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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6、第四十八章 人间别久不成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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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上那双渐渐混浊的眼睛, 酹月心口一震, 竟下意识想要后退。然而此时已然拿回了一半主导权的沐槿衣却并不依从,她的双腿……动不了。

“动手吧。”沐槿衣冷冷地说。“她的用意想必你很清楚。她拼了一死引魔鬼入体,此刻魔鬼就在她的体内, 你只需催动圣咒就能净世重生,完成你千年来的使命。”

酹月沉默。灵力凝成的圣光在指尖缭绕, 抬起手,她怔怔望着面前的女子, 原本清澈透亮的双眼已然失去了最后一丝亮泽, 她知道,时机只在这一刻,再拖片刻, 魔王彻底控制了她, 届时,只怕她再想动手, 也是无能为力了。

“为什么还不动手?”沐槿衣的声音再次从她脑海深处传来。

她仍是沉默, 只心头那不得见光的角落,隐隐一丝情绪如死水初醒,泛起恼人的波澜。

“怎么,你下不了手?”沐槿衣淡淡道。“她杀你族人,毁你家园, 却还恬不知耻对你言爱,这样的人,你为何下不了手?”

被她言辞带动起久远到几乎泛着霉味的记忆, 酹月黯然垂眸,是呵,她杀她族人,又毁她家园,为何……她竟无法集中精神催动灵力?为何,她竟无法坦然面对她渐渐死去的眼睛?

“你又想以身献祭?”仿佛是瞧出了她的心思,沐槿衣语气沉肃。“只可惜,千年前她输你一着,千年后,却是你慢了一步。”

“为什么……”一直沉默着的女子终于开口,语声低沉,隐带风雷之势。为什么她能如此顺利引邪灵入体,而她自身的气却消散如灯灭?这到底是她天生的黑暗与邪灵契合,还是……还是……一个念头猛地跃上心头,她不敢置信地瞪住了她。

“没有错,正是你想的那样。”

“怎么会……”有什么异样的情绪渐渐蔓延,她感到不知名的疼痛,仿佛细沙落入眼中。

“这千年来,她轮回数次,却遍寻你不着,若非一股执念支撑,我想,她早已化为空气消散在人世之中。”

“很奇怪么?就算神仙都有五衰之时,何况,她本一介凡人。”

“所以,她夺取这副身体,又将我引入你的体内。”酹月静静接口。

“是。”

“你不恨她?”些微的疑惑涌上心头。晚歌夺她恋人躯魄,又妄图夺她的灵体,而她,竟如此冷静相待,不卑不亢。

“起初的时候,我恨过。”沐槿衣坦然地说。“我恨她布局千年,操控人心。恨她夺舍小软,蓄谋灭世。可是当我看到那一切,明白她一直以来对你的执着,我心中,便只余下同情。”

“你可怜她?”酹月蹙起的眉目依然静美如画,只眼底渐渐浮生的情思,悠悠荡荡,难以尽述。

“我可怜她,更可怜你。”

“我?”

“你与她都是倔烈之人,一旦决定,便执迷当往。只是,她的执着在你,而你,却在别处。”

“这是她千年来始终无法释怀的死结。你对她恨之欲死吗?这是你的真心吗?她不愿相信你从未对她另眼相看。”

“方才你说,她这种人不配讲心,可我却不认同。我以为,这世间只有不能宽恕的罪恶,却没有不配被爱的人。”

酹月静静思量着沐槿衣的话,忽然,皮肤隐隐灼痛,眼睛更是一阵酸胀刺痛,她抬起脸来,那赤光之下,晚歌的身体已经不再颤抖摇晃。

“她快支撑不住了。”沐槿衣说。“你再不出手,最多半柱香的时间,魔鬼便会彻底掌控住她,那时候,别说守护,连你自身都会成为魔鬼的祭品。”

指尖灵力再次凝聚起来,脑中反复回想着沐槿衣方才的说话,酹月淡淡开口:“你珍爱这女子,宁愿以身相替,可倘若有一日,你的父母至亲命悬他手,是否,你仍是无怨无悔。”

沐槿衣心中一动,下意识地便望向了一边晕厥过去的蓝婧。“这个问题,我早已做过选择。”当日蓝姐与小软同时遇险,根本不急思考,她的本能给她做了最好的选择:救蓝姐,然后,与小软同死。

“你选择她,无论她做了什么?”酹月微微瞬目,指尖陡然间亮起的剧烈光亮如同太阳升起。

沐槿衣平静回答:“我选择爱,无论,我爱的是谁。”

这句话令她微微失神。“爱?呵,什么是爱?霸占,利用,然后,再彻头彻尾的摧毁?”白裙飞扬,一道白龙般的锐芒陡然间拔地而起,雪光接天。以爱为名,连背叛都是那样的冠冕堂皇,倘若这是爱,世人为何还要为之疯狂?

