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草长莺飞的三月初动身出发,抵达京城时已经是中旬。
照规矩,他们携带的部分兵马只能全体待在城外,无帝王令,入内者,格杀勿论。
按流程,先是入宫拜见皇帝,说了一通官话后才离开。
顾文兴带着威远去郊外的老宅:“到了那么别嫌弃,否则就滚去住客栈。”
威远难得一见的没有顶嘴,下马后已经是幕色,那座老宅在周遭的幽静竹林的映寸下,古旧又凛然而立。
“嘿,你这家看起来还不错嘛!”威远毫不见外的推门而入,“你不会按时请人打扫过吧?”
顾文兴的月俸有限,平时在外花天酒地,基本上没多余的闲钱去请奴仆,所以他看到这四处无不透着干净整洁的房子,愣了半天才道:“家里来鬼了?”
“有这可能。”威远顺着长廊一直走,在穿过石径小路,来到分叉口时,“没想到你家老宅如此大,接下来怎么子?”
顾文兴引领着他向左,这宅子是父亲拿下北原后,皇帝赏赐,不止是大,而且每日都是门庭若市。
屋子外面的墙灰有些脱落,里面还有油灯在若有若无的摇晃。
顾文兴家里现在穷得连只老实都呆不下去,
威远将军惊恐道:“真有鬼!”
“不是。”顾文兴眼力好,透过格子窗,能依稀看出里面的人只是在单纯的忙活,而且并未注意到他们。
当然经过威远将军嗓子一扯,里面的终于惊动,冲出来查看情况。
“你们是谁!”
威远将军差点跌倒:“嘿,我还稀了个奇,顾少的家还真是什么人都敢进。”
听闻是顾少,那人警惕的神情才松懈,而后毕恭毕敬的施礼:“见过顾小副将军,这位是?”
“威远将军。”顾文兴介绍道。
那人再次施礼。
“别废话,这里可是顾宅,你怎么有他家的钥匙。”
“他是司大人身边的人罢。”顾文兴只给了司青竹这里的备用钥匙,原是想让他没事的时候,偶尔过来看望下老伯,未曾想他居然直接把老人接了过去,而且这院子之所以能够保持干净如斯,也应该是这位下手常来打扫的缘故。
蔺邬低眉道:“奴才考虑不周,来的不是时候。”
“这没你的事,家中有客房,你歇息去吧。”顾文兴忽又想起什么,喊住已经行了几步远的蔺邬,“老伯近日身体可好?”
“腿脚不太便利,不过这几日天气转暖,身子骨好转些。”蔺邬如实回答,见他没有再问的意思,便作别离去。
顾文兴又道:“慢着。”
威远将军看不下去:“你有屁一口气放完!”
顾文兴沉吟片刻,犹豫道:“你家司大人可有来信说几时回京?”
这次面圣,几年不见,圣上几乎是成了真正的老人,鬓角全白了,就算是笑,嘴角也不自然的下垂着,看这样,确实是不日久矣。
按要求,司青竹也应该是最近几日会回京。
然而蔺邬却道:“并无。”
顾文兴怔楞在原地,莞尔释然:“应该就在来的路上。”
“不是,顾小副将军可能还不知道。”蔺邬顿了顿,“我家司大人已经从年初开始就已经失去联系了。”
“什么!”顾文兴脸色微变。
年前,司青竹还每隔半月写家信,无一例外都是询问老伯的身体状况,蔺邬也如实回信,只是似乎从除夕那夜收到的最后一封家信后,便彻底没有音信。
蔺邬的后领被人拧起,顾文兴沉声道:“带我去司大人家。”
“喂!你大晚上去那干嘛!”
顾文兴头也不回道:“不用你管,回房睡你的美觉!”
他在北原的几年,对朝中的情况比好友知道的只多不少,父亲一心一意打战护国,至死都没给后人留下什么人脉,顾少想要伸长手必须得靠自己,所以也确实有那么些眼线在帮忙留意京城的动向,以至于陛下想要分散他的兵权也早有预料。
司青竹南下身边连个护卫都没有,他也知道,甚至还万分清楚陛下这是有意在这个节骨眼赶走他。
只是唯独不知道,小弟已经三个月失联。
顾文兴带着奴仆飞奔上马疾行到司家住宅,翻墙而入,家中的老伯已经入睡,私闯得畅通无阻。
借着月光,在蔺邬的指引下找到他的房间,入内后一阵大肆搜刮。
蔺邬站在一旁厉声:“顾小副将军!你这是擅闯他屋,侵占主人财务!”
顾文兴将唯一能藏东西的衣柜翻开,拿出木盒,打开看到里面的指环发现已经不见后,才肯略略松口气,又问:“司大人临行前可以特意嘱咐你什么?”
