为何要逼我!!”
邱季深与叶疏陈躲在项府外的墙后,探头探脑地朝那边张望。可一直到两腿站得发软,也不见里面有丝毫动静。
邱季深两手环胸,焦急道:“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是还没有发生,还是已经结束了?项古山会不会兽性大发,连自己儿子都杀吧?”
叶疏陈按住她:“你别急,不然我进去看看。”
邱季深眼睛一亮,叫道:“诶,出来了!”
就见项信先失魂落魄地从朱门中走出,未走出多远,便脱力地坐到地上。家中奴仆站在远处,神情犹豫,不敢来扶,应着家主的命令,天色尚白,就提前锁上了大门,宣说不见外客。
二人连忙跑到项信先的身边。
“来,快起来。”邱季深扶着他的胳膊,问道“你没事吧?”
叶疏陈出了大半力,让项信先暂时靠在他身上。
项信先嗫嚅,难以成言,随着走出良久,忍耐不住,方沙哑问道:“是不是我不够好?”
邱季深说:“没有啊。这跟你好不好没有关系的。”
项信先反手抓住邱季深,求证地问道:“一定有。你总要给我一个答案,我才能知道,我究竟是哪里不对,我才能去改。我总要知道……我究竟哪里错。”
邱季深摇头,直视着他的眼睛肯定说:“你没有什么好改的。你是我见过,最坦荡的人。这事无论结果如何,都不是你的错。”
项信先哽咽说:“那为什么我身边的人,总是对我失望?为什么我又对自己如此失望?”
邱季深亦不知该如何安慰:“不是世间的对错都有归宿的。还有个词叫天意弄人不是吗?这就是天意啊。”
项信先:“我大约是做得最糟糕的那个人。”
叶疏陈抓开他的手,说道:“世上有好多东西是没有道理的,是吧?就如邱季深以前跟我所说的,若世界上真的事事都有道理可讲,就不会有那么多不公不正不甘不平。我虽然讨厌你,但你确实是一个挑不出错的人。”
邱季深意味深长地朝他点点头。
叶疏陈推了下她的脑袋,示意她不要瞎想。
“大家都是朋友,今日你伤心,我找个悄悄的地方,请你喝酒。”叶疏陈揽着项信先的肩膀说,“先说好,项寺丞,今日不办公,你可别把那好地方给揭发了,往后谁难过了,才能有个一醉方休的机会,对吧?走!”
他直接捞着已经无力反抗的项信先走在前面,邱季深亦步亦趋地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