“不,是保护,包容,还有毫无保留的奉献与牺牲。”

雪光与赤光相撞,迸裂出残光万丈,酹月长发凌乱,脸染薄红,明明一身零落,却未见狼狈。

直到沐槿衣的声音再次响起:“就像你正在做的一样。”

她倏然凝眸,错愕地侧过脸颊。“正在……做的?”

“你下不了手杀她,而她,甘愿代你而死。千年前,你推她出去,分明是不忍她陪死墓底,却偏要断情绝爱,告诉她你有多恨,从此参商不见。”

酹月微微沉默。“道不同,如何相容?”

沐槿衣毫不犹豫:“就算各走各路,又为何,定要否认初心?”

狂风吹乱鬓发,扬起她周身衣袍猎猎飞扬,眼前的一切仿佛白昼与黑夜相撞,倒卷的气流掀起火山迸发般狂热的巨浪,径直将那墓室砰一声炸裂。断藤卷着蓝婧与唐勤之等人的身子在半空中摇摇欲坠,沐槿衣心中忧急,仿佛是下意识地想要爆发出救人的力量,而那力量竟便当真自她的身体迸发出来,她看到一道柔和的白光在蓝婧的身子下铺展开来,犹如一道气墙,将她牢牢护在了安全的地方。

她松了口气,忽然眼前一刺,只见红光大盛,晚歌手中的魔弓嗡嗡不止,而那原本垂手静立的人竟然缓缓抬起来手来,黑黝黝的魔弓举在身前,一手捏住弓弦,俨然是要拉开的姿态。

不能让她拉开这弓!酹月心头大乱,这魔弓一旦拉开,犹如射日之弓,从此这人世再无光明,必将血流成河!

陡然间翻卷而起的气浪鼓动她单薄的衣袖,踝上那精致的银铃在狂风中细碎作响。铭刻在心的圣咒,即便沉睡千年也从未忘怀。可当她终于一字一字念出,天塌地陷的同时,一丝淡淡的疼痛却终于如雨后青笋般在泥土中探出头来。

为什么会痛?她不知道,也不愿深思。只明镜般清澈透亮的眼底陡然掠过懵懂的情丝,却是为了耳畔那一声温柔的呼唤。

“酹月。”

谁?谁在唤我?

“酹月……我,好想你……”

晚歌……

手指紧紧攥在胸前,一千年的空白与消磨,她自以为强烈的恨意在一点点消散,却有着温柔到让她害怕的情绪渐渐浮动上来。

“沐姐姐……我好难受……我不要变成魔鬼,我不要……不要伤害你……”唐小软微弱的嗓音忽然轻轻地响起。

沐槿衣心头大痛。“小软,你撑住,很快……很快就结束了!”

结束?心脏似伸出了一根瞧不见的细线,酹月缓缓凝目,而线的那头,一个青衣的身影飒沓而至,微微勾起的嘴角,满是温柔的笑意。眼底跳动着悦目的薄光,她温柔唤她,一声声,一句句。

“酹月……酹月……”

呆呆地看着,一贯冷清的眼底,终于慢慢洇湿。

“为什么,不能让我们回到从前?酹月,我知道错了,为什么……你就是不肯原谅我?”

回到……从前?些微的晃神后,她忽地一凛。不,不可能,事已至此,她们还怎么回到从前?没有错,她是曾被情爱所惑,倘若她是普通的女子,或许早已妥协,可她不是!她是一脉相传,守护一方安宁的圣女啊!

并不知她心底暗潮,晚歌眼含笑意,犹自说道:“是啊,从前。我还记得初见你时的模样,那时候我就在想,这是一个多么冰清玉洁的姑娘啊,她的眼睛真漂亮,可,为什么却独独容不下一个我呐?”

