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狼藉,已无他物。
二人来到院中,玄引却朝院中墙角走去,只见玄引小心翼翼揭开了一口破了洞的大缸。借着缸口灵儿看见一团白色之物一动不动卧在其中,玄引伸手一把将之捉了出来,随即蹲下身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就往那白色之物上凑。
灵儿将火折子移到面前才看清,那竟然是只兔子,而从玄引怀里掏出的东西正是白日玄引在墨堂轩门口向自己索要的那块方巾。此时借着火光,这只兔子一脚尚有血迹显露。
“你这是要做什么?”
“昨日棺材料跌落砸伤了它。”
“可这方巾……”
玄引却只管包扎:“今日你为我治伤时说过,你给我用的药对跌打损伤颇有奇效,后又以方巾擦拭我伤口,想必一定会药力残留!”
“你问我要方巾想到的就是为了治这兔子?”灵儿却万万没想到,本以为玄引与那些向倾心的佳人讨要信物公子哥别无二致,不料真相却是如此,自是又惊喜又失望,“你为何不问我索药?”
“你说你们家的药尤其难制别人求不来,本就是救死扶伤之用,我怎敢告诉要救这只兔子!只是我养了它两年,也算是我在这棺材巷中的朋友。”
“拿着!”灵儿见玄引笨手笨脚,好好的一片方巾被他弄得打了数个结,顿时嫌弃地将火折子塞给玄引,自己将兔子夺了过来,“真是笨死了!哪有你这么打结的,不死都被你治死了!”
灵儿习得医术,包扎是一把好手,经过她的手,这番包扎果然漂亮了许多。做完这些她又找来一片破陶片盛了些水从怀中掏出药瓶抖落药粉搅拌成液体倒在了刚包扎好的伤口上,待液体浸入,那兔子顿时挣扎不止,她才将之还给玄引:“好啦!”
“谢谢你。”玄引面露喜色将兔子重新放回那口破缸里才站起身朝自己家扫了一圈。
如今这场景真是断壁残垣家徒四壁,满目凄凉,唯一的活物竟然只剩下这只兔子。
“你接下来是要去巫灵谷吗?”
玄引却道:“我要去先生坡。”
“什么?”灵儿顿时大惊失色,“大晚上你去那儿干嘛?”
先生坡自是全城皆知的所在,距城不过三里路。传说是王城有名教书先生的墓葬所在,只是后来有人谣传借着他长眠的宝地风水及外泄的才华可福泽子孙,于是人们便纷纷将逝者葬在附近,后来竟成了乱葬岗,茶馆说书人谣传行人夜路时时常可见先生坡人影晃动,不知是人是鬼。
“金甲人说我爹也被挖了出来,如今母亲虽不在家中,可此事却难辨真伪,我非去一趟不可!”
“难道你爹爹……”
夏淳一与棺材铺十年交情,换一副体面的棺材入葬本不是难事,只是本就死于仇人爻无极的私刑,玄引孤儿寡母如何敢将之厚葬,自是草席裹了贱葬乱坟岗,以示软弱躲过杀劫。
“那我陪你去。”灵儿担忧地抓住玄引胳膊,倒想以此堵住玄引的去路。
玄引却将她的手从胳膊上抹开:“你已为我耽搁太久,恐怕你家人会着急,还是早些回去吧!此去先生坡道路崎岖,又是夜行,若是遭遇虎狼,恐怕谁也救不了谁!”
“可你——”
玄引淡然一笑道:“我从小爬山涉水打猎摸鱼,都是一把好手。恶狼也罢大虫也好,见得多了,要是遇上全当白送我这身瘦弱皮囊!”
“不行!你们家就剩下你了,你要入了虎狼之口,你娘亲该由谁来照顾!”
“我姐姐若成王妃,他们必能福寿绵延!”
“你糊涂,我爷爷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再说皇庭是你想进就
进想出就出的地方吗?做了王妃那就是金丝雀笼中鸟,哪有你想的那般自由?何况太子殿下可是要做大元朝皇帝的,到那时你姐姐的一言一行自要护着皇家颜面!你母亲若有病痛谁来照看?”
