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城的夜依旧繁华热闹,迷离灯影中充斥着夜市的喧嚣,酒楼的拳令不休,大汉们的爽朗笑声能穿越几条街,万芳阁的生意更是宾客盈门。然而屹立这片繁华中的太乙客栈却显得异常孤僻,此时寂静无声的四层塔楼角檐上高高挂了几只灯笼,夜鸟盘旋中发出的惊鸣竟有几分骇人。
满月下,四楼走廊上一身月白敞袖衣衫的忘尘丰怀抱仙剑绝尘冷冷地站着,神色幽幽凝望这片繁华城市黛色中的隐忧。常年奔走江湖的他肤色已不如其他师兄弟们那般白皙,三十又一的年纪俊朗的五官多了几分成熟稳重,深邃凝重的目光已显露他这位掌门座下的大弟子压力重大,此时一身的气质除去冰冷亦有朴实,抿紧的薄唇似如石壁,整副形象不免让人心生敬仰与心疼。
此时,忘尘丰身后的门“吱呀”而开,随即走出来一个身着淡青色衣衫约莫二十八九岁的女子,女子容颜清丽,微施粉黛,艳比夏荷,此时双眸似月,透着淡淡光芒,淡唇嘴角微微虚合淡漠间依旧凛然生威。昔日仗剑天涯冲动刚烈的太虚门弟子唐允,今日回身娴淑地合上门,上前双掌握在腹前端庄地站着,与忘尘丰一道遥望这沉寂在繁华中不知凶险的王城。
“师兄,你找我?”
忘尘丰侧过头唐允的侧脸映入眼帘,不由为她的美而动容,已是两个孩子母亲的唐允,颈项依旧白皙肌肤亦如玉面,腰身玲珑,这个不管不顾性格直爽的女子曾经或者一直是自己倾慕的佳人,只是世易时移作为太虚门的大弟子确实没有儿女情长的时间。如今唐允已身嫁元靖太子身侧金甲护卫大统领纪纲多年,夫妻和睦,儿女双全,夫妻二人一人护卫九州安宁一人守护苍生,均是人杰。十数年以来忘尘丰从未表露过自己的心声,或许将来也不会,对于他的身份他能选择的也只有与之一同斩妖除魔,护在她左右。
“师兄?”
师妹的一声提示,终究使失态的忘尘丰仓惶扭回了头,神色木讷道:“魔婴案真相未明,如今又起‘魔婴’通缉令!不知这魔婴究竟是个荒诞不经的谣言,还是皇族玩弄权柄的道具!”
唐允有些诧异今日的师兄会生出这样的质疑,昔日他总是坚持不与皇权冲突,一味追求和平共处:“师兄也觉得其中必有蹊跷?”
“魔婴的存在仅是谣言便可令九州人心惶惶,可皇庭却公告天下魔婴就在城中,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得不令人生疑!何况那通缉令上不过是个孩子,他又做了什么恶事?皇庭从未交代只言片语!”
“师兄所虑如我所想,此次我等受师尊之命下山,必会与皇庭接触,只是此事还需仔细斟酌,万一有误我太虚门岂不成了皇庭帮凶?”
正在这时,廊道上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脚步声,人刚过屋角惊惧的声音却已经传来。
“大师兄!”
忘尘丰与唐允回身却发现来人因为奔跑险些跌趴在地,还好两个人迎得迅速,两人瞬时扶住来人左右胳膊才免了他一遭罪。
“沐白,发生了什么事?”唐允神色紧张地赶紧问了句,“你怎跑得这么匆忙?”
