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平安京。
这里有着极致的风雅, 是宛如那满树的樱花一般靡丽、浓稠同时又引人心颤的美景。
但是, 当花瓣落在土地上面、埋在泥沙之中并且腐烂之后，便是曾经的美好, 到了最终也只会荡然无存。
而平安京，亦是如此。
在这表面看上去风雅的平安京的背后，是暗处涌动着的黑色的洪流, 是因为人类的贪婪与诸般的欲念而诞生的、而被吸引的诸多的恶妖及凶鬼，将这一整个平安京笼上了一层的诡异。
就好像是因为在泥土的下方埋葬的有尸体, 所以其上的樱花树才会开出那般美丽到揪心的花出来一样。
“晴明公来了……”
“安倍大人……”
“晴明公……”
种种的声音混在一起 , 是仰慕, 是惊惧，是依赖，是防备……这些声音汇聚, 最终形成了那一条长长的通道，而在通道的尽头——
手中握着折扇的年轻男性在众人的簇拥下穿过了长廊, 来到了正厅之中, 与主人相对而坐。
那是一个很俊俏的男性, 面容秀美而又英气，是有如春风化雨一般温柔到会让人心折的长相。他穿着最寻常不过的狩衣，戴着高高的狩帽, 眼角绘着细细的红妆。
“藤原大人。”
安倍晴明微微躬身，同自己面前的男人行了一礼。
但是他的礼又有几个人敢接，这位藤原大人急忙朝着一旁挪了挪，避开了, 甚至是还小心翼翼的回了安倍晴明一礼。
倒是很难说究竟是谁赚了谁亏了。
“晴明公，此次请您来的目的，之前已经尽数告知于您了。”
即便是往日里面在朝堂上面呼风唤雨叱咤风云的藤原公，在面对这些非人的存在的时候，也是依旧会觉得惶恐和害怕的。
而有那个能力将鬼怪退散的安倍晴明，自然就是这些王公贵族们的座上宾。
并不是说除了安倍晴明之外，硕大的一个阴阳寮就再没有其他的能够拿的出手的阴阳师了；但是，长的如此好看，谈吐之间与贵族公卿也没有多少区别的能力卓绝的大阴阳师，这无疑就很稀罕了。
更不要说，安倍晴明的身上不大不小的还担着一官半职，无疑是被追捧的对象。
这并非是某种鄙夷，而是确确实实的，即便只是要去学习阴阳道这一门，便已经是穷极一生都不一定能够达到尽头了，又哪里还有那多余的时间和精力，去涉猎贵族公卿所附庸的风雅呢。
但是安倍晴明不然。
不论是和歌还是俳句，安倍晴明全部都可以没有任何的障碍的接上，表现的比他们还像是一位出身高贵的存在。
那么，比起那些满口自己听不懂的“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的其他阴阳师，他们自然是更加的喜欢与安倍晴明交谈了。
更不要说……安倍晴明的业务能力，任是谁来也说不出半个不好来。
“是，我明白的。”
安倍晴明颔首应下。
这对于安倍晴明来说，不过是与以往的每一天没有任何的区别的一次任务委托而已。托生在藤原家的恶鬼，是之前惨死的妾室不甘的鬼魂所化。虽然说也算是经历凄惨值得人同情，但是在安倍晴明看来，人鬼终究是殊途。
做下了恶事的人，终归会得到惩罚的。但是那不该是人类所给予的。
人有人的道，鬼有鬼的道，妖有妖的道——一直以来安倍晴明所秉持的，就是这一点。
蓝色的灵光从他的指尖莹莹的散发出来。安倍晴明的手指在空中飞快的划过，蓝色的桔梗印只是在一个眨眼之间便已经落成。
那一只女鬼纵是有再多的怨愤，却是终究抵不过安倍晴明的术法，只能够被抓捕和封印。
安倍晴明收回手来，转过头去看向远远地站着围观的藤原一家。
“藤原公，幸不辱命。”
他笑，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
之后自然便是一番雷打不动的、你来我往的毫无营养的谢辞。
