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鹤山下有一座鹤城,据说古早叫做贺家镇,后来有一代贺家家主成了修士,把镇发展成了城。
一开始这座城叫贺城,但当时的城主也是贺家第一位修士在题写城名时却写成了“鹤城”,别人问他缘故,他只笑而不语。
后人猜测,那位家主有可能觉得贺城这一说法比较有局限性,而且容易引起其他地方豪强的注意和不满,还不如取名鹤城,既符合地名又有谐音之意,且不会让人有贺家势大欺人之感。
如今鹤城已经有近五百年的历史,一直韬光养晦、暗地里却特别注重培养修士的贺家在当地理所当然发展成了一个无法被任何地方豪强轻易撼动的庞然大物。这时哪怕他们把鹤城改成贺城相信也没人敢说一句不满,也不需有任何顾忌,但贺家现在却已经不需要用这种方式来证明自己的力量。
对于这样的修真世家,大郑国主一般不会轻捋虎须,只要他们肯按时上交赋税并在国家需要时出人出力,默认他们在其领地的绝对自主权,也算是变相的诸侯分封制。
有着这样的背景,不用说,贺城城主在当地不是皇帝胜似皇帝,鹤城及其附近方圆两千里内的老百姓自然也是只知贺家不知朝廷。
*
太阳还没有出来,但已经到了他们该起床的时间。
贺十一抠了抠肚脐眼,这段时间他的肚脐一直发痒,任他怎么清洗抓挠都没用,尤其早上这段时间,痒得他都睡不着觉。
不过今天他是被饿醒的。
昨晚他爹又找了个借口惩罚他不给他晚饭吃,当然他不是那种坐以待毙的人,半夜趁大家熟睡溜进厨房,结果连半粒米都没找到,所有食物全被他爹锁到了地窖里。
他不是不能撬开门锁,但他现在情况特殊,想要把锁撬开还不惊动他人,难度不亚于登一次天。
无奈,他只能灌了几瓢冷水去睡觉了。
掀被起床,当即被冻了个哆嗦。
入冬后,一天比一天冷,今天窗外没有风声,想来还不至于冻得人骨头发寒。但近零下的温度,也让贺十一冷得不住跺脚。
他想快点穿上衣服,但手脚不协调,让他的动作极慢还不正确,穿了有一刻钟才把衣服穿好。
这时候其他屋子也有了响动,他的兄姐也起床了。
不一会儿他五哥来敲门,不等他开门在门外小声说:“十一,快点,你得在早饭前把菜地浇了,我把水给你打好放到菜地边。今天冷,你多穿一点。”
“哦。”贺十一慢腾腾地打开门,想跟他五哥说早。
外面年约十一岁左右的小男孩见贺十一出来,怕他没听懂又低声吩咐他一遍,还伸手帮他拉了拉没有穿好的衣服。
这个很有小哥哥样的是他五哥,他这辈子的娘生养了七个孩子,最后却只活下四个。
接连不断的频繁生育导致他娘不能把每个孩子都养好,也是他娘生完他不能再生育的最大原因。
他大伯只生了一个独子,二伯有两男一女三个孩子,加上他们家一共有十一个孩子,彼此年龄都相差不大,有几个不过相差数月,因为是一辈的堂兄弟,按照大排行叫名,轮到他是贺十一。
贺五看父亲还没起来,悄悄帮十一把水打好,拎到菜地边。如果让十一自己打水,只是打水能花上一刻钟。
