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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章+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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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一

万神山。

飞沙走石,遮天蔽日。

巨大气旋从深不见底的天坑往外蔓延,如同血盆大口,张嘴便要将万物吞噬。

所有人不得不以灵力或神兵稳住身形,修为稍弱者立时被狂风刮走,嚎叫中不知去向,幸存者则竭力想要看清混沌中的景象。

饶是浑天蒙地的气旋砂石,也掩盖不住黑色雾气像喷泉一般从巨坑冒出,又涌向外头。

但,这些嚣张跋扈的黑雾,如困笼猛兽,只能在有限范围内反复扑腾。

不远处由点而线,连成一个荧荧红光的圈,恰好将黑雾拢在里面,不让其越雷池半步。

比起黑雾,红光柔弱闪闪,时明时暗。

却始终不灭。

六个人,分立红圈六处。

或双手结印,或手持兵器,周身形成一片澎湃白光,与黑雾相持不下。

此六人,俱是当世顶尖高手,宗师中的宗师,世人可望不可即的巅峰。

任何一人,都具备了羽化成仙,白日飞升的修为。

然而现在,他们其中有人眉头紧锁,有人额头沁汗。

每人身前悬空的烛火,也都摇曳不定,明灭闪烁。

红圈外围,帮忙筑阵的人同样紧张。

“这六合烛天阵不会出问题吧,我怎么看东南角的光有点弱?”

“应该不会,那是昆仑剑宗宗主任海山,如果他也顶不住,我们这些人一样不济事!”

“希望他们能将深渊彻底封住,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这是关系天下苍生的一场战役。

深渊结界一旦彻底破碎,所有妖魔将突破封印倾巢而出,人间从此不复。

只有六合烛天阵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前提是,一个人都不能出错。

轰隆!

轰隆隆!

地面震颤,山石崩塌。

“怎么回事!”

“任宗主!任海山那边!”

在外围苦苦支撑的人眼尖瞅见任海山周身光芒忽而暴涨,又瞬间黯淡。

下一刻,他的身形就被流风也似的黑雾吞没,快得来不及让人作出任何反应。

失去了一角的六合烛天阵瞬间摇摇欲坠,行将崩塌。

“不好!独孤家主那边也支撑不住了!”

“掌门,戚真人的阵角崩塌了!”

六个角的灯一盏接一盏灭掉。

红光也延绵黯淡下去。

最后只剩下一盏灯!

烛火大盛!

红光骤起!

“是九方尊主的灯!”

“他能撑住吗!”

“快,我们上去帮忙!”

“把六个角都稳住!”

“来不及了……啊!!!”

咆哮瞬间被狂风吹散!

黑雾陡然爆开,弥漫四散,犹如无数只触手迅速延伸至地面,没了禁锢的妖魔们争相恐后往外窜逃。

日月无光,天地失色!

黑雾之中,那硕果仅存,寄予无数人希望的烛火微光颤颤。

唯一的坚守,注定历尽艰难痛苦熬尽心血精神。

那是世间最长的一刻钟。

没有人知道,唯一的那个持阵人在支撑本该由六人驻守的阵法时是何等压力。

没有人知道,他此刻是否还保持清醒的神智。

九方,这个素来被认为修为绝顶的天下第一宗师,平日里固然行事飘忽,被儒释道甚至魔门的人多有诟病指责,几番风波动荡,皆与之有关。

但此刻,没有人不希望他活着,甚至活得好好的。

六合烛天阵,只剩下这一盏——

烛火!

倏然熄灭!

铺天盖地,黑暗吞噬了一切。

所有生灵,未闻声息。

尸山骸骨,顷刻不存。

万神山一战,以修士惨败为终。

深渊之门自此洞开,妖魔尽出,广布人间,万神山亦因此成为两界通道。

世人谓之,九重渊。

序章二

五十年后。

张暮。

这个名字和资质就像他的门派一样普通。

十岁入道门,至今二十余载,说好听点是按部就班脚踏实地,说难听点——

就是一无所成。

本门武学修行遵循道法,以长|枪和双刃为兵器,张暮在入门时选了长|枪,但他的枪法也止步于第五重,连第六重都上不去。

而门中天分高的弟子,已经突破了第八重,以气合枪,所向披靡。

张暮知道自己的短处,但他无力改变现状。

天赋与生俱来,这是最大的绝望。

如果安于现状,过个两三年,成亲生子,他可以在门派脚下买几亩田地,耕读传家,若是儿女有天分,还能近水楼台,送他们入本门拜师。

但张暮内心深处,隐隐有些不甘心。

如果天赋异禀,谁愿泯然众人,埋没此生?