安倍晴明总算是将一切的虚礼全部都做完，然后总算能够从藤原家脱身。他踏出了藤原家的大门，整个人深吸了一口气。
随着这口气的缓缓吐出，他明显是显的放松了不少。
好累啊。
安倍晴明面上的笑容不变，但是内心却是在想，与人打交道的确是比同妖怪们打交道要来的累多了。
毕竟妖怪的世界简单而又直白，不需要去考虑各种的弯弯绕绕。说一是一说二是二，遇到实在是说不通的地方，那么谁的拳头更大谁就拥有绝对的话语权。
哪里像是人类世界的社会一样，明明妖鬼才应该是这个世界的黑暗面才是，但是人类却可以表现出让妖鬼们都觉得可怕和战栗不已的种种算计来。
有的时候甚至是要分不清，究竟谁才应该是那公认的穷凶极恶之人了。
而这对于自幼生存在妖怪的世界中长大的安倍晴明来说，自然是一件无论过去了多少年，都没有办法去习惯和接受的事情。
安倍晴明推开了自己家宅院的大门，院子里面的式神们纷纷的停下来了自己双手中的动作，朝着他这边看了过去。
“阴阳师回来了！”
“晴明晴明，你回来啦……”
他们的声音此起彼伏，有高有低、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是不变的是对于安倍晴明的那一份眷恋与喜爱。
“我回来了。”
安倍晴明朝着这些与自己一点一点的建立起来了羁绊的同伴们笑了起来。比起他在外界惯常会露出来的那一种过于虚假的笑容，这一个笑无疑便真实了许多，带着点点的暖意。
“啊，大天狗，请稍微等一下。”
这个啥时候，一个身后拖着长长的黑色的羽翼的身影目不斜视的从走廊上面路过。安倍晴明急忙出声喊住了他。
“？”
大天狗转过头来，看着安倍晴明，那一张脸上面写满了高冷。
安倍晴明却像是根本就没有看见大天狗的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一样，朝着他笑了笑。
“请问你知道舅舅最近去哪里了吗？”
他问。
“我已经好久没有见到舅舅了。”
说到这个，大天狗就来气。
他当年同玉藻前定下那个约定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想过自己会落败的可能。
因为安倍晴明就只是一只半妖而已。他能够活到成年都还是一个未知数，更遑论是与自己这等的在妖怪的存在这种，占据了金字塔的顶层成百上千年的存在相比呢？
结果谁知道……不过是短短十几年而已，安倍晴明居然就真的站在了自己的面前，以绝对的优势获得了胜利。
大天狗虽然愤慨，但是也并非是那等言而无信之人。更何况，既然安倍晴明能够将他打败，对于妖怪来说，臣服于强者是被书写在血脉里面的规则，再加上昔年同玉藻前之间的约定，所以便也依着约定，成为了安倍晴明的式神。
反正人类的寿命……也不过区区百年而已。在妖怪的眼中，这样一点点的时间，也不过是闭上眼睛睡一觉的事情而已。
而且在与安倍晴明之后的相处之中，大天狗也认可了这一位身上同时流淌着两种血脉的阴阳师。无论是对方的品性，还是力量，又或者是对人对事的态度，都得了大天狗的青眼，那么大天狗也不介意将自己的借出，让对方使用。
但是，大天狗一方面认可了安倍晴明，另一方面……他跟玉藻前之间却是结下了化不开的仇怨。
这事儿没完！
所以，眼下安倍晴明居然有这个胆子在自己的面前提起玉藻前的名字，大天狗自然是会震怒。
“那家伙如何，与我何干 ！”
大天狗愤愤不平。
但是面对着他的愤怒，安倍晴明却是笑的跟个没事人一样。
“别这样，大天狗。”
那一双碧色的眸子认真的凝视着大天狗。
“我是真的很担心舅舅……所以，可以帮帮我吗？”
大天狗抿着唇，但是在同安倍晴明对视许久之后，终归还是敌不过对方眼底的认真与恳求。
“那家伙……大概是在出云吧。”
大天狗道。
