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扎惶恐地抬起头,水光潋滟的眼睛悄悄地打量了一下邵主帅,犹如一只受了惊吓后十分警惕的小兔子。
支吾道:“小的,小的,是边梁千夫长分配到主帅身边伺候的!”
邵楚峰眸中神情震动,紧紧地盯着眼前的人,眸子一瞬不瞬,一步,一步地走进,望着那远山黛眉,那月牙弯弯的眼睛,那紧紧咬着的红唇,手不由自主地伸到依扎束发的发簪上。
这个,真的是清沅啊,在没有遇到明锦之前,他时常想想,如果清沅还活着,会是什么样子,是否是一个柔情慈目的母亲,还是继续风华绝代地自有一种冷冽之气。
邵楚峰望着那张当年梦中百转千回的脸,沙哑的嗓子克制地轻声问道:“清沅,是你吗?”
是你吗?你没有死,你是故意回来接近我的吗?
这一瞬间,邵楚峰的脑海中闪过了沈明锦的脸,那张委屈的强忍着不掉金珠子,咬着下唇的女孩子,那张他掀了红盖头,妍丽无比的脸。
依扎面色紧张,大气儿不敢出,一旁的林卫看出了蹊跷,见四周来往的士兵有意无意地悄悄打量这边,轻声道:“主帅,外头风大,不若进帐!”
邵楚峰醒过神来,粗糙的手强硬地拉着依扎纤弱的腕子便往营帐里拖!
依扎求救地看向林卫,林卫却极为识趣地扭过了头,待二人进了营帐,林卫唤来边梁道:“你主子有事儿,你守在外头!”
边梁看了一眼半阖的营帐,略一错身,站在了那仅敞开的一丝未严实的门帘前。
林卫见到,笑笑走了。
边梁远远地还听到林小将军边走边叹着“自古英雄多磨难,最是美人枕下香!”
边梁不由头皮发麻,暗暗替自家主子攒劲儿,这少夫人都娶进门了,主子这是又想闹哪一处?难不成还真个有龙阳之癖?
不仅开始自责,早知有今日祸端,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心疼依扎这个小子,从而将他调到主帐前,还不如将他留在新兵营里,任由那些人去嘲弄。
边梁想着依扎那唇红齿白的男生女相,额上渐渐出了一层冷汗。
此时营帐里头,邵楚峰甩开了依扎的手,背过身来,脊背挺直,像一支拉满了弦的弓,撩一撩,都会震得人手疼。
依扎白嫩的脸涨的通红,忐忑不安地捏着袖子,眼睛里,一片茫然无措。
低声咬着音道:“小的本名依扎,是康平县人士,年方二十有五,因家贫未曾婚娶,元帅是否认错人了?”
声腔里带着康平这里的方言的调调,并不如记忆中清沅那般清泠泠又带着些许涩音的声音。
“未曾婚娶?”邵楚峰品着这四个字,有些意外又迷茫,忽地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回身望着低着头紧张的像是无以复加的依扎,“本帅可曾问你是否婚娶?”
依扎忙跪下,解释道:“元帅,小的,小的想着介绍下自己的情况,一时紧张,多说了一句!”
脚下的人慌乱的手脚无处安放,似乎不是作伪,可是,邵楚峰心里忽地渐渐清醒起来,在他与东党项国及耶律国余孽即将开战的前夕,出现了一位容貌和赵清沅像足了九成九的一个人。
依扎脸上、两鬓忽地有一双粗糙的大手游走,手心微凉。
邵楚峰的身影居高临下地站在他面前,依扎心口噗通噗通跳,额上的汗顺势滴在邵楚峰的马靴上,依扎艰难地吞了口唾沫,依旧不敢动分毫。
脸是真的,并不曾易容,邵楚峰收回手,脚下人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邵楚峰淡淡扫了一眼,细腻如油膏,并不曾像一般男子那般粗糙黝黑,要么是家里老来得子当贵公子娇养的,要么便是女孩儿。
看着那微微鼓囊的胸口,不动声色地问道:“你是女的?”
依扎将额头贴到了邵楚峰的靴子上,低声泣诉道:“小的该死,小的确是女儿身,实在是小的被逼无奈,一生下来便被母亲当男儿养!”
“你是如何进的军营?”
