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姚!阿姚!李姑姑叫你呐!”浣衣局同屋的烟霞推门进来。
甄玉姚正在把晾干的衣服一件件叠好,听了烟霞的话,道,“我弄好了就去,等下各宫的人要来拿的。”
“哎呀,别管这些劳什子了,听李姑姑的语气没准要提拔你呢。”烟霞是正经小选入宫的。因为家里穷没钱走门路,被打发到最苦最累的地方来当差。
玉姚头也不抬,手上动作不停,道,“做完就去,不然没得饭吃。”
这话声量不大,却是斩钉截铁。玉姚在浣衣局近一年了,从开始的笨手笨脚到现在的利索功夫,实实在在是被李姑姑的鞭子打出来的,对自己如今的身份也有了深刻认识。
烟霞抢过她手上的衣服,道,“我帮你叠总成了吧?你哟,脾气真倔!”摸了摸衣料,柔滑似水,不禁羡慕道,“要不是进宫,我见都没见过这么好的料子呢,宫里的贵人真是天生享福的命。”
玉姚道,“你可别把口水滴到上头去了,回头又要重洗。”她心里很是羡慕烟霞的乐观,虽然大字不识一个,却胜在到了二十五岁就可以出宫,不比她要老死在掖庭。
“姑姑找我有事吩咐?”玉姚福了福,低眉顺目。
李姑姑打量了她几眼,虽然衣衫简朴,不施脂粉钗环,但五官仍然称得上清秀。到底是官宦人家的小姐,气韵总还在的。道,“你洗了快一年的衣裳,姑姑我看在眼里也知道你老实本分。”
“不敢当姑姑的夸奖,都是奴婢分内的事。”玉姚不卑不亢道。
“嗯……”李姑姑点头,道,“想你这样的实诚人姑姑我最喜欢。你走了大运,茶水司的郑姑姑看中你要调你过去,我已经应了,你明日就去她那里报道。”
玉姚将信将疑,微微抬眸看向李姑姑,道,“姑姑是说真的?”
“我还会骗你不成!”李姑姑不悦道。
“奴婢不敢。谢谢姑姑栽培。”玉姚跪下磕了个头。
李姑姑见她没有露出得意忘形的样子来,暗自点头,倒是个可造之材。心里舒坦了说话也比平日里客气些,点拨道,“茶水司不比浣衣局,一年到头就对着木盆子。你要是有造化,遇上了贵人也未可知。我只告诉你一句话,你的出身终究是个忌讳。越往上头,越要学会装哑巴,不该说的话别说。你听得进也好,听不进也罢,只当是我教你一场的情分。”
玉姚道,“多谢姑姑提点,奴婢没齿不忘。”
回到住的屋子里,烟霞撞撞玉姚的肩膀,道,“去了那么久,李姑姑找你啥事?”
“我从明天起就不在这里住了。”玉姚道。
“不在这里住?”烟霞一时还转不过弯儿来,道,“你要搬去哪儿?”
玉姚坐到桌前,桌上摆着送来的饭菜,冷饭加一碟子萝卜干。她拿起茶壶里的热水倒进碗里,拿筷子捣碎结成块的饭,边捣边说,“茶水司的郑姑姑要我过去。”
“茶水司?那可是个好地方啊,活儿也不重,整天只对着茶叶末子呢。”烟霞脸上倒显出欢喜的神色,看着比玉姚自己还高兴,道,“我听说那儿当差的人连穿得衣裳都比咱们的好,我真羡慕你能去。”
泡软了冷饭,玉姚就着萝卜干扒了两口,咀嚼后咽下,道,“那你也去求求李姑姑,请她把你调去个清闲的地儿当差。”
烟霞的脸缩成一团,露出害怕的样子,道,“我可不敢,没得又要挨耳刮子。阿姚,你去了那里还能回来看看我么?”