思来想去,左右纠结,两三年过去。

当他的大师兄突破第九重枪法时,张暮终于决定放手一搏。

他启程离开门派,以历练为名辞别师长,前往黄泉。

生死两界皆茫茫,阴都夜台渡怨灵。

黄泉不是死亡归宿,但比死亡还要更令人恐惧。

传说此处阴阳混沌,亡魂渺渺,无白昼黑夜之分,误入此地之人,只有两个结局。

要么一去不归,要么在生死之间突破心障,更上一层楼。

但后者寥寥无几,几百年也未见得能出一个,前者却是层出不穷。

有误闯其中的修行者和普通人,也有像张暮这样破釜沉舟的。

其中大部分人,都没能再从黄泉离开。

在西南的最西南,有一条灰河。

河水泛灰,不知何物其中,终年雾气不散,越溯流而上,迷雾愈浓,最终令人迷失方向,不知所踪。

传闻中,河流的源头,就是黄泉。

张暮正是抱着置诸死地而后生的决心,沿着这条河流,进入了迷雾世界。

古怪迷雾如同结界,隔绝阳光,也隔绝一切生机。

他在遇到第一道危险时就后悔了。

所幸,求生本能令他关键时刻突破第六重枪法,最终捡回一条命。

出是出不去了,只能继续往前走。

他不知道自己在混沌世界中转悠多久,从起初细心留意路线和危险,到后来一次次死里逃生,唯独凭着股求生的欲望苦苦支撑。

此刻他跟同伴躲到这块巨石后面,企求片刻安宁。

同伴是他在黄泉里结识的,对方分别来自几个小门派,同样是进来历练的。

中途有人死了,又有新的人加入,如今拢共七八人左右。

半个时辰前,他们被无数妖魔恶灵追赶,它们或觊觎人类的躯壳,想趁机夺舍,或许久未曾尝到人肉的甘美,希望一饱口福,张暮等人费尽全力也只能将它们稍稍驱离。

“怎么办!那些东西很快又会追上来的,我不想死在这里啊!”

一名女弟子带着哭腔,在张暮耳边小声啜泣。

他们这几个人,天分不高,亦非师门长辈最瞩目的弟子,只能抱着必死之心进来一搏,但终归还是想活下来的。

女弟子姿色不差,同行有倾慕者立时出声安慰。

还有几人小声商量对策。

人群之中,只有一个人是永远沉默的。

张暮不由多看了对方几眼。

披头散发,衣衫褴褛,伤痕累累,看不出年纪,看不出容貌。

其他人都不大愿意和他坐在一起,离他最近的反而是张暮。

张暮也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只知道他们有一次在密林幻境中迷失方向,差点全军覆没,是这人把他们带出危险。

但此人神志时而清醒,时而混沌不清,名字来历一问三不知,有时候还会自相矛盾,除了对这里地形熟悉,似乎也没什么身手可言。

久而久之,旁人都不愿意与他相处,背地里都喊哑巴。

唯独张暮帮他疗伤,偶尔还能说上一两句话。

“道友,你知道这里还有别的退路吗?”张暮问道。

蓬头垢面之下,他连对方是男是女都不知,只能以道友称呼。

哑巴手里抓着刻刀和木雕,低头全神贯注,压根就没听见张暮的话。

张暮等了片刻不见回应,无奈收回目光,另想法子。

逃,是逃不成了,他们一行人早已力竭。

战,只怕刚拒猛虎,又引新狼,最后所有人都成为恶鬼的盘中餐。

躲,此处四面透风,无处藏身,能躲哪儿去?

黄泉中的沙漠戈壁,看似与外头没有不同,实则那吹进洞窟里的风阴冷入骨,犹如寒冰化为利刃,一刀刀在身上凌迟,四周鬼哭狼嚎远比阳间可怖百倍,便是连他身边见过世面的同伴,都咬紧牙关强忍恐惧。

寒风送来恶灵的讯息。

它们循着人类的气味悄然接近,与他们的距离正在一点点缩减。

“那些恶鬼会不会是他引来的?”

不知谁突然说了一句。

张暮抬头,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旁边的人身上,不由愕然。

“我方才就想说了,我们在黄泉里走了这么久,也没见过这么凶猛的灵煞,就是把他带上之后,怪事才开始发生的!”