贺孙氏也起来了,正忙活着早饭。这位虽然小家碧玉出身,但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如今没了奴仆,要她自己做饭可把她为难坏了,她忙得都顾不上几个孩子。
还好几个孩子都很懂事,包括最小的傻儿子都能自己穿衣整理。
贺孙氏和几个孩子都各有事情忙碌,但他们没一个敢发出很大的声音,因为这家的家主贺秀杰还在睡觉,这位向来不睡到日上三竿是不会起来的。
正屋所对的院子很大,原本是一个很漂亮的花园,可是里面名贵的植物早被贺秀杰卖了个尽光,而为了减少家用,他让奴仆在园中开了菜地,还美其名曰修身养性,只是修的不是他的身,养的也不是他的性。忙活这个菜园子的原来是奴仆,现在则是几个孩子。
贺十一浇水的动作很不稳定,水瓢老是伸到水桶外面,算伸进水桶里面,也会打在桶壁上,好不容易舀出一瓢水,再慢慢地取出,途中泼泼洒洒,等浇到菜地里时已经没有多少剩水。整个过程慢得让人抓心挠肺。
贺十一目测了一下剩余的菜地面积,他还有三分之二没浇水,按照他的速度,等浇完,早饭早没了。
可是如果他不把这片菜地浇完,他一样没有早饭,甚至连晚饭也会消失。
“咕噜噜。”贺十一抬手,慢慢地摸向自己的肚皮。
肚子饿得难受,早上起来心慌手颤,这让他做事更慢。如果今天还吃不上,他要生啃菜园里的生菜了——因为他经常到厨房偷吃东西,他那个爹防他防得严得不得了,还严厉警告其他人不准给他留吃的,否则一经发现一起挨饿,他也不想连累别人,连这个家里对他最好的大堂哥,他都很少去主动找他。
可如果被发现他偷吃生菜,又是惩罚,整一个恶性循环。且自从上次他那父亲被家主说过,他不敢再在明面上狠打他,每次惩罚都是让他饿肚子,可比起饿肚子,他宁愿挨打。
还是把水浇完吧,当训练身体和意识的契合度好了。
“哐当。”
冰冷的井水流淌开来,部分渗透入土壤,还有一些则溅到了他的棉鞋和棉裤上。
贺十一想要躲闪,反而左脚踩右脚,一屁股坐到地上,把棉裤给彻底弄脏弄湿。
贺十一呆呆地看看脚边横躺的水桶,再看看自己已经湿了大半的棉裤,坐在地上欲哭无泪。
也不知道阎王爷的投生系统出了什么问题,在经过虫洞时他以为必死无疑肯定不能完成国家交给的任务了,结果醒来却发现自己竟然又被生了出来。
生生了,多活一回他也开心,有着前世记忆更是让他觉得占了莫大便宜——大概是地球老妈和全世界人民也不希望他死吧?
但不知是他的灵魂和身体不合,还是他的庞大记忆冲击了还没发育完全的婴儿大脑,导致他出生后身体与意识完全不协调,像那种做事说话会慢一拍的人,不过他不是慢一拍,而是要慢上一百来拍!
慢也罢了,可因为手脚不协调,想要迈出二十公分,能迈出二十八;想要舀水,水瓢能舀到水桶外面;想要提起水桶,竟然能先出脚把桶踢翻。
明明他智商正常,身体健康,可是两者合在一起成了傻子。
是的,他是贺家有名的贺大傻子。生出来比普通婴儿大,比普通婴儿能吃,可到了两岁还不会走路只会爬,到了五岁才勉强发出爹娘的声音,到了七岁的现在仍旧连句完整的话都不会说。
其实他不是不会说,而是……他刚来到这个世界时根本听不懂这里的人在说什么!
