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简当然不记得神官的咒文, 不过,她能从系统中调出同样的文本文件,到时候, 至少能当个人肉提词器?
榊原丰看着她走到自己身后, 跪伏在她应该在的位置, 欲言又止, 想说, 如果她提醒了, 他还是记不起来呢?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腰痛, 他感觉自己今天的状态非常糟糕,刚才抓紧时间复习咒文, 却越发的让他预感自己的脑子很可能会在某一瞬间空白一片。
可是,已经没有让他调整的时间了。
礼堂的大门打开, 花车缓缓地驶向早已聚集在门外的人群, 在无数人的翘首期待中, 传统的祭祀音乐响了起来,就像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所推动着,榊原丰深深的吸了口气,在该开口的时候,吐出了第一个字。
少年的声音清越, 语气沉缓,吐字清晰, 伴随着音乐,宛若诵念着诗篇。
而他身后, 原本跪伏在地的少女,也随着音乐直起了身来。
她柔润的青丝由白净的檀纸轻束,垂在背后。手指纤细白腻, 自衣袖中抽出折扇,缓缓展开,起身和着节拍,像是优雅的仙鹤飞入清潭,优雅的舒展羽翼,整理羽毛。
少女扬起手来,白色的宽袖在空中扬起,像是一片云彩飘落,按在扇骨上的手指宛若玉石映衬着青竹,风雅而不可言说。红色的裙袴步履变化间,宛若风中摇曳的红梅,动如脱兔,静若处子。
如此简单的红、白、黑三色,却自无瑕的纯净中,透出无边的娇艳美丽。让道路两旁的学生们都难以移开视线。
这样的巫女……
她的献舞,绝对是可以取悦神灵的。
至少,如果他们是神灵的话,就一定会保佑她得偿所愿。
而音乐慢慢来到了转折的节点,只见巫女手握纸扇,轻盈的旋转了起来。
但突然之间,她束发的白檀纸蓦地断裂散开,随着清风飘扬而去。少女乌黑的长发霎时散落了开来,披散在她的肩头,像是在白色的上衣外,又笼住了一层黑色的丝绸。
一种奇妙的野性之美,和一种反差之魅,冲破了神圣高洁的藩篱,就像是吐蕊的花苞在枝头瞬间怒放。
出现如此变故,两旁的学生都怔愣了一下,只觉得突然,却又觉得这个场景,格外的美艳惊心。
宋简却没有停下,她神色不变,保持着沉静端庄,三两步就跨到了榊原丰的身边。
巫女的旋转是一个节点,要合着音乐转变的节拍,而这个节拍,亦是神官需要注意语气抑扬顿挫的标志,象征着花车之祭,抵达了高潮部分。
正因为是个特殊的节点,正因为知道这个节点如此重要,榊原丰在听到音乐变奏的一瞬间,忽然心中一慌,大脑一片空白。
他原本一直闭着眼睛,此刻不禁下意识的睁了开来,想要寻找解救的办法。结果在镜子中,瞧见了少女散发的瞬间。
在乌黑的长发中显露出的如玉脸庞,好像有一股神秘的无形力量,将榊原丰脑海里快要想起来的咒文,转瞬就撕扯的支离破碎。
宋简敏锐的察觉到了他的状态不对。
神官的确需要在这个时候沉默几秒,但见榊原丰一直没有开口的意思——或者说,一副不知该如何开口的茫然模样,宋简来不及多加思考,就来到他的身后,转身背靠着他,蹲了下去,继续自己的动作,却在对他说话。
花车距离两边的人群都有一段距离,说话并不会被人听见,但四周算不上安静,宋简必须得凑近榊原丰,才能让他听见自己的提醒。可是他带着麦克风,她又不能隔得太近,免得学校广播里传出自己的声音。
她念出了下一句咒文,榊原丰立即回过神来,语气毫无异样的重复了出来。
她与他背紧贴着背,甚至能透过衣服,感觉到对方的后背传来温热的体温。
然后宋简站了起来,从腰间抽出了第二把折扇,开始了双扇舞。但是这么一句提醒,并没能让榊原丰顺利的记起接下来的内容。
好在旋转之后,巫女的舞步就有许多折腰,下蹲,表示谦卑的动作。这很方便和榊原丰交谈。
于是宋简以折扇遮住了半张脸,垂下眼眸,半跪在地,低头像是在对一个不存在的人行礼。
然后低声的说出了接下来的两句咒文。
榊原丰慢慢的又跟着复述了出来。
他凝视着镜子中,紧靠在自己背后的少女,尽管知道,如今她说不定是在勉力支撑,而他应该抓紧时间去回忆接下来的内容,可榊原丰的思绪却还是不受控制的飘了出去,想起了小时候,他与自己母亲的对话。
当时,榊原丰正在看一部热播的,以榊原家的先祖为主角的动画片。
动画中,每个人的身边都有一位守护灵,这些守护灵常常会为了保护自己的宿主,做出一些普通人无法理解的事情,造成恐慌。于是害怕的人们以为被妖魔缠身,寻求最强大的阴阳师的帮助,找到了那位榊原家的先祖。
他解决一个个事件,从而引出了每个委托人的守护灵,以及他们背后的感人故事。
看到一半,榊原丰就忍不住找到了自己的母亲,迷茫的问道:“母亲大人,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灵’吗?”
而作为榊原家的女儿,出身瀛洲神道的领袖家族,榊原丰的母亲自然坚定道:“当然。”
“那么,我也有我的守护灵在身边吗?”
“没错哦!”