“照我看,那些东西未必是冲着我们来的,他走了说不定我们反而平安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将哑巴的归宿已经安排好了。

之所以没有一个人最后下定论,是因为他们在等张暮做出决定。

张暮是他们之中身手修为最高的人。

没有张暮发话,他们尚有一丝顾忌。

哑巴恍若未闻,兀自低头刻着他的小木雕,一刀一刀,划在木头上。

像是在雕一只鸟。

脑海里的念头一晃而过,张暮没细想。

这人跟他们萍水相逢,虽说有救命之恩,但带他走了这么久,也算报恩了。

更何况黄泉里朝生暮死见惯不惊,一路走来也早就习惯了。

把哑巴扔出去当作是诱饵,也许能让他们彻底脱身。

就算不能,也能为他们争取更多逃跑的时间。

反正非亲非故,于他们而言也没有损失。

但——

毕竟是一条人命。

呼啸声带来的腥气越来越重,所有人经历过跟恶灵缠斗的恐惧,脸上不禁流露出来。

他们不得不一步步往后方撤退。

张暮不自觉咽下口水。

手心开始沁出汗,长|枪被握住的地方都变得湿滑。

张暮看向哑巴。

“道友你——”

哑巴忽然抬起头。

“我想跟你们一起走。”

他居然开口说话了。

张暮欲言又止,时间容不得多说两句,他拽起人就走,为众人断后。

但危险来得是如此之快之迅猛!

腥气挟着阴冷的风呼啸席卷而来,恶灵邪魅蒙混其中,灰雾黄沙里张牙舞爪,在晨曦将明未明的天色中显露狰狞身形,却又若隐若现,越发增添人心恐惧。

偏生昏暗微光之中,鬼魅迷雾无法看清,所有人只能凭借对腥气的辨识往反方向逃。

忽然间,迷雾中一团旋风陡然增大,形似枯爪的指掌从中伸出,抓向张暮的后领!

张暮似有所觉,蓦地回身出枪!

长|枪层层旋转递进,蓝光骤然闪现,点点凝聚成团,又在半空须臾绽放。

蓝色莲花温柔美丽,蛊惑人心,若因此沉迷它的美丽,就会在不知不觉中为其绞杀!

这是张暮新近悟出的枪法第七重。

他曾凭借这一手在黄泉里打败过不少强敌。

但他似乎忘了,对面不是生灵,不会为表象所迷惑。

蓝色莲花形成的屏障轻而易举被突破,凶猛鬼魅扑杀过来,血盆大口腥气四溢。

张暮亲眼见过同伴被这种鬼魅吞噬,黑气过后,皮肉无存,唯有一堆骸骨七零八落,着实令人头皮发麻。

而此刻,他也即将成为黄泉中无数尸骸之一,也许若干年后,冤魂不散,他无法升天,无法入地,只能在黄泉里日复一日,成为同样吞噬旅人的恶灵鬼魅。

不!

他不想死!

他好不容易来到这里,为的就是付出能有回报,哪怕千辛万苦,最终也能逃出生天,出人头地!

他不能栽在这里,功亏一篑!

张暮不自觉睁大眼睛,本能作出身体最诚实的反应。

那一瞬间,所有迟疑不忍都化为对性命的私心。

他攥住哑巴的手腕猛地一紧,旋即用力将人转了个方向,自己则往后跃去,恰好借力飞起,让自己落在后面几丈开外。

别怪我,我也是为了活命!

愧疚在内心一闪而逝,张暮咬咬牙,准备抽身撤退。

因为根据他的经验,当这些邪灵吞噬一个肉|体时,会暂时沉迷于这副躯壳的美好,无暇顾及其它,他们则可趁此脱身。

然而,所有人奔出没多远,就听见身后巨响,回头却见火光冲天,迷雾尽散。

火焰之中,几团黑色人形翻滚哀嚎,可张暮知道,那绝不是哑巴!

那些扭曲变异,古怪高大的人形黑雾,全都是之前紧追不舍的邪灵鬼魅。

现在这些鬼魅邪物竟然被一把火烧个精光?!

不,这不是普通的火!