蔺邬有些迷茫:“只是让奴才照顾好老人。”
顾文兴瞧他不似作伪,心里又开始没底。
他送出的弯刀和指环都没找到,由此可见司青竹是带走防身了。
如果他是回京的中途遇险,那以他之力不成问题。
可假若有预谋呢?
顾文兴双手不自觉的握拳又放松。
“知道了。”顾文兴无力的摆手,“你先下去休息罢。”
蔺邬应声而走。
只剩屋内沉寂无声时,顾文兴才开始认真的环顾打量此处,陈设简单得太枯燥,床和案桌就已经占去二分之一的位置,衣柜里面的除了衣物就是泛黄的书籍。
他双手狠搓脸面,在床榻上枯坐到了次日鸡鸣时分。
威远将军闯进来时,他正双臂撑压着双腿,猩红的目光与之对视。
“我的娘!”威远被他吓了一跳,“你这是要吃人吗,别说你一夜没睡!”
顾文兴眼睛酸涩的厉害,昨日下朝他都没来得及换上常服,现在正好省得重新换衣了,他站起来的瞬间,身体还有些摇晃:“走吧,该上早朝了。”
威远终于确定他有病:“麻烦睁大你的狗眼,现在离卯时还有两时辰,圣上昨夜戌时召见了几位重要大臣,宣布遗憾后就驾崩了。”
顾文兴呆愣,好半天才回过神知道他在说什么,神色倦怠的掐眉心:“先皇的遗憾是什么?”
“太子年幼,翰林院的王大学士以后负责照看太子的饮食起居包括帮助太子以便尽快能够委以重任。”
顾文兴不关心:“走前召见的几位大臣是谁?”
“分别是王太傅和工部侍郎。”威远不自觉的把视线跟随在他身上,而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无意识的听命与这位毛头小子,赶紧正色,“你问这些详细干嘛!反正不久后你也会知道,现在赶紧麻溜上马入宫!”
年仅四岁的太子顺利继位,太监负责宣读遗旨,完后还将遗旨举在半空,给几位三品以上的官员过目。
确实是皇帝的笔迹,遗旨内容无非是叮嘱重臣好扶左新帝,安抚百官的场面话。
文武百官在金銮殿披麻跪了三个时辰才离去,好几位上年纪的大臣险些哭死,还有些甚至撞向大柱,大有随先皇一起同去的意思。
顾文兴跪坐在不起眼的角落对这一切冷眼旁观,别人少说都还要摸几滴眼泪,他却连面上的伤心都没有表现出来,跪在对面的威远将军不得不趁大家不注意,悄挪到顾文兴身边,压低声音:“你好歹也作个样子出来,别叫人看了心生意见。”
顾文兴充耳不闻,长睫半垂,在眼底打下一片阴影。
威远不好再劝,又偷摸着移动回原地。
顾文兴掐着时间,第一个离开。
后面的威远将军从后追上,余光环视周遭,官员们都无比悲痛难当的模样,只好憋着满肚子的火和疑问一路跟着他走到顾宅。
“你昨夜这是受什么刺激了。”威远有些温怒,横眉竖目道,“生怕朝中人不知道你和司大人感情如胶似漆的好吗!”
顾文兴默然看他一眼。
威远继续数落:“在司大人房间待上一夜,今日又是这样一副鬼样,我要是你政敌,只要小皇帝举行完登基大典,我就上奏书骂你一顿不可,什么屎盆子都可以让你头上扣。”
顾文兴冷声打断:“行了,他们爱咋样就由他们闹腾,实在不行,这官帽我不要也罢。”
威远被他气得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半响决然而去。
不过最后还是不要脸的折回来,因为国丧,整个京城所有娱乐节目闭门,酒楼里的歌舞不在升,秦楼楚馆更是直接闭门。
威远没地方可去,至少顾宅这里还可以免费落脚。
这是大祁最冷的春天,而后新皇正式登基,朝中一切事宜都暂时交由内阁和皇帝亲御的几位重臣。
而顾文兴和威远没有继续留下的理由,首辅再三催促下,终是启程北上。
城外的兵马已等候多时,副手远见着二位将军骑马驶近,躬身相迎,抬头时发现他们的脸色并不好看,便识趣的退到一边。
马车浩浩荡荡的向北原出发,车内的顾文兴闭目养神,威远在对面兀自琢磨,总感觉他有些反常,用脚尖踢他的小腿肚:“咋们死皮赖脸的在京城待了半月也没打听到司大人的半点消息,你到底给点反应!说话呀!他吃不准是回不来了,要不你准备下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