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独处于塘边看水中倒月。当水面平静如镜时,我会以为它是真的月儿,就如天上悬挂的那个,忍不住想将它从水中捞起来。当手与水面相触,平静的水面起了波折时,那块月儿就会扭曲起来,使我明白它并非真的月儿而是一个倒影罢了。这就跟我的人生一样,回头看来一切都是虚虚幻幻让人琢磨不透,就如在做着一个冗长而痛苦的美梦。有时候一觉醒来,躺在榻上我会认不清自己到底是谁?是小时候那个没吃没喝,四处乞讨可从体外的寒冷与体内的饥饿知道自己活着,明天却不知道是否还能站起来的赵高呢?还是现在叱咤风云、说一不二,已忘记寒冷与饥饿的感觉,就如一具行尸走肉存活在这个世上的赵高呢?”
李信与赵高两个人立在石门山山顶的一颗合抱粗大树下,此时已是夏末天气依然酷热,白炽的日光从茂密的树叶中穿透过来,打在地上形成一个个不大的圆形光晕。
赵高穿的十分齐整,头发也梳的整整齐齐在头顶挽成一个髻,圆胖的脸上挂满汗珠,不时的拿出真丝手帕擦一下脸上的汗珠与发际下的汗水,但决不去把上衣像李信那样敞开一半,用大袖来回的扇着以取得一丝凉意。
李信想不通赵高为何会把他叫到山顶与他说一些富含哲理的话语,他一边用当兵时留下的习惯纳凉,一边打量着赵高。
赵高胖但不属于太胖的那种人,整个人呈一种圆形。圆圆的脸,圆圆的腰,圆圆的手指,圆圆的腿,浑身上下看不出一点棱角来。他一直在笑,从始自终都在笑,眼睛笑的眯成一条缝,给人一种随和可信的错觉。若不是李信知道他姓赵名高,在这种情况下肯定会以为这是一个容易打交道的人,会与他愉快的交谈然后找块地方喝酒交心。可惜李信知道他是赵高,看着他的笑容犹如看着一头满面含笑将深深白牙隐藏起来的恶虎。李信的全身每一寸肌肤都小心的戒备,面上却不露一点的戒色。
李信是空着手上了石门山顶。自从为九原郡守后,他就再没背过弓,腰上悬的那把剑也在上山之初被一名卫兵收了去。赵高身上倒悬了一把剑,这把剑的做工很考究,鞘上镶嵌各色珠宝,每块珠宝都恰到好处的放在它们该放的位置上,一点也不显得繁多。不会给人一种粗俗的感觉,误以为那是某个暴发户为了显示自己的财富用珠宝堆彻出一把剑,而给人一种很雅的感觉,认为那是一把象征尊贵身份的剑。
没有武器的李信一点也不怯有武器的赵高,他的十指苍劲有力,眼神随意的扫了扫赵高圆圆脖子,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靠双手掐死赵高。他朝山下远处的一片森林里瞅了一眼,又摸了摸袖中的一枚炮仗。只要山下的卫兵一有异动,炮仗就会发出巨响,躲在森林里的黑夫接到讯号马上能杀到近前救他逃走。
李信含笑的对赵高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他说的话,继续听赵高讲下去。
“当年,我们赵家是赵国的贵族,往上数上三代也算赵王的子孙。那一年我们家犯了事,父亲被赵王下令杀死,母亲被作为官奴买卖,而我却受了宫刑成为一个阉人。我才十三岁,稀里糊涂的不知道父亲犯了何事,一夜之间我们由贵族沦为人人看不起的贱种。如今想起来,所以在一夜之间会发生这样的巨变,无外乎是争权夺利失败得到的下场罢了。这个世界十分的不公平,大多数的人生下来就是可任意屠宰的羊,少数人会成为吃羊的狼,只有一个能成为既吃狼又吃羊的虎。我父亲不甘为狼,或许他想为狼却不愿为一匹普通的狼,因此被其它狼或者是虎一口吃掉了。”
“我与我弟弟赵成靠乞讨为生,那时赵与秦打仗,讨饭的人多了去了,所以时常吃不饱,有时候二三天内都没一口吃的。一路上到处都躺着饿死的人,有的人没饿死,却饿得浑身发肿如蛆一样可看到体内骨骼内脏的人,更多的人因没东西吃而易子相食。因为饿,羊都变成了狼,不管我们两个走到何处,都会成为这些人眼中的小羊。我的手上拎着一把菜刀,眼色通红的盯着这些狼,随时打算与他们拼合,还好总算逃到了秦国。赵成问我什么时候能吃饱,我说快了,等我做了官,我们就能吃饱了!”