张暮和他身后的同伴们目瞪口呆,看着烈火中金光灿烂的凤鸟腾空而起,昂首挺胸,低头吐火,将所有鬼魅淹没在火海里,而后急剧发亮,在众人眼睛被刺痛的同时,骤然炸开璀璨光芒,烈火凤凰卷着漫天火焰熊熊燃烧,迅速蔓延,不仅扑向躲闪不及张暮,连带张暮身后的所有人,也都通通被卷入其中。

有人眼明手快想要御剑逃离,长剑刚起就被烧成灰烬,奇异的是身体在烈火中却感觉不到疼痛,唯独难以控制四肢,神智逐渐模糊,最终陷入沉沉黑暗。

张暮失去意识之前,隐约看见一人从烈焰中缓步走来。

凤鸟盘踞其后,双翼流光溢彩,炫目难描。

这一眼,竟烙在所有人的灵魂里。

直到贺惜云从漫长的昏迷中醒来,产生自己已经死去的幻觉时,还牢牢记得那个从火里缓步走出的身影,如王者归来,天神降临。

烈焰所到之处,一切魑魅魍魉,应声摧毁,齑粉不存。

自己还没死?

贺惜云随手抓起手中冰冷黄沙,任流沙从指缝滑走,抬头望向满天星斗,最后落在不远处盘坐的陌生人,神色难掩疑惑。

她记得昏迷之前的最后一刻,自己跟同伴退无可退,恶灵鬼魅成群袭来,张暮为他们殿后,然后——

就失去意识了。

这里没有黄泉里的诡谲莫测,更像是外面的凡间世界。

天可怜见,已经多久没有感受到来自人间的气息了。

“请问道友尊姓大名,此处又是何处?”

星光之下,她细看对方,只觉陌生而又熟悉。

“我叫长明。”那人吐字很慢,仿佛许久没说过话。“这里,我也不知道。”

熟悉的嗓音和说话方式,立刻让贺惜云记起。

“你是那个哑巴?!”

一不小心,竟把背地里的外号说出口了。

原来哑巴叫长明。

长明说,那些恶鬼,既是终结,也是起点。

他们如果被恶鬼吞噬,尸骨不存,残魂在黄泉徘徊不去,终将变成那样的结局。

但他们得救了。

那些恶灵被焚烧殆尽,连同烈焰滔天,突破黄泉结界,为所有人挣得一条生路。

九死一生,他们居然得到了那一线生机。

贺惜云跟长明二人得以逃脱,并落在凡间世界的荒漠边缘。

而其他同伴,也许和他们一样错落分布各地,侥幸逃生,也许错过结界爆发穿越的时刻,依旧滞留原地,只能在荒芜世界里寻找下一次机会。

贺惜云听得呆了。

“好像,有只凤鸟救了我们……”

长明拿出一具焦黑木雕,依稀还能辨认它原来的模样。

贺惜云很吃惊:“道友竟会御物化神之术?!”

长明没说话,将烧焦的木雕凤鸟随意丢在一边。

贺惜云这才分出心神仔细打量他。

对方换了一身素色衣裳,头发挽到身后松松系着。

脸洗干净了,也不再蓬头垢面,竟是出人意料的清隽明秀,唯独眉宇间竖痕紧锁,似有陈年旧事一重重压到心上,让贺惜云也跟着沉甸甸的。

可那双眼,却与眉头截然相反。

悠远清阔,敞亮淡澈,能装下世间所有事。

贺惜云看了一眼,就忍不住再看一眼。

“长明道兄的名字,可是常怀光明之常明?”

“是长夜辉明的长明。”

“长夜若无星月灯火,又何处得长明?”

“此心长明。”

一问一答,言简意赅。

贺惜云好像明白什么,却又转念即逝,什么都捕捉不到。

反倒是长明慢慢在找回说话能力,开始询问一些问题。

贺惜云发现对方好像在黄泉里待了很久,久到已经对外面的世事变化失去感知。

她想起自己之前为了保命,将长明推出去,不由忐忑。

“对不起,那时我们……”

各种借口原因到了嘴边却吐露不出来,贺惜云双颊烧得慌。

痛定思痛,她起身给对方磕了三个响头。

“道友两次救命之恩,我却恩将仇报,实在羞愧难当!”

长明淡淡瞥她一眼,问的问题风牛马不相及。

“如今人间的王朝,可还是洪氏主政?”

“洪氏?”

贺惜云愣了一下,“道友说的,莫非是兴洪王朝?那已经是几十年前的旧事了,如今天下三分,幽国、洛国、照月王朝,各据一方,互有制衡。最近数十年,妖魔横行,人间不太平,天下自然也就波涛迭起,人心涌动。”

长明微微蹙眉:“那各大玄门仙宗呢?”