漆沐白是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却也是太虚门此行中的身负使命的弟子,平时双眸清澈神色单纯,性格不温不火,总是儒雅清静讨喜,此刻却是发髻凌乱几道污迹划了一脸。平日举止文雅谦和的孩子,今日却仓惶狼狈不堪不堪奔上这本来就属于太虚门产业的太乙客栈,不免让人不安。
漆沐白努力站直身体,却依旧还在发抖,结巴了半天才平复下来道:“师兄、师姐,我们在白狐古庙
遇妖怪袭击,师兄弟们都已经……”
“妖怪?师兄弟们都怎么了?”忘尘丰徒然一震,竟然激动地握紧了漆沐白的小手。
眼见漆沐白一脸痛苦而惶恐地盯着忘尘丰,唐允才摇了摇失控的忘尘丰提醒道:“师兄——师兄!”
漆沐白娇嫩的脸颊全是委屈,这个从逝母襁褓中被太虚门带上山的孩子虽与师兄弟们在太虚门生活了十几年,可终究是谁人见他都觉得可怜。此时孱弱道:“师兄你抓疼我了!”
“对不起!”忘尘丰瞬时松开,已是满脸晦涩,“就你一人回来了吗?”
还是母亲懂得照顾人,唐允单膝屈身拍拍漆沐白身上的尘土,以安慰这个方刚经历过一场生死的少年,待漆沐白回过神她才问道:“所以你们没来得及释放信号?”
太虚门出门在外通常都会以紫色焰火为讯号通知会议和紧急求救,没想到这一次出去的二十余人竟只有漆沐白跑了回来,想来定是事发紧急。
漆沐白被唐允这温柔一问,突然委屈地哭了起来:“对不起,师姐!我没能和那妖怪打一架!”
“傻孩子,妖怪可不是你这个年纪能打的,你出手无非也是和师兄弟们一样的结果!”
“可我也是太虚门的弟子!还有,那妖怪——不,通缉令上说的魔婴是真的,他就我这么大,可我也没能和他打一架,是我给太虚门丢脸了!”说着漆沐白已惭愧地垂下了头去。
“魔婴?”忘尘丰与唐允听完,竟也满脸混沌,漆沐白还以为当真是自己让师兄、师姐失望了。
“你说袭击你们的人就是通缉令上的那人?”
忘尘丰眉头深锁,却怎么也不愿相信这是事实。其实魔婴案查了十一年无果,他反而高兴,毕竟无果的未知还有许多可能,可眼下却再不能抱侥幸心理。
漆沐白一个字也没说,只是不住地点头。
忘尘丰旋即回身朝着城东边的白狐古庙方向深深凝望,果见上方浓云密布,煞气冲天,负手而立间已握紧拳头:“魔婴现世,九州不宁,从今往后太虚门再无一日轻松——唐允,速传我令!精选一队师兄弟随我前往白狐古庙,其余人等全城寻找‘魔婴’下落,并将今夜发生之事速报南宫师尊!”
“是!”唐允回身抱拳应下,带上漆沐白下了楼去。
忘尘丰沉默片刻,突然拔出了手中绝尘剑,一双幽深的眸子凝望剑锋,凝光中剑气如霜。此剑为太虚门八十一峰中无戈岭为杰出的弟子量身打造的神器之一,剑长四尺二寸,剑柄如飞鹤长颈,以陨铁纹理为饰,端头镶嵌黄色道印珠,以镇持剑人心智,剑格似如磨盘,其上是无极八卦咒印,可封印妖魔,剑颚蛇形菱面交缠,剑身足有三指宽,满布咒文,铸“绝尘”二字,刃部平直锋快。整剑正气凛然,是一把君子之剑。
只是接下来的第一个对手却是个少年!
忘尘丰猛地推剑回鞘,轻拍一把廊栏人已跃身飘落而下。月华中执剑遥指白衣飘飘的忘尘丰已如飞仙,街道上聚齐师门的唐允望着那俊美的身姿,嘴角溢出一丝欣赏的微笑,然而也是一闪即逝。
“走吧!”