“这是什么话?”玉姚不解道。
“你出息了,回来给我带点好吃的。整日里吃萝卜干,我人都快变萝卜了。”烟霞抱怨道。
“我可不敢随便应你,要是有机会的话我托人捎给你吧。”玉姚道。
烟霞听了,眉开眼笑,从床里头拿出个布包,打开道,“昨天吃米糕,我没舍得把自己的那两块都吃了。你明天要走了,我没什么好送你的,这个就当送别礼,你吃了吧。”
玉姚见到那里头的米糕经过一夜已变得干硬,这种粗陋的东西过去她连看也不会看一眼的,谁晓得今日竟然也是稀罕物了。又见烟霞眼里还是一副舍不得的样子,道,“我吃不了这么多,咱们一人一半好了。”
第二日玉姚起了个大早,简单收拾了包袱就去了茶水司报道。郑姑姑长着一张方脸,眼睛不大,看起来与李姑姑年岁相仿,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茶香。
她见玉姚到了,点了身边的一个侍女,吩咐道,“流云,你带她下去换件衣裳,以后就由你带着她。”
流云应下,带玉姚到了住宿的地方,小小的院子虽然不大但打扫得很干净。流云从柜子里拿出一套淡绿色的衣裳,道,“给你,快去换上,一会儿就要去当差的。”
玉姚脱下浣衣局灰色的布衫,换上浅绿色的纺绸裙衫,发觉衣袖裙边上还有浅色的小碎花,很是淡雅。
流云笑起来很喜庆,嘴边还有个小梨涡,道,“你既然归了我,往后我会教你各色茶叶的分辨,冲泡的手法。你可要用心学,要是错了一星半点叫主子们恼了,谁带担不起的。”
“多谢流云姐姐教诲,奴婢记住了。”玉姚一福。
流云点头,道,“你也别紧张,别错了规矩就成。眼瞧着要选秀了,到时候咱们要被借调到长春宫去。你是姑姑亲自挑中的更得用心,别丢了姑姑的脸面。”
“是。”玉姚闻言,心中黯然。若不是家族骤变,今年的选秀原本长姐也有资格参选的,不晓得她和玉娆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吃苦呢?
乾元十二年农历八月二十,从太平行宫避暑返回的朱宜修和玄凌此刻都在仪元殿内,翻阅着名册。玄凌随手将名册放到一边,叹道,“三年一次选秀,国库又要耗费许多银钱。”
朱宜修笑道,“为皇上绵延子嗣乃是大事。纵然花费些银钱也是该的。何况大周物阜民丰,皇上不必过于忧虑。”
“难为皇后操持,连日劳累朕瞧着似瘦了些。”玄凌看了她一眼,关切道。
“劳皇上关心,为皇上办事臣妾岂敢不尽心呢,只希望这一次能多选几位知书达理的妹妹服侍皇上。”朱宜修温和道。
玄凌听她如此大方,满意道,“皇后贤德,朕心甚慰。”
朱宜修笑而不语,想着这一回没有甄郑渌艘渤刹涣耸裁雌颍还芙行枳约嚎幢惆樟恕9诵┦焙颍畛と肽谔嵝蜒⌒愕氖背降搅耍舛蕴斓紫伦钭鸸蟮姆蚱匏炱鸺萸巴ご汗
秀女们自毓祥门而出,在长春宫的东西暖阁集合,等待宣召。沈眉庄靠着窗棂而坐,一身桃红裙装,气度雍容沉静,在莺莺燕燕中显得与众不同。穿着绿衫子的侍女们挨个给秀女们送上茶水,她接过递上的杯盏,轻声道,“有劳了。”
“小姐客气。”那侍婢垂头答话,往后退下。
沈眉庄听这声音似曾相识,道,“你等等。”
那名侍婢驻足转身,低头恭敬道,“小姐还有何吩咐?”
“你抬起头让我瞧瞧。”沈眉庄道。
侍婢道,“不敢,奴婢长相粗陋,怕惊了小姐。”
沈眉庄见她不允,却也不能再多问了,否则恐惊动了旁人,道,“哦,那算了,你去吧。”
“奴婢告退。”侍婢仍然是没有抬头。
沈眉庄见她走了,心中仍是存有疑惑,声音仿佛在哪里听过,可一时却想不起来了。
永泰正在书斋里对予沣撒娇道,“皇兄,咱们去看看吧,我还从没见过秀女呢,难得有那么多外头的人来宫里。”
予沣不理她,低头写字道,“叫母后知道了准要罚你。你安分点。”
“咱们又不露面,躲在暗处偷偷看一眼也不成么?”永泰讨价还价道。
予沣停下笔,看向她,一脸正经道,“当然不成!父皇和母后在那里坐着挑选秀女,你跑去算什么,元安你别任性了。”
“谁任性了,你整天看书也不陪我玩,弟弟又还小,其他的弟妹们被他们的母妃看得严,我一个人好没劲。”永泰抱怨道。
“我记得母后叫人教你针线的,你去纫一百个针眼就不会无聊了。”予沣道。
“才不要!那是宫人们做的,我是帝姬为什么要做!既然你不陪我去,那我自己去。”永泰哼了一身,转头就走。
予沣自案后而起,喝道,“来人!”