贺惜云:“大小门派林立,像神霄仙府和万剑仙宗等宗门,皆是屹立数百年的宗门,道友想必都听说过,只是有些新近换了主人。”

长明嗯了一声。

贺惜云:“还有些崛起不久的门派,如蓬莱岛、六义门、庆云院、见血宗等,也都可以算势力庞大,一方之主。尤其是见血宗,宗主喜怒无常,不高兴时见人就杀,偏生修为深厚,没人奈何得了他。”

长明歪着头,面露疑惑。

“新近崛起的宗师很多吗?”

贺惜云想了想道:“这一二十年间,的确不少,如见血宗宗主周可以,庆云院不苦禅师,蓬莱岛一叶舟,二十四陂君子兰,还有九重深渊之主云未思,都是赫赫有名的宗师级人物……长明道友,你的脸色为何如此古怪?”

“你说的这些人——”

其中好像有几个,还是他的徒弟。

叛出师门,师徒反目的孽徒。

第1章

他曾经有四个徒弟。

四人皆各有所长,惊才绝艳。

随便一个拎出去,都是日后的宗师级高手,若有机缘,说不定还能突破极限,立地飞升。

现在看来,他们似乎也没有泯然众人,证明自己当日并没有看错。

可惜——

想起往事,长明觉得耳朵开始嗡嗡叫唤,像几百上千只蚊子一下涌入脑壳,杂乱纷扰,叫嚣把他脑袋里所有气血精神都搅乱才越快活。

与此同时,所有热血从四肢百骸指尖脚底不约而同往心口涌来,激得他心神一荡,差点呕出鲜血。

“道友?长明道兄?”

贺惜云见他表情不大对劲,赶紧停住话头,上前察看。

对方眉头紧蹙,面色冷白,额前还有一颗颗汗冒出,像在忍耐极大的痛苦。

贺惜云下意识握上长明的手腕,想为他调理内息,可当自己的灵力输入其间时,却不由大吃一惊。

长明体内如有漩涡,她的灵力一入其中,顿如泥石沉海,半点不留。

贺惜云下意识想撤离,却发现对方虽然半点灵力也无,却有股力量莫名牢牢吸住她的灵力,令她想撤也撤不了。

长明另一只手忽然抓住贺惜云,将她狠狠推开。

后者一下往后跌坐在地上。

“不必浪费灵力了……”长明哑声道,声线有些颤抖,似身体苦痛折磨未消。

贺惜云剧烈喘息,惊魂未定,又不知怎么才能帮到对方,一时有些无措。

“晚些时候就好。”长明撑着脑袋,慢慢的,一字一顿。

贺惜云点点头,也不敢出声,甚至忘了起身,就这么坐在地上。

时间一点点流逝,见他似乎好一些了,贺惜云这才开口询问。

“你受伤了?”

长明嗯了一声:“旧伤,到现在都没恢复,时不时就会发作,没大碍。”

贺惜云小心道:“你也是为了历练才进的黄泉吗?”

长明蹙起眉头,好一会儿才回答:“我不记得了。”

贺惜云以为他不愿说,或有什么难言之隐,但长明脸上的思索和茫然又不似作假。

“我只记得,我进黄泉之前,洪氏王朝的皇帝叫洪粲,在位刚满二十年。”

贺惜云讶异:“那是兴洪王朝倒数第二个皇帝,在位二十五年驾崩,后面便是末帝,末帝当政三年即被推翻,后面诸侯群雄割据,各国林立逐渐过度三家分天下,这么说,道友你在黄泉里,起码也有五十年了!”

她越说越是惊讶。

“据我所知,黄泉魔物横行,妖魅作祟,根本没有人能在里面活着超过十年,我们进去也是抱着必死之心的,你竟能待上五十年?!你、你到底是怎么过的,我方才探得你灵力荡然无存,难道只靠御物化神之术么?”