初见时的……模样?她心头微颤,探出的手指在空气中徒劳地划过,留下短促的一抹伤痕。

“我费尽心机接近你,走到你身边,看着你对我,从陌生到熟悉,从警惕到信任,从淡漠到……在乎,我看着你一点点地变化,我以为……你也是爱我的,所以肆意妄为,赌你,最终会留在我身边。原来果然爱有多深,错……就有多深。”说到此处,语声已然哽咽。“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啊。”

酹月微微晃神,脑海深处却仿佛仍是旧时模样,那青衫飒沓的女子扬眉浅笑,眉间落下的阳光虽藏阴影,却也有着切实的暖意。

她终于转过身来:“晚歌。”

终于听到这久违而亲密的称呼,晚歌几乎全身一震,不敢置信地望着她,喉头如被烈火焚烫。

“为什么,我们会这样?”似是在问她,然而,更多却是在追问自己。酹月淡淡地说,白如月光的衣裙肆染鲜红,那圣洁的白与刺目的红交相辉映,反添一份诡谲又邪魅的艳丽。她笔直地站立着,皮肤被狂风吹成纸般的苍白,唇上最后一丝淡红也渐渐隐去,眼底森寒如冰,而那寒冰的深处,却隐隐有着消融的痕迹。

晚歌颓然一笑,并不回答。只心底缓缓涌上的绝望,巨浪般一下下拍打着她的心。

“你时间不多,可有何话,还想对我说。”

本以为只如冰火,又如云泥,她对自己除了恨意,便只余十足冷漠。没想到,那神祗般的女子竟向她抛来了新枝,肯拉她出泥泞,纵然,或许只是对她将死之人的怜悯。

半晌,苦涩轻语:“无。”

“好。”

一声“好”,令她心如刀绞,却又难以言喻的轻松席卷而来。她望着她的眼睛,千年后,她终于再一次这样望着她的眼睛,不虚弱,不闪躲,满满当当心满意足的温柔。

“酹月。”她轻动嘴唇,笑意噙在嘴角。“我爱你。”

“我曾对你说了无数的谎,只这一桩,不管是千年前,还是现在,我问心无愧。”

她静静望她,淡薄的嘴唇忽而轻勾。“好。”

又是一声“好”。简单又明了,温和又淡然,一瞬间将她与她的距离拉得如此之近,一瞬间,却又如此之远。

晚歌忽然崩溃,心脏如被压榨成泥。“怎么办啊……酹月,我看不起我自己,因为事到如今我还想要逼迫你,好反复求证你的心,是否,曾经爱过这样一个卑劣的我。”

酹月仍是静静地,只望着她的黑眸,忽然间蒙上了一层清薄雾气。

“不要说……求你,不要说。”倘若答案还是一样,那么,她宁愿只读她眼底的冷漠,给自己留存一分卑微的希望:起码……她没有亲口告诉我。

周身忽然一阵急遽的震荡,仿佛什么排山倒海的力量急欲冲天而出。

“小软”沐槿衣忽然叫道。“你听着,无论如何我都会陪你到最后。你要坚持住,相信自己也要相信我!”

“沐姐姐,快、你快走!我的手……我的手完全不受控制了!我我好怕!我怕我会伤到你!”

“小软!”沐槿衣心中纵有千言万语,对着别人如何凌厉机智,可当此时却也只能哽咽无言,暗暗盼望唐小软能够坚持下去……千万,不能被邪灵吞噬了元神。

“唐小软。”晚歌忽然唤她,“你的身体,我会还你。”

唐小软只觉全身疼痛欲裂,被浓浓的邪气压地几乎便要散魂,若不是心中对沐槿衣的牵挂实在强烈,大约早已魂飞魄散。此时听晚歌说了这句,不禁一呆:“你……”

晚歌涩涩一笑。“你说的没错,我的魂魄早已在一次次的轮回中被消磨死去,现在的我,就是一个可怜的、只能依附她人身体而生的怨灵。我在你体内多年,自以为早已操控住你,却不想今日你为了爱一个人,竟能以凡人之躯,压制住魔王灭世的力量。是我,向来低估了你。”

“什么?明明是你在”唐小软本欲辩驳这应当是属于晚歌自己的力量,谁料,却被她径直打断。

“你还不明白吗?我连魂魄都没有,没有你这样强大的精神力量支撑,空有怨力,又能做什么?”

“你可知,我有多么羡慕你?”

“我……”唐小软心中本对她充满了无比怨毒的恨意,然而此时那恨意竟忽然没有了着落之点,她只觉一阵茫然。

“相见怎如不见,多情还似无情。”晚歌喃喃自语。“我好羡慕。唐小软,我真的好羡慕你。”

须臾沉默,唐小软一贯软萌可爱的嗓音竟难得有了严肃的大人样。“她也是爱你的。”

酹月心底微震,眼神复杂地望了过去。

“将死之人,你又何必哄我?”晚歌却并不肯信。

“正因你在我体内多年,我才如此笃定,她是爱你的。”唐小软坚定地说。

晚歌心乱如麻,却仍是卑微地抓住了一丝微薄的希望。“为……为什么?”