外头的戴明和永泰的乳母锦娘闻声入内,道,“奴婢听候大皇子吩咐。”
“立刻把帝姬带回昭阳殿交给剪秋姑姑,就说是我的话,不许帝姬随意出去。要是你们敢叫帝姬跑了,别怪我告诉母后。”予沣扫过眼前的两人。
“皇兄,皇兄……”永泰挣脱不得,只能随锦娘去了。
书斋恢复安静,耳根清净的予沣重新坐下,心里记下一桩事,等明日向母后请安时要提醒她别再惯着永泰了。
沈眉庄还在思索,忽然听得远处一声“咣当”的碎裂声,闻声望去,见是一个满头珠翠锻服锦绣的女子一手扯着另一名秀女,另一手提着裙摆,怒容满面道,“你是哪家的秀女,这么热的茶水浇在我身上,想作死么?”
这一嗓子,整个西暖阁的目光全部集中于她二人身上。
沈眉庄坐的远,听不真切她们的争执,只听旁人道,“林氏竟要人家磕头赔罪?”
“谁叫安氏自己不长眼,惹恼了人家。林氏是新涪司士参军的千金,安氏区区县丞之女,看来是躲不过这场羞辱了。”
沈眉庄皱眉,未料到天子宫苑内也有人敢如此张扬蛮横,但她生性不爱强出头,何况与安氏素无旧交,只作壁上观。
安氏站在人群中,瑟缩成一团,叫人可怜。林氏不依不饶的要她立刻下跪请罪,周围无一人肯替安氏解围。
眼看不好收拾,一位梳着发髻的老姑姑拨开人群,道,“出了何事?”看热闹的秀女们随即三三两两的站到旁边。
见到地上的碎瓷片和林氏裙上的水渍,姑姑眉头微皱,朝林氏作礼,道,“小姐恕罪,是奴婢们招呼不周。”
林氏收敛了气焰,讪讪道,“姑姑言重了,不干姑姑的事情。是她干的。”说着指向安氏。
安氏的眼泪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姑姑道,“这位小姐受惊了,人手不够,劳小姐自己端茶。”
“姑姑言重了,是陵容自己毛手毛脚,冒犯了林姐姐。”安陵容哽咽道。
“阿姚,你来收拾一下。”姑姑不多废话,直接唤道,刚才给沈眉庄上茶的婢女应声过来,蹲下.身开始收拾残局。
林氏和安陵容都被晾在一边,大家见无好戏可看纷纷散去。林氏轻蔑的瞪了安陵容一眼,就转身去了别处。
沈眉庄看清那婢女起身时抬头的模样,顿时一惊,竟然有七八分像甄值亩糜褚Αcζ鹕砩锨埃嵘溃坝褚Γ慊谷系梦衣穑俊
玉姚看了她几眼,也认出了对方就是长姐的好友,险些砸了手里的盘子。但她不敢多说话也不敢相认,急忙脱身道,“小姐认错了,奴婢不认识您。奴婢告退。”
“哎,玉姚,玉姚……”沈眉庄叫了她几声,玉姚头也不回的匆匆离去了。
反常的情形引起了旁边几个人的窃窃私语,沈眉庄自知鲁莽,也不再多言,退回原处等候。但心境已被打乱,难以平复。玉姚在宫里,那侄苍诠锫穑
正在胡思乱想,内侍出来叫名字,道,“各位小姐,待会儿叫到谁的名字就随奴才去见驾,六人一组。”
这一届选秀比三年前人数足足多了一倍。沈眉庄的名字一时半会儿还轮不上,倒是安陵容和林氏先后被叫到。
安陵容本是出身寒微的小户之女,全靠其父捐了个官才有了选秀的资格。刚才又闹出了事端,愈发小心翼翼,她屏住呼吸,随队伍进到云意殿,悄悄抬眸。
帝后坐于高处,恍如两尊高高在上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