忘尘丰跃上马背,与数十师兄弟们一道很快消失在大街上。
城东荒凉,住户稀疏,白狐古庙更远离村户,至今早已荒废十余年,传说早年香火旺盛,后来发现世人装神弄鬼,拿了银钱大快朵颐,也未曾实现香客愿望。一个热血的青年头日倾囊相授次日全家遭劫,寻了线索追来,发现凶手竟然是所谓“大仙”,正因分赃不均而大打
出手,气愤中青年拔剑而起,贼人血溅当场,从此白狐古庙成为王城人人唾弃的所在,自然也就荒废了。
只是这白狐古庙却陪伴了玄引多年,在他记忆中每个月圆之夜均要到此经历一场生与死的挣扎,小时候是母亲带自己来,后来长大了就自己来,如今更指望不了任何人。
今夜是十六,照例身体里的那股力量会挣脱自己的身体在这世上逍遥一时,将自己折磨得生不如死,意识全无才会得意地沉睡,然后是下一个月夜。
然而那股力量近来已经不再尊守时间,尤其是将那颗珠子拿走,再复归便又是一场折磨,更像是对玄引轻易舍弃的惩罚。
曾经母亲也一度认为这治不好的怪病全因那颗珠子,尝试着扔了几次,不料玄引渐渐虚弱无力睡下便再不起来,仿佛陷入无尽长眠。待拾回那珠子,放在他身侧人却又能安然醒来,仿佛他的身体与那珠子早已达成某种契约,一旦违抗便是末日的惩罚。
今次玄引醒来,发现白狐古庙新增了许多伤痕,而且损毁的程度比上一次更深,照此下去早晚有一天这白狐古庙要被自己摧毁。
月光透过残破的庙顶直射而下,爬起身的玄引呆滞片刻起身拍了拍尘埃才朝着一面破墙走去,原本那面墙上次只裂了一条缝,没想到这次醒来却垮了,八成还是自己身体里那股力量所为。
每个月夜都得面对一次生死煎熬,如此多年玄引早习以为常。
一月内应该无碍!如释重担跨过残墙,玄引却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眼下地面竟然躺着十数白衣人,个个均是一头青丝,想来都是青年才俊,这些人横七竖八躺在地上,平时用的剑也散落一地。
平日这地方只有自己来,怎么突然间来了这么多人?难道是路过借宿的?我是被他们发现了吗?
这病是要人命的怪病,母亲每个月圆之月带自自己躲到这里正是为了躲开耳目,以免害了他人招来杀身之祸。没想到现在却多了这么多人,而且仅在一墙之隔!
玄引不安地绕着墙角轻手慢脚走开,生怕惊醒他们,奇怪的是即便踩破瓦砾发出声响也未见这些人反应。
来到出口,好奇中玄引才伸出手去试探了下一个侧卧之人的鼻息。这不试还好,一试整个人不禁一阵颤栗。
没气了!难道都死了吗?
朝破室扫了一圈,发现这些人似乎都有一个共同点,均是面对着自己方才走出的那面破墙,而数人均压在残墙废墟之下。
难道——
玄引不由一惊,为验证自己的猜想,伸手准备将眼前侧卧的人翻个身来看看。
岂料微微用力这尸体竟倒了过来,而那尸体尸体却将玄引吓得背脊一阵发凉。只见此人面如枯蒿,两眼深陷,状如干尸,仿佛全身的血肉都被抽干了一般,只有皮肤贴在骨架之上,而内中早已空无一物。
更为可怖的是,此人的眼球也出现了焦枯之态,仿佛在烈日之下暴晒过,全身皮肤均为青灰色,阴冷至极。
不!不行!
玄引瞬时握紧拳头后退两步,突地转过身冲出白狐古庙,朝着荒野小道狂奔而去!
这些人往日在王城大街上玄引也认得,正是太虚门弟子,而太虚门作为九州修仙第一门,做的都是斩妖除魔的事,眼下自己铸成大错,恐怕已和妖魔无异!
自是人人得而诛之!
想到近日王城满街的通缉令和方才的景象,夜幕荒野中奔跑的玄引忍不住流下两行热泪:我真的是魔婴吗?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