“可是,母亲大人,为什么我什么都看不到,也什么都感觉不到?”年幼的榊原丰有些不安,“是我没有天赋吗?”
榊原家曾出现过好几位名留青史的先祖,直到如今,他们的形象都依然活跃在动画、影视、文学等各个领域,几乎成为了瀛洲代表性的符号之一。
作为他们的后裔,榊原丰自然被寄予厚望——所有人都认为他一定有着什么与常人不同的力量。
甚至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应该拥有——必须拥有和常人不一样的力量。
因为,他可是那些先祖们的直系后裔!
但是,榊原丰渐渐迷茫的发现,榊原这个姓氏,虽然使他天生便笼罩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可他和常人,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同。
家族中仔细保管着许多先祖留下的书籍,甚至还有最为出名的先祖手写的心得,但里面记载的算卦、占星、祈雨、通灵、结界等术法,榊原丰从没觉得自己成功过一次。
“不是的,丰,”而他的母亲每次都安慰他说:“你只是现在还太小了,等你长大了,灵力也会更充足,到时候,就能看见守护灵了。”
“那,我也能跟先祖大人一样,和那些灵签订契约,拥有自己的式神吗?”
“当然可以。”
“那,我也能运用言灵之力,为人身固,祝福,驱邪,除恶,制作可以保护大家的御守吗?”
“……当然!”
六岁的榊原丰对于母亲的话语深信不疑,他顿时充满了期待道:“我长大了就可以吗?多少岁算是长大呢?”
“唔……”他的母亲迟疑了好一会儿,才犹豫道:“等到,丰九岁的时候?”
于是他日日夜夜,期盼着九岁的到来。
后来,九岁变成了十一岁,十一岁变成了十四岁……
榊原丰渐渐的觉得,可能他永远也看不见自己的守护灵了。
有段时间,他甚至觉得,是不是来自父亲那一半的异族血统,让他失去了继承先祖那强大力量的资格?他甚至曾经怨恨过自己的母亲为什么要嫁给一个异族人。
先祖那样强大的力量,就此失去了由榊原家的后裔完美继承,重现人间的希望。
他叛逆期最严重的的时候,性格变得非常扭曲和古怪,他对父母充满怨恨,也对废物般的自己充满了愤怒。
他憎恶那些因为先祖的名声而前来虔诚参拜的信徒,憎恶他们根本就不认识自己,也从未了解过自己,就因为他是榊原家的嫡子,便露出崇敬的神色。
因为他知道,自己根本无法回应他们的任何期待。
他最憎恶的,就是被人抱以厚望,却无能为力的自己。
他也恶心那些因为看了小说、动漫、电影里的先祖形象,便听见他的姓氏,就露出惊叹神色的人。
曾经榊原丰对每一个因为他姓榊原而凑上来的人恶劣道:“我跟先祖大人不同,我可能更擅长诅咒一点。你想试试被榊原家的人诅咒是什么感觉吗?”
往往,对方就会苍白了脸色,然后找个借口迅速的对他敬而远之。
现在想来,那个时候的他也是真的够幼稚了。
如今,他早已经不会在父母面前提起“灵”之类的事情了——他可没兴趣看母亲绞尽脑汁的编理由继续哄骗他。
但他和姬路秀真谈论起这些事情的时候,姬路秀真说过一句话:“也许你已经看到了?”
“什么?”
“你想要看到的守护灵,也许早就出现了,只是你一直不知道而已。就像你小时候看过的动画片,里面的人不也把自己的守护灵当做了缠身的妖魔吗?”
“可是动画里的人可以去求助榊原家的人,我就是榊原家的少家主啊,我要是认不出守护灵,我能去找谁啊?”
“你要不要去问问川一?”
“川一?”榊原丰瞪大了眼睛,“难道他能看见‘灵’吗?”
“我觉得你可以去问问他,他的守护灵是什么。”
“他肯定会说是他的剑吧?”
“的确如此。不过,丰你就不会觉得剑会是守护灵吧?根据你说的那个动画片,你好像先入为主的认为,人的守护灵,都是宿主死去的亲密亲人,或者爱人——但也许就像是川一的剑一样,你的守护灵,没准换了个形象和身份出现了呢?”
那时榊原丰并没有将姬路秀真的这句话放在心上。
但现在,他凝视着镜子中的少女,却突然想到了这句话——
也许你的守护灵,其实换了个形象和身份出现了,只是你一直没有发现呢?
他原本充满迷雾的大脑突然清明了起来,那些像是被人掩藏了起来的记忆,突然无比清晰鲜明的重新出现在了脑海之中。
他张口,与宋简同时念出了下一句的颂词。
少女微微一愣,趁着旋转之时,向他投去了一个确认的视线。
“你想起来了?没问题了吗?”
透过镜子,榊原丰凝视着她,点了点头。
宋简松了口气,朝着他笑了起来。
榊原丰很想对她宽慰一句:“辛苦你了。”,但他知道,现在并不是时候。
终于,花车抵达了庆笃学园的后山入口。这一路上虽然波折不断,好在最后却都算是有惊无险。
而这里,已经有些偏离教学楼所在的区域了,即便有那么几个零星的学生想要跟过来,也都被老师拦了下来。最终站在这里的,就只有宋简和榊原丰两个人而已。
但好在天还没有彻底黑下来,所以虽然前方山林静谧幽深,却还算道路通明。
接下来,神官与巫女要一路向着山顶的神社出发,将道路两旁石灯笼里的灯笼点亮,最终点亮神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