“你这一番话是书上看来的吗?”玄引两眼灼灼,自然有些诧异比自己仅仅大出两岁的灵儿竟然想得如此深远。
灵儿双手叉腰,神气道:“别忘了我爷爷是皇庭太医令,九州医仙烈山云魁!皇庭之事哪有他不知道的!就算是你姐姐将来进了王宫,恐怕也要与我爷爷见面的!”
“哦——可是,我还是得去看看!”
灵儿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你,你当真是油盐不进!深更半夜你出得了城吗?”
“我发现了一条水洞,直通城外。”
“那是狗洞呀。”
玄引也不为所动,灵儿无可奈何,只好道:“罢了,我随你去!你可千万别拦我!我可是武者,我的灵在王城可是绝无仅有!花开一瞬,气荡九州的紫晶圣莲就是我了!有我在,保你安全!”
灵儿所言不虚,早前在墨堂轩玄引已经领教,若非灵儿及时出手相救,自己恐怕要被揍得体无完肤,只是要达到灵儿所说的境界恐怕修炼到七重灵力,只是那又会是何年何月?眼下灵儿执意如此,再劝恐怕也是无用。
只是玄引却不知,方才为救自己,灵儿灵力已耗损过半,七日之内恐再难驱动。
两人手牵手穿过院子走出门来,岂料刚出门便见一男一女鬼鬼祟祟打情骂俏正要进屋,迎头撞上双方均是一阵恐慌。
男子勾腰驼背尖嘴猴腮满眼邪笑,两颗泛黄的门牙老鼠一般探出嘴来。女子虽是半老徐娘却也风韵犹存,脸上胭脂红得像是猴臀,在这棺材巷中竟看得让人发寒。
见衣衫褴褛的玄引出来,尖嘴男子喜色顿收,自觉晦气,厉声呵斥道:“哪来的臭乞丐!滚一边去!别耽误老子快活!”
那身畔半老徐娘眼中却是灵儿,捻起兰花指以粗制手绢遮住嘴怪声怪气道:“哟!这娇娘子倒是天生丽质楚楚动人!”
这一提醒,尖嘴男子眉眼一开,审视一番灵儿,竟是乐得合不拢嘴,摩拳擦掌伸手就要过来摸一把灵儿下巴,岂料半老徐娘却也不是吃素的,一巴掌中途打开便怒斥道:“今儿个你别扫老娘的兴,不然以后别再死乞白赖找老娘!”
尖嘴男子却依旧瞅着灵儿两眼放光,模样恶心至极:“哎——真是天降之福,没想到又掉下来一个!”
“你……”这半老徐娘虽是气得直跺脚,但她却明白眼前这男人的心思全在这少女身上,哪还有自己的半点存在,可转眼间她竟然望向灵儿笑道:“娇娘子,要不……”
灵儿一头雾水也不知如何作答,只是觉得这二人绝不是好人,只好怕怕躲在玄引身后,低头不语。她自然是对这些一窍不通,自家门第高贵,所见都是上流人士,多是礼让恭谦,哪见过此等粗俗之人,满嘴污秽不堪。
玄引却早已司空见惯,站上前一步,握紧拳头颓然怒道:“你们给我滚!这是我家!”
“你家?”那尖嘴猴腮男子仔细瞧了瞧玄引,倒觉得有些好笑,“我以为你们也是——”
没等这人说出污言秽语,玄引已怒目道:“闭上你臭嘴!赶快滚!”
“嘿!小子,你还挺横啊!刁爷你也敢唬!平日只有老子唬人,今儿是撞了什么邪了,你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居然太岁头上动土,活得不耐烦了是吧!”
言罢这尖嘴男子撸起袖腕就要修理玄引,而玄引一手已伸向了自己的后腰,那里正藏着一把匕首。好在那半老徐娘一把拉住了尖嘴男子空中似如枯枝
的手掌,问道:“这破屋当真是你家?”