贺惜云有些激动。

因为黄泉里处处都是致命的危险,与她一同进去的师兄弟里,不乏修为能力比她高的,可也同样折损性命,尸骨无存,贺惜云能活到现在,凭的不仅是心思细腻机警敏锐,还需要不少运气。

激动过后,她很快冷静下来。

许多修行者都有不欲人知的秘密,知道太多并不是好事。

“抱歉,我不该问太多。”

长明不是不想说,他是真不记得了。

他的记忆混混沌沌,大体轮廓还在,但多数时候细节是混乱的,像支零破碎的地图,图上有些地方是完整的,有些地方却东拼西凑,怎么也连不起一张完整的画面。

烛光明灭里,偶尔会发现遗失在角落里的碎片。

捡起来,地图就这样一点点,慢慢恢复全貌。

但时间,不知要多久。

长明记得,他流落黄泉,是为了杀一个人。

但因何杀人,那人死了没有,他却没了记忆。

他还记得,他有一把剑,名为四非剑。

非道,非佛,非魔,非儒。

剑是他在昆仑之巅萃取初雪,东海之滨提炼玄晶而成,天南地北,穷尽心血,神识贯通,星月相融,披荆斩棘,划破山海之隔,助他登临剑道巅峰,成就一代宗师大能。

但那把剑……

如今又去了哪里?

不能深想。

一想,头就越发的疼。

太阳穴突突跳动,像把生锈的锁,彻底锁住长明思考的能力。

“我想找回我的剑。”他道。

找回四非剑,也许能找回遗失的那一部分记忆。

甚至,可能帮助自己恢复修为功力也未定。

“剑?”贺惜云问,“什么样的剑?我见过的剑不少,也许能帮得上忙。”

长明:“通体黝黑,细长匀称,乍看朴实无华,若能遇上契合之人,以灵力灌注其中,剑身就会显露金色纹路。”

贺惜云犯了难:“抱歉,我未曾听说过。”

长明本就没抱什么希望,闻言摇摇头,表示不在意。

贺惜云:“此番我与师兄弟入黄泉历练,是瞒着师长偷偷下山的,同门折损,仅余我一人幸存,我得先回师门向师父禀报领罚,道兄若是不记得自己的师门所在,不如与我一道回青杯山,我师父知你对我有救命之恩,定会留你作客的,你便可在青杯山上长住下来,等身体恢复了再从长计议。”

长明沉吟片刻,却道:“我想去找我的大徒弟。”

贺惜云愣了下:“你徒弟叫什么。”

长明:“好像是叫,云未思。”

贺惜云愣了好一会儿:“难道,是九重渊之主云未思?”

长明:“我只记得他叫云未思,至于是不是你说的那个人,我不知道。”

贺惜云:“那他现在在哪儿?”

长明:“不知道。”

一问三不知,失忆失得坦荡荡。

长明:“九重渊在何处?”

贺惜云半晌无语。

“九重渊的位置,我也不晓得,只听师门长辈说过几回,道兄若想去,少不得也得随我回师门一趟。”

二人一夕长谈,再抬眼已是星月淡痕,东方吐白。

此处位于戈壁沙漠,但并非荒漠,不远处隐约可见植物和村庄,伴随天光渐明,周遭也变得热起来,贺惜云提议往村庄人烟处走走,先去找点水喝,再找人问路。

长明自然没有异议。

……

清水村是个不起眼的小村庄。

今日,它不仅迎来长明跟贺惜云两个不速之客,也迎来了另外一拨贵人。

来自七弦门的弟子们。

清水村位于七弦门所在的维清山脚下,世代耕种七弦门的土地,村民中资质出众者,也有机会入七弦门,被挑选为外门甚至内门弟子,修炼习武,求仙问道。

村民们听说七弦门的人前来挑选弟子,也顾不上询问招待贺惜云他们了,都兴高采烈将自家最聪明伶俐的孩子推出来,希望他们被贵人看中,从此摆脱凡人的庸俗苦累。

贺惜云跟长明冷眼旁观,却都知道修炼之路并非像这些村民想象的那样,一旦入门就高枕无忧。

大千世界,天分出众者比比皆是,若无过人心志,忍人之所不能忍,置生死于度外的决心,很难在漫漫岁月与惊险挑战中存活下来。

即便有这些,也未必就能笑到最后,气运与智慧,同样不可或缺。

而七弦门,也谈不上什么名门大派,充其量只是——

贺惜云感慨至此,不由咦了一声。

“原来这里是见血宗的地盘!我说七弦门怎么听着这么熟悉,见血宗门下有七个附庸的小门派,七弦门正是其中之一呢!”

长明:“见血宗宗主,是不是你之前说过的,周可以?”

贺惜云:“不错。”

长明:……

大徒弟没找着,先遇见三徒弟?

贺惜云将目光放在七弦门弟子身上,没留意他古怪的表情。

“此人喜怒无常,残忍嗜杀,可别在他们的地盘上提起名字,我们还是赶紧走吧,此地不宜久留!”

话音方落,一名左顾右盼的七弦门弟子就伸手点住他们。

“你们,过来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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