“小的是以引路的身份进的,未曾层层核查,是新兵!”依扎将头抵在地上,老实答道。
见上头一阵阵冷风溢过来,依扎缩了缩身子,一小团儿,像极了明锦怕冷的时候。
新年命妇朝拜,要在宫门外侯上一两个时辰,也不知道,她是怎般熬过来的。
邵楚峰并未听进去依扎的解释,举步走出了营帐,边梁见主子从营帐里神色紧绷地出来,看了一眼营帐内隐隐约约跪伏在地上啜泣的身影,跟在了邵楚峰后头。
邵楚峰直接去马厩,将马儿牵出来,甩着鞭子骑着马出了营地,边梁也不敢多问,默默地骑着马跟在他后头。
出了营帐的邵楚峰,耳朵两边都是呼呼的风声,正月的西北方,风里依旧夹着刀子,吹得人耳朵脸刀割般的疼,他不知道,他现在是想怎样,他也分不清,这个是否是真的赵清沅,为何,他会分辨不出来?
这一刻他忽地有些疑惑,他对于赵清沅的感情,究竟是求而不得的执念,还是真的一往情深?
与当年在清沅坟头上的祭拜,已经快九年,赵清沅,杨玹,仿佛都是上一世的人了,随着明锦的出现,心里空了八年的邵楚峰才重新涌入了活水,燃起了热血。
而他何以确认沈明锦是赵清沅,不过是广化寺老和尚的一句禅语,和凌波舞,如果现在有人告诉他,他新娶进门的夫人,不是赵清沅,军营里这个女扮男装的和赵清沅一模一样的女子才是,他又该作何选择?
他感觉自己好像落入了一个摸不到出口的密洞里。
日头开始落山,夕阳的余晖洒在西北一望无垠的黄土高地上,有三五只霍雀吱吱喳喳地飞掠而过。
邵楚峰抽出腿上两把薄如蝉翼的软刀,对着霍雀群,一击两中,四只雀儿“唰唰”地落下。
边梁骑着马赶到,将雀儿捡了起来。
邵楚峰淡道:“送给林卫下酒!”
边梁想着今日的事,林小将军也曾看见,心里盘算着,不仅这四只雀儿,一会让伙房里的灶头再给林小将军整治几碟下酒菜。
*
赵允迪沐浴过后进屋的时候,便见着白氏靠在雕花大床上,上身歪靠在床栏边,发髻散乱,眉目愁苦,衣襟上还有褶皱,再不复以往精致明艳又咄咄逼人的模样,嗤道:“白二小姐,今个是想演一出苦情戏?可惜,本公子更看花楼里的娼优唱小曲儿!”
白氏侧了下头,眼珠定定地看了他一眼,便又望向刚被放下而铛铛作响的珠帘。
赵允迪忽地一笑,如一朵邪魅的绢花,“白二小姐作践起自个来,也丝毫不手软,原来所说的毒蝎心肠,是连自己也能毒死的!”
陛下宣旨明日巳时三刻让静懿郡主进宫领二十藤仗,即便楚王跪在御书房外,陛下也无动于衷,这一回,是谁人也救不了静懿郡主了!
二十藤仗,侥幸,或许可以留一条命,只是静懿郡主,邵国公府少夫人却自此让京中贵妇不屑于口。
而让家族蒙羞的妇人,历来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削发为尼,自此青灯古佛长伴余生,一条,是自裁。
听闻邵国公府老国公和老夫人一直在为此事奔走,可是事已至今,为了国公府的颜面,邵府是否会留下这么一个让府上蒙羞的妇人却还是未知数。
想到这两日为着静懿郡主的事而郁郁寡欢的玉蝶儿,赵允迪对白氏的恼怒又添了两层,望向白氏的眼里,满是鄙夷,犹如什么肮脏的东西一样。
白薇萱面上并无波澜,赵清沅死了,她以为邵楚峰会和她一样,在这种无望的痛苦中挣扎后半生,他却枯木又逢春,沈明锦,青楼雏儿,当的了他这般重?
当得了宫门外登闻鼓的一击?
赵允迪见白薇萱打定主意不理他,也不生气,蓦然换了副阴沉的脸:“不要以为圆了房你便能如何,母妃已经答应我,让玉蝶儿进府!”赵允迪稍顿一下,仰了声调道:“以平妻的身份!至于你,便是陛下没有下旨休了,我也会将你禁锢在佛堂内,你白家若是还想保你,签了和离书,可以接回娘家好生娇养!”
白薇萱眸子微转,抬眼看了赵允迪一眼,和离,这个和她成亲了八年的男子,这些年见她,每一次都是将和离挂在嘴边,她白薇萱,这些年到底做了什么呢?扳倒了沈明锦如何,也扳倒了她自己,爹爹定是要和她断绝关系的,肃王府此时也定是巴不得将她赶出府。
白薇萱忽地唇角绽开一抹冷笑,“赵允迪,你如果可以让我见到沈明锦的鲜血染了裙衫的模样,我可以同意和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