“如今我爹已故,贫贱之家若有你们俩陪葬,即便搭上我,也是值了!”
玄引这一句不单是为了护住烈山灵儿,亦是身在寒门的自己在墨堂轩所受四年欺辱与父亲惨死恶人之手的痛苦释放,压抑的情感此时迸发而竟是充满力量,却也戾气显露。怒目之下,眼前两人不由一怔,也不想会有此等遭遇,自然是忌惮,不由退了下去。
“哟呵!好小子,有种!”尖嘴男子不由竖起拇指自顾找台阶下,却是满脸不快,走路都带着怨气,“我们走!真是丧!”
见二人离去,灵儿才不安地上前牵住了玄引紧握的拳头,见玄引脸上前所未见的怒气还未消散,低声惶然道:“你别这样,吓到我了!”
平日在墨堂轩无论同窗如何戏弄他均是一副笑脸,本该是乐观的少年,为何今日突然之间满身杀气,像是变了个人。玄引回头望见灵儿一脸的忧虑,耳畔又响起了拜别墨堂轩时恩师姑苏泉说过的话——“被仇恨灌入的人生一辈子都在牢笼,你的路还很长,上了枷锁你还能走多远?”
松开拳头,深深吸了口气,玄引神色才渐渐恢复正常,而身上那股强大而莫名的力量也弱了下去。
其实玄引自知脸上的微笑并非与生俱来,这些年他发现一旦自己愤愤不平身体中便会生出莫名的力量,促使着他输出戾气,这股子戾气发生之时自己全无意识,仿佛躯体被占据,不由自己掌控,直到莫名的力量自我消失后,他才对自己所做的事感到恐惧。前年上山打猎发现了一窝兔子,他伸手去捉却被狠狠咬了一口,生起恨意时那股莫名的强大力量突然出现……只记得自己当时是握住兔子前颊,待他醒来却发现兔子已死去,没想到的是与手掌接触的躯体似乎已经没了骨头。
如此可怖的自己他甚至未曾对爹娘讲起,只是此后他便有意让自己露出笑脸,尽量开心,不被那股邪恶的力量控制,因此在墨堂轩未有丝毫反抗与恨意,他知道一旦那股力量出现,同窗的小命不保,而自己一家人也是死无葬身之地。早先那股力量还微乎其微,但这些年来却越来越强大,真担心自己……好在方才灵儿在身边时那强大力量未曾出现!
“哼!都怨你要来这晦气的棺材巷,说什么‘别有一番乐趣’!你可真会作!现在好了,平日里威风八面的‘刁爷’被个小孩子唬得夹着尾巴走人!”
“妇人之见!你懂个屁!”
这二人走出不远便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也不知在密谋何事。只见言语间那尖嘴男子两眼一转贼眉鼠眼向后瞥了一眼,便又鬼鬼祟祟地回头对那半老徐娘低声道:“走!无极山庄领赏去!”
“你这是抽哪门子风?爻无极是何等人物,会将你瞧上眼,还领赏!拿你做牛做马都磕碜!”
“真是天让我发财,我不得不发!你去还是不去?我可跟你说,你若不去可别后悔!回头我可就上万芳阁喝花酒去了!”
“切!你有那闲钱还会来找老娘?”那女的见男人笑而不答,笑意突定,“你,说的是真的?那你凭什么去领赏?”
尖嘴男子却负手而立,昂首阔步,仿佛已经得了赏金,信步上了前,扬着调神气道:“若给赏金的人是你,刁爷我现在就说!”
玄引终究是听到了这一番话。这对狗男女虽不足挂齿,可是咬起人来却也要命,刚才自己那威吓对方虽不当真,却也不一定不放在心上,这等小人最善事后寻机报复。
“行踪已暴露,我们还是快些走吧!”
眼看这二人背影远去,玄引神色沉静丢下一句,拉上灵儿便快步朝着巷子另一头小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