“阴阳师，你并不知道玉藻前同八岐大蛇之间的种种纠葛与情仇。但是，有一点你应当明白，那就是玉藻前与八岐大蛇之间是不共戴天的死仇。”
“……八岐大蛇？舅舅从来都不曾同我说过这些……”
八岐大蛇的名头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更遑论是自幼便跟随着玉藻前见识过了诸多的妖怪的安倍晴明。
看在眼前这家伙多少算是自己如今的阴阳师的份上 ，大天狗想了想，还是将自己知晓的一些关于玉藻前跟八岐大蛇之间的事情讲给了对方听。
“我对那两个家伙之间的联系也并不是多么的了解，只是多少知道那么一点……”
大天狗犹豫了一下。
“阴阳师，你应该知道，我当年曾经下去黄泉走了一遭吧？”
“嗯。”
安倍晴明点了点头。
因为当初，玉藻前就是用这一招诱惑着大天狗签下来了那一个赌约的。
大天狗微微的眯起来了自己的眼睛 ，像是在回忆着一些什么。
“那个时候，玉藻前是和八岐大蛇一起，被封印在黄泉之下的。我去的时候，他们两个正在一起喝酒，推杯换盏，有说有笑，是感情很好、足以称为朋友的关系。”
“而后，过了千年，忽闻八岐大蛇重现人间。我与他们并无多少交情，所以便也就没有去查看一二。”
“只是……又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据说八岐大蛇被重新封印了回去。”
“而将他再度封印的人，便是玉藻前。”
自那之后，玉藻前便停留在这地面之上的人世间，八岐大蛇则是永久的站在黄泉之下。没有谁去细究过这两个人之间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没有人知道同为当世的大妖，他们之间曾经在那黄泉之下经历过什么。
但是通往黄泉的道路就在出云，若是说玉藻前会去了哪里，却并不告知安倍晴明自己的去向的话，那么大天狗唯一能够想到的，便只有对方要做的事情是同八岐大蛇有关这一个选项了。
毕竟，如果是八岐大蛇的话，那么玉藻前不愿意将安倍晴明牵扯进去，似乎也不是一件无法理解的事情。
……那个不管怎么说，终归都是八岐大蛇，远非普通的人类又或者是妖鬼能够轻易的就站在对方的面前的存在。
那么，玉藻前不愿意将安倍晴明卷进来，似乎也是一件非常容易理解的事情。
安倍晴明有些悲伤的想，或许是因为，即便是如今的自己，在舅舅的眼中看来，以及时弱小的、没有办法参与到他的事情中去吧。
……这么一想的话，无疑就更悲伤了呢。
“怎么，阴阳四，即便如此，你也依旧要去找他吗？”
大天狗别过脸去。
“虽然我很不情愿去承认这一点，但是……”
“玉藻前，的的确确是站在比我还要更高的层级上的。”
也就是说，如果那是连玉藻前都会觉得棘手的对象的话，换成他们可能就更加的束手无策。
安倍晴明沉默了一下，但是最后，他还是点了点头。
“嗯，我要去。”
他回答。
“如果因为明知道自己起不到作用，就可以自我安慰一般的待在后方什么都不做……那不是我。我做不出那样的事情来。”
“不管怎么说，我都是会希望自己可以帮上舅舅一些什么的……哪怕只有一点点都好。”
“即便是你什么忙都帮不上？”
“不，你错了，大天狗，我可以。”
对于大天狗这样的话，安倍晴明却是笑着摇了摇头。
“我有你们，所以我多多少少，还是可以给舅舅帮上一些什么的吧？”
“……”
大天狗沉默了。
这个时候，鲤鱼精却是凑了过来。
“是！”
她大概并没有听到此前安倍晴明与大天狗之间都说了些什么，但是这并不妨碍她笑着对安倍晴明之前说的话表示赞同。
“只要是晴明大人的要求，那么我们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的去帮您达成的！”