“现在想想真的有点奇怪,在那种随时都可能饿死的情况下,我又是个人人看不起的阉人怎么就有信心自己将来会做官呢?为了活下去,我谎报乃是天阉入宫做了宦官,宦官也分三六九等,我就从最小的做起。”
“我得感谢我的父亲,要不是他天天打骂逼我学刀笔之学,我今天可能还是个小宦官。机会来了,有一天始皇帝教胡亥律法,看到胡亥面露傻色,非常的生气。其实也不全怨胡亥,虽说他有些笨但始皇帝那天讲的律法也有问题。摆在我面前有两条路走:一条是我不出声,跪在那里等始皇帝教训完胡亥后,随着众多的宦官跟始皇帝离去。另一条是我指出始皇帝的错误。这条路很危险,要么是始皇帝大怒之下杀了我,要么始皇帝惊叹于我的才学,从此得到赏识被委以重任。我选了后一条路走,很幸运,我得到了赏识,由羊变成了狼,有了今天的地位。李郡守,知道为什么要给你讲这些吗?”
因为赵高的名气,李信惊叹于赵高的跳跃思维,换一个人来跟他讲同样的话他肯定认为这人的脑子有问题。李信把赵高的话从头至尾想了一骗,似乎是问他要做吃羊的狼还是被吃的羊。不过赵高一通大讲,也使李信明白了一件事,赵高绝不会对一个要死的人讲这么多话,这么来说今天他不必逃往东胡了。李信放了心,笑道:“小臣明白!”
“你明白了什么?说来听听!”赵高很细致的拿着手帕把脸上的汗水擦掉。
“赵大人的意思是,小臣虽为九原郡郡守,但这些都如水中的月儿一样,只要赵大人把水一拨,小臣便什么也不是。如今小臣是一只羊儿,看着非常的肥大,头顶的尖角也很锋利,不过终究还是一头羊。赵大人只要想吃,臣这头肥羊马上会成为一条烤全羊,成为狼嘴中的美食。摆在臣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条是跟蒙恬走,另一条是跟大人走。跟蒙恬走,臣便是一头羊,跟大人走臣就成为了一头狼。”
“我没看错你,你很聪明!我想你也肯定猜到车队里传出的臭鱼味,是为了掩盖始皇帝尸体上发出的恶臭了吧!”
“小臣知道!”李信谄笑一声。
赵高道:“始皇一个月前便死了,当时留下遗诏立公子胡亥为帝。可是蒙恬与扶苏手握重兵,焉会信陛下会发出这样的一道诏书,肯定会率大军攻打我们。幸好,陛下临死之前还下了诏,令蒙恬与扶苏自杀。扶苏已死,蒙恬也被抓了起来,看起来一切都很顺利,不过还有一事不妥。”
“何事不妥?”李信问道。
“蒙恬在军中日久,养起来的亲信无数,就连李将军也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吧?”赵高嘿嘿一声冷笑,李信脸色大惊,正欲按想好的托词解释,赵高不让他解释接着道:“我自告奋勇的来劝你投靠我们,一起助胡亥公子登基。李丞相劝我,说你是蒙恬的人,军中亲信颇多,应该杀了你。若留你一命,恐你带兵攻打咸阳,坏了大事。他说的很有道理,我很想听他的借此时机除掉你。不过我又想,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都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所以打了包票前来拉拢你,你应该明白我的这番苦心!”
“小臣明白!”
“蒙恬因扶苏的死而暂时被收押,我虽有圣旨可令他自杀,但他不自杀我也是无法。他家几世为将,在军中威望颇高,拖的越久大秦就越危险。我并不是怕他,而是不忍开战啊,都是秦军的将士,活生生的人死了多可惜。每当我在夜里梦到那些因战争而流离失所,被饿死、易子而食的百姓,常常会在痛哭中惊醒,自古以来只要一打仗,受苦的到头来还是百姓。你跟蒙恬日深,他的罪行想必是一清二楚,只需收罗齐他的罪行,逼得他自感罪行深重而自杀,这仗便不用打了,也只有这样才是天下百姓之福。”
李信心头一痛,如针扎一般,歪头奸笑道:“大人有如此仁心真是天下百姓的福份,小臣一定会鞠躬尽粹收罗蒙恬的罪行,逼其自尽!”
“李郡守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赵高点头笑道,指着山脚不远处警惕的看着卫兵,不知该进该退的梅花鹿道:“你看,那是一匹什么马,竟长得如此漂亮。”
“指鹿为马!原来他真的是这样区分敌我的!”李信暗道一声,第一次奉承拍马的道:“赵大人的眼神真好,那是一匹少见的花马!”
“孺子可教也!”赵高拍了拍李信的肩膀,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道:“你回九原准备一下,回头跟我到咸阳。等安葬了始皇帝,助胡亥公子登了基,你便升为少府兼任九原郡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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