“自从沐姐姐出现,我,断续开始在梦境中看到你们的过去。”唐小软道,“我看到你怎么耍心机接近她,也看到她如何一点点地被你吸引。为什么我第一眼瞧见沐姐姐就特别安心,是因为你啊,你知道吗?两个人的羁绊延续千年,要花多少力气,才能去恨一个人千年?恨到不愿苏醒,恨到,宁可自己独身一人长眠在冰冷的墓底?”

晚歌沉默,可眼底的混浊却渐渐弥散,一丝微光自瞳孔深处缓缓亮起。

“可尽管如此,我与沐姐姐,我们却是独立的个体,我们不是你们的延续,你从千年以前就一直在错,错到如今……你终于悔悟了,可”说到此处,唐小软气息微窒,复杂的情绪再次涌上心头。“可你却就要死去了……”

“你不恨我?”如酹月质问沐槿衣一般,晚歌窒了窒,也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一瞬间,沐槿衣那冷矜恬淡的容颜在心头兜兜一转,难以描述的温柔情绪涨潮般轻拍心坎,唐小软微微一笑。“恨一个人太辛苦,还是不要了。何况若不是你,平凡如我,又怎可能得到沐姐姐的青睐,与她同生共死。所以,无论你带给我多大的磨难与苦楚,我都记你这份恩情。”

片刻的停顿,晚歌抬起脸来。眼前那清颜如旧,透彻温柔的双眼,藏着亿万星辰,仿佛……绛河辽阔。她心如火烧。“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千年前你不肯爱我,而千年后,她却愿爱她。”

酹月沉默着,偏过脸去。

“覆水难收,呵呵,覆水……难收啊。”再次淌下泪来,她被咬得青紫的嘴唇阵阵发颤。“我总在逼你选择,竟不知酹月,爱,从来是没有选择的啊。”

“我还在执着什么?还要争什么?难怪这么久了,你看到我,仍是一脸的戒备,冰冷的眼神,刀子一样戳在我的心上。”

那温润如月的脸庞,带着淡薄的雪光,乌黑的眼睫轻轻颤抖,终于,一滴晶莹滑落了下来。

眼泪跌出眼眶的同时,那原属于唐小软的身体几乎是立刻一颤,两道意识同时被疼痛撅住,握着魔弓的手指颤抖着,弓弦处缓缓滴下赤红的鲜血。

“不要哭,酹月,不要哭!”

“沐姐姐!我没事的,你不要哭!”

察觉到自己体内那始终压制不下的属于唐小软的意识,晚歌此时却没有了半点愤怒的念头,只觉一股说不出的平静与安详。原来,这就是放手,原来,这就是……绝望。

“不要哭,酹月,永远也不要再为我流泪。”平摊的掌心忽然一阵柔光涌动,她怔怔地望着她,被魔弓伤得皮肉翻飞鲜血崩流的掌心,一片夺目的赤红中却赫然一滴晶莹闪动。

而她甫溢出的清泪却不见了,仿佛一双温柔手轻轻拂过,苍白的颊上只余一丝淡薄的水光。

“昔年血泪,今日方偿。”她轻语。

那淡红的嘴唇微微蠕动着,她的声音终于不再冷硬如石,淡淡的温情如同雨后扑面而至的青葱与微凉。“爱一个人不是这样的。你明白吗?是你让我第一次知道流泪的滋味,我会永远记得那一刻。所以你的偿还,我不需要。”

晚歌不禁情急:“我知道,我现在知道了。可是,我知道的太迟了。酹月,我不会再勉强你,你相信我,这次我真的放手了。”

见她仍是默然,她急切之下,几乎呕出血来。

“你还是不懂。”泛红的眼眶,闪烁着令人心碎的水光。“我入世,并非为你,更无须你夺她人躯魄让我重生。千年了,你做了这许多,可曾有一次为我想过,到底,我想不想要?”

呆了片刻,难以言述的悲伤,如同瞬间封冻的港湾,她苍淡的微笑停在了最后一刻的温暖。醍醐灌顶的悲凉与愤然被提到一个濒临爆发的临界点却又突然消散,她只觉无比的虚弱哀伤,更兼十分疼痛与歉疚。半晌,方喃喃开口:“对不起。”

“好。”

微微一怔,好?

酹月侧过脸去。“现在,我回答你。”

死水一般的沉默,仿佛天崩地裂都是虚无,就连沐槿衣与唐小软都不约而同选择了沉默,不愿打扰这一刻蔓延千年的情殇。

“我恨过你。”终于,酹月平静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她淡淡地说,却又在晚歌眼如死灰时望住了她,再度开口。

“也,爱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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