少女的笑声洒满了一整个庭院。
“因为是您，所以我们什么都愿意去帮您做到！”
“因为是您，所以无论需要我们去做什么，我们都一定会为您达成的！”
女孩子的声音稚嫩，但是却说出了这个世界上面最引人心动的、最真挚的誓言。
“你看。”
安倍晴明对着大天狗笑了起来。
“我也一定，可以做到一些什么的。”
“所以现在，大天狗 ，可以拜托你带我去出云吗？”
大天狗深深的看了安倍晴明一眼，哼了一声。
“……你可别后悔。”
晴明递上了微笑。
“那是自然。”
*****
诚如之前大天狗同安倍晴明所说的那样，叶远临最近一段时间，的确是在出云没有错。
而他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也的确是如同大天狗告知晴明的那样，跟八岐大蛇有关。
说到这个叶远临就不明白了。
八岐大蛇本为邪神，但凡现世便定然会引起腥风血雨，以数万人的鲜血作为自己的祭祀。
这也是当初，他会被封印的原因之一。
是什么让那个暗中动作、想要将八岐大蛇重现于世的蠢货觉得，他能够从这件事情之中得益，而非是死无葬身之地呢？
便是高天原之上的神明，也会因此而降下责罚的。
至少在这个神权依旧鼎盛的平安时代，这般惹恼了赖以生存的神明，可绝对不是什么聪明人应该去做的事情。
黄泉与人间的入口处被道反石严丝合缝的堵住，坚决不留下哪怕是一星半点的缝隙。
要知道，在黄泉之中镇压的可不仅仅只是八岐大蛇而已。比八岐大蛇来的更为可怕的，应当是那些数量庞大的恶鬼才是。
但凡给了他们外逃的机会，那么可以想见，定然会是一片的狼藉。
叶远临细细的检查了一下，然后头疼的发现自己之前隐隐察觉到的、有八岐大蛇的气息外泄这件事情并非错觉，因为他已经“看”到了道反石的四周萦绕着的那些邪气。
昔日同八岐大蛇你来我往的斗了上百年的叶远临对此再熟悉不过，那毫无疑问就是属于八岐大蛇的力量。
所以……叶远临的脸色慢慢的冷了下来。
还真有蠢货在暗中运作，想要把那条大蛇给运出来啊！
【你打算怎么做，宿主？】
系统问。
毕竟叶远临同八岐大蛇之间的恩恩怨怨，系统也算是半个见证人。
联想到自己当年实际上并没有对叶远临造成什么妨碍的那些算计、以及如今的可悲现况，系统有理由相信，真的得罪到了叶远临的八岐大蛇，一定会迎来更加让人想要流下几滴鳄鱼的眼泪的悲惨结局。
系统便不免有些跃跃欲试起来。
要知道，当人处在一种极其倒霉而又凄惨的境况下的时候，如果他发现有人过的比自己还要惨烈……那么，虽然不应该，但是心里面却是多多少少的也会生出些许的安慰来。
系统如今莫名的兴奋，显然正是来源于次。
“怎么做？”
叶远临面色古怪的重复了一遍系统的问题，继而露出来了一个阴恻恻的笑意。
“你在说什么呢，系统。我像是那种会去破坏其他人含辛茹苦数百年、想要追求自由的布局的人吗？”
你难道不是？
这种话系统当然不敢说出来，只能在内心默默腹诽。
“他八岐这一次既然距离逃出生天如此之近，那么我自然也当帮上一把才是。”
折扇“唰”的打开，遮了半张脸。露在外面的那一双眼依稀是在笑的样子，只是从叶远临的身上散发出来的那可怖的、几乎能引起天地变动的庞大而又惊人杀气，却又是实实在在的做不得假。
“我当然会帮他出来。”
叶远临低声细语，眉目含笑，像是三月的樱花、五月的牡丹，色泽艳艳，倾国倾城。
“先得到希望，然后再将其从手中剥夺。”
浑身的杀气却是做不的假，甚至是足以让人在三伏天的炎炎夏日，都可以后背生凉、毛骨悚然。
“这才是此世间最绝望的景象，不是么？”
作者有话要说： 5392/10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