他跟一个真正的婴儿一样不得不从头学习这里的语言,可是婴儿大脑是空白的,想学什么都很容易,而他思维早固定,学习这里的语言跟学习外语一样,再加上他身体和灵魂不协调,反应极为迟钝,他的大脑告诉嘴巴要说一句话,传达过去要很久,等他的嘴巴接受到,操纵喉部肌肉和舌头说出话语的发音又需要一段时间,这样一来,自然显得他说话迟、不会说话等愚钝模样。
想想自己的凄惨现状,贺十一忍不住想给自己掬一把同情泪。他这简直比卧底贩毒黑帮还艰险,尤其这家还有一个视他为仇敌和耻辱的爹。
也亏他抗揍才能活到现在,要是个真正的傻孩子恐怕不给打死也给各种或有意或无意的疏忽给疏忽死了。
贺十一慨叹着慢慢爬起身。水桶里的水被他踢翻,他只有重新去打水。幸亏院子里有一口井,他不需要跑很远。但打水对他也是一件难事,好吧,对于现在手脚不协调的他来说,做什么都是难事。
“咿呀。”正屋门被谁从里面拉开,一名大约九岁左右的虎头虎脑男孩提着一个书袋埋着头走过院子。
贺十一抬起手掌,想要叫他帮忙,这是他八哥,贺八。
贺八却似完全没有留意到菜地边的另一人,这么顺着院中的青石板路走出院子大门。
“八郎!你今天怎么能那样和娘说话,娘给你气坏了。”贺五拎着书袋冲过院子,追着前面的男孩小声喊。
贺五大概忙着追赶贺八,也没有注意到边角的贺十一。
“五郎八郎,你们声音都小一点,小心吵到爹!到时爹发怒,惩罚你们,我看你们怎么办。”最后出来的是一个女孩子,年约十一二岁,柳眉杏眼,十分俊俏。
这女孩小小年纪面带忧愁,嘴中小声呵斥着兄弟,同样步伐匆匆地走出院子。
贺十一提着水桶望天:院子太大,我这个位置又太偏,兄姐们注意不到他也不奇怪。
顾不得整理潮湿的裤子——也没什么好整理的,等他拎着水桶走到水井边,经历反复失败才从水井里费力地打出一桶水,再泼泼洒洒拎到菜地边,上午已经过去一半。
贺家不吃午饭,只有早晚两顿,中午饿了只能吃点点心垫肚。对于老大家和老二家的孩子来说,点心要多少有多少,但对于老三家……
三爷家的几个孩子都是贺家人口中命不好的倒霉鬼可怜虫,说他们命到底还是差了一点点,虽有幸投到贺家,偏成了贺秀杰的孩子。
想到贺秀杰这个人,贺十一有种想要把对方填粪坑的冲动,虽然这人从血缘上说是他的亲爹,但他从没把这人当父亲看过,像这人也从没把他当儿子看过。
他三个兄姐从贺秀杰那里得到的打骂惩罚虽然不如他多,但日子也不好过。如果不是贺家学堂给孩子们提供一顿中午点心,他们家的几个孩子都要饿到傍晚。
贺十一很想帮帮这些小不点,可如今他自身都难保,只能看着这些小鬼跟他一起受罪。
到了中午,他娘从屋里出来,大概想要弄点新鲜蔬菜,初冬也有些耐寒的菜,比如他现在正浇着的冬青菜。
他娘今年虚岁才三十,可看着像是四十出头,原本艳丽的脸孔满是愁苦之色。
贺孙氏看到菜园子还没浇到一半,又看到贺十一的棉裤全部是脏泥,不由看着骨架很大却异常瘦削的幼子深深叹了口气。
自从发现自己生下了一个傻儿子,而且生完这个孩子从此再也不能生育后,她对这孩子也恨过怨过,加上她孩子多,孩子又都很幼小,对这孩子一直疏于照顾,甚至都没给他喂过奶。
可是她精心照顾的孩子死了三个,这个被奴仆随意照料、更被丈夫虐待的傻儿子却健健康康活到了现在,也算是他命大?
如果这个孩子不是傻子好了,如果她还能生……
算了,现在想这些还有什么意思?
贺孙氏回头看看正屋,看没什么动静,这才转头对幼子小声道:“你快点回屋把衣服换了,免得让你爹看见又惩罚你。”
“啊……”贺十一想说菜园子还没有浇完。
贺孙氏看他表情知道他想说什么,“剩下的我来,你赶紧回屋把衣服换了,记得动作轻一点,你爹差不多也该起来了。”
“哦。”贺十一接受了母亲的好意。这个女人以前虽然不管他,在贺秀杰打他时也只会哭不知道拦阻,但她的心并不坏,哪个女人有那么多年龄相近的孩子,又连续死了三个孩子,还有那样的丈夫,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照顾一个“傻儿子”。
可是他刚刚迈步,贺孙氏也刚刚接过水桶,听正屋大门咿呀一声再次打开。
母子两人同时身体一僵,贺秀杰起来了。(83中文 .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